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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男孩的愤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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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街角一见之后,过了大约两个月,入了冬。
某一日清晨,那只好美的千歌鸟精自山外转了一圈回来,央我帮它整理凌乱的尾羽,说是要以好故事交换。它的尾羽太长,以它鸟儿的身子无论如何也梳理不到羽尖。
我扯着它的尾巴发火儿,你非得弄这么长的尾羽做什么?难道你总要来找我帮你梳鸟毛?它拿着尖细的喙讨好地蹭我的手,又拿翅膀替我掸衣服上的灰。我叹口气,坐下来帮它解开纠缠在一起的毛。它便给我讲这两日在山外的见闻。说了些人类的无聊小事,又说了几样它沿途见到的灵物。当中有和它亲切友好地打招呼的,也有冲着它呲牙的。最后它笑嘻嘻地问我:“潘,你说你这样的修为,要怎么样才能得到呢?”
“哦,”我心不在焉地答道,“只要像我一样活上一千年,就有了。”
“嗄,”它拍着翅欢叫了一声,“我在下面听说,某处有魅,靠吞食有灵能的人来增加修为。比如缚灵师。”
我惊了一跳,手下似乎用力大了些。它“嗄”地惨叫了一声,委屈地道:“又不是我要吞,你发什么火儿。也就是听说而已,谁知道真假。反正要我来吸,我还不知该如何下口呢。而且吸多了,会不会‘砰’地一下就胀掉啦?”
这倒也是。靠食人来获取力量,确是前所未闻的。精魅力量纯净,为天地之精淬练而成。人的灵力却是后天修来,杂芜混沌,与精魅的力量根本是天地之别。我活了这么久,从没听说哪个精魅会自降身份去吸食人的那点小小精魄。如今竟出了一个?啧啧,那可真是给灵魅家族脸上抹黑。希望它吸多了,某一天真会如鸟儿所说,“砰”地一下,爆掉了。
想到此,我不由松了口气,随即却被这感觉给吓了一跳:我是在担心么?原来这感觉便是担心?倏地想起白先生那日满是汗水的出现在我面前时,脸上舒展开的笑容。
大约是发觉我在走神,鸟精甩抖着它的尾巴扫我的脸,我一把攥住,狠狠道:“再动就都给你拔光!”
它吓得“嗄”地一叫,抖了抖翅膀,忽地扬头道:“有人来了。”
我也觉出来,抬头往山下看。树木间一个灰蓝色的细瘦人影正轻快地跃动,周身绕着丰沛的灵能。咦?我吃了一惊,竟是白苏维?那小屁孩怎么竟上来了?
转眼他便冲到我跟前,张了嘴正要说话,一双眼忽地瞪大,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伏在我膝盖上的鸟精。我意识到自己还攥着鸟尾巴,赶忙松了开。鸟精尖叫一声甩着尾巴飞走了。白苏维的目光一直追着鸟儿,直到看不见它了,才重又落在我身上。我瞧他目光里仍有惊异,摊手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它将尾巴变得太长,自己梳理不成,只好找我帮它。”我大大地叹了口气,“可怜我堂堂的山神老爷要给一只鸟梳毛。”我跳起来,斜睨着他,“你来干嘛?”
他像被我吓着了一样向后猛地一挺身子,随即掉腕拔剑。“我是缚灵师。驱魅缚灵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不能……”“你现在就是缚灵师了?”我打断他,并纠正他的错误,“白先生才是,你只不过是缚灵师的儿子。”
他的脸色顿时变了,颊上的红退成了两片死白。“我是缚灵师。”他咬牙切齿地道,声音里带着种不甘与羞恼混杂的狠意。“义父仁厚,见你无所为便不愿除你。我不是义父,要我眼看着你在此地恣意行走,伺机害人。我……”“害人?”我斜睨着他,“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害人了?还有,我说你不是缚灵师你就不是。缚灵师没有像你这么傻的。”
他又说不出话来了。我不免有点儿失望。他小时候就是这样,怎么长大了都不会有点儿进步呢?不是说人类会随着成长而发生改变么?他是长大了,人也变得更好看了,原来却不过是张皮,内里和小时候没半点儿区别。固执得像块石头,也笨得像块石头。
“就是说,”我摊开手替他总结,“你是来找我打架的。”他抿着嘴不说话,剑上暴起的咒焰倒是替他作了个很不赖的回答。“你考虑清楚了?”我问。
他的眼神现在像一团火了,不过他的嘴角还是抽了抽。
我知道他在害怕。害怕又坚持。我想起莫琳的话。当一个人将他要做的事当成他生存的目的,那么他就是再害怕,也要坚持下去——喂,等等!不对啊,我什么时候变成他坚持的目标了?我又不是梦魅。
“你,你……”我指着他说不出话来。我真的真的想揍他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剑光平稳,灵力渐扩。“我是缚灵师,”他冷冷地重复第三遍,“驱魅缚灵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不会逃避。”他说得如同一个决定,一个宣告,却分明不是对我说的。他是在提醒自己不要畏缩吧?
“虽然我答应过,不对你动手。”我摊摊手,“但你要是想动手,我也可以陪你。”我学他一样板正了脸孔,道:“你会知道你作为一个缚灵师,是多么的愚蠢。”
然后我就发现我低估他了。回想起来,上一次白先生来找我,不经意的那一句“阿维长大了”里,究竟透出多少为父为师的欣慰。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能被我一招就掐住脖子的小男孩了。我不能再直接用手去弹他的剑,否则他剑上燃烧的咒焰会烧掉我的手指头;我也不能只绕着他跑,我必须欺近他,在他的手诀成形时打断他,不然我不敢想像那记手诀印到我身上时,会造成怎样的伤害。
小屁孩只有十四岁,他的力量却已和当年二十几岁的白寒枫一样强横。如果只是这样倒也还好,糟糕的是,他完全没有白寒枫那样稳定的控制力!多余的力量化作疾风,在整块林地上空尖啸。浮游于空气中的灵气或被他的力量冲撞得四散奔逃,或干脆毁形灭迹再不存在。他提剑旋舞,剑上银焰缭绕,烧得空气哧哧地响,他长发飞舞,目光中带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他是一只疯狂的愤怒的刺猬,缚灵的咒力是他身上竖立的刺。
我不是没欺负过刺猬,可是这么棘手的刺猬我宁可躲开它。我是和平的精魅善良的精魅,我不想作出让莫琳和白先生伤心的事,更何况有莫琳的请求在先。我想逃走。但白苏维不给我机会。他愤怒但并不缺少理智。我甚至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布下的缚灵阵。当他骤然退出数步,敲剑轻喝之时,我被四下里奔涌而起的灵力窒得愣了一下。
缚灵阵是很强力的法阵。它会将困于其中的灵魅一点点压扁,柞干其体内的每分灵力。
我知道自己不会被困住很久。就算我一动不动全不挣扎,这灵阵的力量也不足以将我弄死。
灵幕在树影和晨光中微微地闪烁,像一层极淡极薄的雾。白苏维站在雾外,长剑竖于胸前,左手轻轻压于剑身,以稳定阵法。他牢牢盯着我,颊上因气喘而泛红,眼中有喜意泛开。他是在想他终于除掉我了,终于打败我了。他就是不说话我都知道他是在想这些。
混蛋。我在心里狠地咒骂。
“你知道当初白先生与我交手根本没用过缚灵阵么,”我看着他眉梢微动,就知道他是不知道了。“那你也一定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了!”我停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的手在膨胀,变形,发出嘶嘶的怪响,渐渐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或者以前认识,可是我化成人形近千年,早已忘了以前的模样。
身体里那些积蓄了千年的力量被缚灵阵的力量引导出来,它们开始本能地流转,以危险的方式聚合成形,它们要反抗,就算我不答应,它们也要反抗。这是我的力量,可是很多时候,我没法控制它们,所以也就刻意地忽视它们。精魅的修行没有那么多讲究,也许会有些精魅偷学人类的修练法子。可我是个多么懒的家伙。我只爱满山的乱跑,打扰别的灵魅聚形,欺负动物,吓唬猎人,偶尔也会送迷路的小孩回家。
我举起了手,“看。”我说。
当力量凝聚完毕,它们会冲撞灵阵。这股冲撞的力量会很强,强到什么地步,白寒枫说,他不敢想像。压缩凝聚了千年的力量一旦爆发,这里会变成什么样?至少这座山是保不住了。所以他突然收了手。他说我相信你,否则这座山寨不会存在这么久。他是头一个对我微笑的大人,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以驱魅缚灵为职责的缚灵师。缚灵师对灵魅微笑,而且是那么的真诚。这是多荒唐的事。可我还是选择相信他。
人类常常说,信任是最最困难的事。我却从来不觉得难。
喜欢所以甘愿信任。
我喜欢白寒枫,我喜欢这山寨里所有的人。虽然这些人曾经对我怒目而视。后来我也喜欢上了他的妻子莫琳。我也曾试着喜欢他们带回来的这个愤怒的孩子。真的。
然而……
那男孩在阵外变了脸色,眼中的喜意里亦掺进了一丝惶惑。但他仍咬着牙,一遍遍地驱动咒诀。
真该死。
我感觉到力量的冲撞,意识渐渐混沌,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突然有点儿后悔当初没有听白寒枫的话,稍稍修练一下力量了。
“离开这儿!”我我以为自己在吼。可那声音轻极了,被风一吹就没了。
白苏维好像没有听见。他惶恐不安却又固执坚决。他妈的!
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尖叫,声音尖得像受了伤的鸟。“闪开——”
是莫琳。她急扑过来,先将白苏维推开,然后挥剑凌空一指一挑,一块刻了印的咒石“啪”地跳了开。缚灵阵开了道缝隙。她直接冲了进来。鼓躁的灵气疾风一样吹动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她的眼睛里带着一个母亲的焦躁与急迫,以及一个缚灵师的果决。
“小琳,”我轻声说。可这会儿她不再是我喜欢的会温和地笑的莫琳。她是缚灵师莫琳,驱魅缚灵一样是她的职责。这个时候,她看着我的眼神,和看着其他作恶的灵魅有什么不同?
她的剑伸过来了。别说我现在半凝半散的形体躲也躲不开,就是躲得开,我,我我,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会躲。
“是因为,我是精魅么?”我问她。我们两个的脸离得近极了。我仰着脸,她低着头,透明的眼睛镜子一样。真丑啊,我有点儿沮丧地看着这个顶着颗小孩脑袋的不成形状态的身体在她的眼睛里古怪的扭曲。
白苏维在她的身后狼狈地站起来,脸色苍白,似乎有那么点儿气急败坏。我叹了口气,“我没生他的气。”我小声说。她的灵力没有白苏维那么强横,但是稳定得多并且出力很准。我没有痛觉,不知道被剑刺到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只知道再过一会儿,我就会化掉了。大概要再等个一两百年,才能重新凝聚成形。不过那时候,我还会选择人形么?还会是个善良的和平的精魅么?那么久的事,我可懒得想。
她霍地扬起了头,松开手向后踉跄着退去。缚灵师莫琳、母亲莫琳、我喜欢的女孩子莫琳,三个神情在她的脸上交替变幻。她一直退到白苏维身边,不顾他的挣扎,张开双臂将他挡在后面。她向着我不停摇头。
“我没怪他,真的!”我轻轻道。
“住手!”又一个人吼叫着冲了进来。
这次是白寒枫。
他冲过来抽走莫琳的剑用力掷回到她脚边,回身扯出白苏维,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那男孩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他的养父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他,将他希望除去的精魅扶了起来。为什么?他说不出话来,他用眼睛在喊。
我听见了,也看见了。
是啊为什么?这难道是个问题么?
“抱歉,阿潘。抱歉!”白寒枫咬牙道。他目光颤抖,里面有很多感情纠缠。后悔、惭愧、悲伤、愤怒……还有更多别的什么,我忙着整理自己散得乱七八糟的身体,顾不得再看了。“还好还好,”我头也不抬地说,“至少我还留着脑袋能说话。”我听见白寒枫松了口气似地轻轻笑声。
“阿爹!”白苏维嘶声唤道。
白寒枫头也不回,垂在身侧的手却狠狠握成了拳。我抬起头瞧了他一眼,又越过他看向莫琳。莫琳正紧紧拖着白苏维,不让他上前来。
“没事儿!我不生气。”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对白寒枫说还是在对莫琳说。彼时答应莫琳的时候,我觉得这个承诺轻松无比,可是这会儿……
“你在说谎。”白寒枫低叹道。
“啊?”我大大地吃了一惊,瞧见他自恼火中挤出的半是无奈半是好笑的神情,不禁乍舌,“这你也看得出?”随即便发觉说漏了嘴,慌忙用半成形的手掩住了嘴。白寒枫笑起来,眼睛却是在叹息。
怆然?悲伤?还是什么?这会儿出现在我脑子里的感情新鲜而沉重,它复杂又难懂。我突然无比地庆幸自己是个纯粹的精魅,不用整日与这样的感情纠缠。
“我累了。”我于是告诉他,也不管他的反应,便将自己化成一滩灵气,直接渗进了土里。在沉进黑暗的那一瞬,我听见白苏维的吼叫:“我不明白。它只是一个精魅……”
只是一个精魅,便不容自在么?咦,这是谁教给你们的这狗屁道理?
等我再钻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抻了个懒腰,然后看见白寒枫像块木头一样坐在旁边的树下,目光黯淡无神。“你在这儿干嘛?”我坐到他旁边。
“他问我,为什么纵容一个精魅在此来去。不管好坏,精魅就是精魅,不是人也不是动物不是植物。”他突然开口说话,把我吓了一跳。我想插嘴,但是发觉他语气不大对劲儿,只好忍住。“你不能预测一个精魅会干出些什么事来,没人能预测。所以,他问我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在尽身为一个缚灵师的职责。若真是有错,也只是缚灵之法用得不当,险险引发了大灾。他只认这个错。其他的,他不认。可是,阿潘,”他转过头来看向我,神情哀戚而苍茫,“人和精魅当真不能相处么?我从来不这么认为。即是人类也不全是善的,怎么就能说精魅皆是恶的?甚至在并未为恶前,就要除去?当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同族中也并非没有异心呀!”
他像个孩子一样叹气,把脸进在手掌里。
我看着他,突然明白这该是长久以来一直纠缠他的事。他也许每天每天都在想,都在自问,可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给他答案。人类是自负聪明的生物,他们瞧不起其他的生灵。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明白了。我从不信有人会善待精魅,也懒得去想会否有这种人,我有我的世界我的同伴,我在那世界中生活愉快。直到这个叫白寒枫的年轻人冲到我跟前,大打一架后却突然告诉我,他相信我是好的。他那时候笑得多傻啊。可我相信他。但相信并不能改变他是个傻瓜的印象。果然,即是温柔聪慧如莫琳,最终也只是勉强接受了他的看法,事到临头,她所能选择的,仍是伤害精魅以救人类。她的本能让她不相信我。
傻瓜白寒枫在十几年后的今天终于悟得了他的傻么?
“没事。我不怪他们。真的。”我说。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有点儿哀伤地笑了,道:“阿潘,你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是吗?”我大惊,这可不得了,“我可不想当人类。”我用力摇头。
他却重重叹了口气,转回了头去。
我便陪着他沉默。片刻后,他闷声道:“多谢!”
“别客气!”我知道他指的什么,于是大度地拍拍他的背。
他笑了笑,又道:“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无法让阿维明白我的想法。小琳也……但我也从不曾试着想过他的心思!”他顿了顿,目光微暗,“我甚至不知道他曾与你交过手。”
“为了一坛苹果酒。”我摊摊手。原来白苏维只对莫琳说过?或者,莫琳以她作为母亲的直觉,自己发觉到不对劲儿?女人可真是了不起。
“他说他不能原谅自己败在精魅手中。他将此视为绝大的耻辱。我若是早些发觉,应该就能避免这次的事。”他微笑道。话虽如此,我却不信他的话。他自己大约也不信,所以笑得有点儿勉强。
我们又沉默下去,直到天色发白。他站起来道:“入春以前我都不会在寨子里。前阵子接到消息,山外某处不大安宁。我和小琳会过去看看,也带上阿维,免得他留下来又惹乱子。你……”
“这是我的地盘儿,”我拍拍胸脯,笑道:“若有什么蹿上来,不用你,我便将它收拾了。”
他嘿地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