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歌》风舞

3、[母亲和父亲]

　　两天以后有人来找我。是白寒枫的妻子，莫琳。
　　她穿着青布素裙，就坐在我的树洞里。她从我进来的时候就一直看着我，目光里有些许的无奈和隐忍的怨怒。
　　我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人类的母亲和动物的母亲没两样，你若是动了他们的孩子，他们都会找你拼命。尽管小屁孩不是莫琳的亲子。但打从第一次见面时，我看见她将白苏维扯到身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她爱着他，就像爱着她的亲子。
　　“我不是要找他的茬儿，”我在她面前坐下，“我只是想要回那坛苹果酒。”我停了停，注意到她的身子往前倾了些，目光也更明亮了，“可他却想杀掉我。”我盯着她的眼睛：“小琳，我是个害人的精魅么？”
　　她向后退了回去，轻轻摇摇头。“我知道。但是，”她低低地叹了口气，像是不敢直视我一样地垂下了眼睑，“阿维并非这寨中的人。他只来了半年，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好接受的。”
　　她在为他的无礼找借口。一个母亲的借口。
　　“可你刚来这儿的时候，不就接受了么？”我提醒她。那是大约八九年前的事了。那年白寒枫下山了一整年，回来的时候就带着她。那时候的她极年轻，也极美。白寒枫告诉我这是他的妻子。我很是惊奇，因为那姑娘竟不怕我，亦不对我恶言相向。她温柔地对我笑，还会轻轻抚摸我的脸。我当时真是爱煞了她的笑容。当然现在也爱。
　　“我和他不一样，”莫琳疲惫地一笑，“我是天生的通慧眼，而且寒枫他也早便与我说过。再说你若是个妖物，他也不会容你。我相信他。可阿维……”“他不相信你们？”我问。
　　莫琳的神色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狠狠一抖，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原本是信的。可是那日他看到你，更发现我们似与你关系甚笃，就……”“似？”我嘴巴漏风一样吐出这么个刺耳的字。莫琳像是没听见，只自顾自地说下去，“他几次追问我们，为何要容一个精魅在寨中来去。寒枫与他解释你的来历，又三番两次告诉他你并非恶灵。我们以为他接受了，至少也是在渐渐学着接受，因为那之后他再也没朝着你大吼大叫。哪知他，”她停下来长长吸了口气，突然凑到我跟前，“阿潘，小琳求你件事，成么？”
　　“嗯。”我点点头。
　　她却仍盯着我。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就是。”我摆出郑重的表情重新答复她。
　　她才松了口气，向后坐回去，双手有点儿不安地扭动着。“阿维他原本不是这个性子的，他爱看神异志怪的杂说，也不像现在这么仇恨精灵妖魅。”她突然讲起白苏维的过去。我抬头看她，她却又垂下了目光。“然而，他的家乡，西陆的湘川城，被梦魅整个儿吞蚀了。所以他要修习缚灵术。他希望有朝一日能解除梦魅的永眠之术。”
　　“解开永眠咒？那怎么可能？”我惊叫。梦魅是种专吞生灵精魄的邪灵，不论是对人还是对精魅，都是极危险的存在。而它们施下的永眠之术更是解无可解。他只一个黄毛小子，竟妄想解开它？
　　她苦笑了一下，“是啊！不可能的。可是当一个人将他要做的事当成他的生命的时候，就没人能劝住他了。他很执着。所以，”她停了停，我看着她，“我知道这请求对你很不公平，但我没别的法子。阿潘，你别生他的气，好不好？不论他做什么，他只是，只是……”
　　“我明白。”我点点头。“我刚刚就答应你了。阿潘老爷可是山神啊！”我朝她嘻嘻一笑。
　　莫琳笑了。又是当年那让人爱煞的笑容。然后她就下山去了，动作轻快得一如当年。所以我又叹了口气。我活了这么久，头一次叹这么多的气。

　　精灵妖魅没有恩怨仇恨，做一切事都只凭本能。你要杀我，我自然要反抗。若是反抗中你反而被杀，那是你无能，却并非我的错。
　　莫琳知道这个，却要求我别对他出手甚至别生他的气。这是一个母亲的偏执，还是别的什么？
　　她给我讲他的过去希望我能理解他。可是我从来也不知道要如何理解一个人将他对另一个事物的愤怒迁于我身上。我又没得罪他。
　　不过，我在心里说，总之我答应你就是了。
　　谁让我喜欢你们呢！

　　那以后，我没有再理会白苏维。我怕自己什么时候忍不住会揍他一顿。
　　他也不理我。他的眼睛里仍然有怒气，并且还多了别的东西。人类总是复杂，原来连小孩子都不例外。我讨厌复杂的事，所以懒得去想他眼中多出来的是什么。
　　当白苏维全心全意沉浸在缚灵术与剑术的世界里的时候，我又开始像从前一样满山的跑。
　　这条绵延千里的苍莽艾连山，它的一端起于北荒高原，另一端则伸至南荒的湘水。它有足够的空间让我奔跑。这座外来人看着高大的艾连山寨，于我来说仅仅是绵长山脉中小小的一块土地丰沃的凹地。我看着它从几百年前的仅有几十个人的小土寨，一直成长为如今的千人大寨。十几年前，我因白寒枫的到来而终于成为它的一员。人类复杂却又有趣，我以为他们是另一重世界，所以我就大把的时间用在了和寨中人的相处，几乎忘了要如何才能在一天时间内从北荒冷僻的高原跑到南荒浩大无声的湘水边。
　　而如今，对莫琳的承诺迫使我远离这一重奇异的世界。我回到山中，跟我的灵魅旧友为伴。我曾两次帮着新生的精魅选择化形并凝结。头一个原本化作了千歌鸟，因为它比较爱美，尾羽变化得比普通鸟儿长了些也艳许多，所以它冲进鸟群没多久，就引来了七八只小母鸟的关注，和十七八只小公鸟的仇视。结果它一溜烟儿逃回到我跟前，央我把它弄得丑些。第二个化成了山猫，整天里乍着那一身五色斑斓的杂毛，不论见了谁都要喵喵地嘶叫。有一天它被鱼骨卡了喉咙，哀叫着来找我。我就问它，你究竟吃过鱼没？它愣了愣，耷拉了毛摇摇头。我赏了它两巴掌，将它打跑了。
　　我发现远离开人类，时间就变得模糊了，除了日升月落，我不知今昔何昔。直到某一天白寒枫爬了大半天的山找到我，问我为何连着三年都不曾出现。他满是汗水的脸上粘着草灰和枯叶，眼里都是担忧。
　　“你怕我出事？”我问他。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是我多心。你到底也有千年的修为。”然后打量着我，笑道：“你还是那样子。”
　　时间随着他的话又渐渐清晰。我发现他老了，鬓角有了灰发，于是我清楚地指出：“小白，你老了。”我很久没喊他“小白”了，我知道人类都要个面子，白寒枫也不例外，所以我一直叫他“白先生”。但是这会儿喊出来，却让我有了种久违的亲切感。
　　他似乎愣了下，拿手摸了摸头发，笑道：“人总是要老的。”他顿了一下，轻声道：“阿维长大了。”
　　我没吭声。想一想，我果然是很久没见到那个小屁孩了。不过，他长没长大，又关我屁事？
　　他看了我一眼，像是因为我的沉默而有些惊奇。等了一会儿，才笑道：“你不如也试着变大点，我想那该会比你总是保持着这一个形体有趣些！”
　　“长大，很有趣？”我抬头看向他。小女孩长大会变成漂亮的姑娘。小男孩长大会变成英俊的少年。那我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我如实问他。
　　他张了张嘴，摇头笑道：“是我失言了。抱歉，阿潘。”
　　“道什么歉，你又没做错什么。”我扯扯自己的脸，这张脸皮跟了我千年，我倒从来没想过给它添些变化。被我盗来长相的那个孩子，我在看了他一眼之后就再没见过他，哪里知道岁月会将这张幼儿的脸雕塑成什么模样。
　　“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他站起来，摸着脑袋笑。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儿像十几年前的那个快乐的年轻人。
　　“是你来找我的。”我提醒他有事的根本就不是我。他笑得咧开了嘴，转身要走时，我又叫住他。
　　我呵了口气团成小球递给他，“以后不用再爬上来啦，用这个，只需想想这山，眨眼就到。”
　　他瞧瞧那球，又瞧瞧我，呵地一笑，接过去抱了下拳，“多谢山神大人。”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树丛后面，我突然想起莫琳。他知不知道他的妻子来找过我呢？

　　后来我又去了山寨。人们用惊奇而略带欣喜的目光看着我这个精魅化成的脏小孩大摇大摆穿街过巷。我觉得被那么多人的目光追随的感觉真是不赖。
　　在一条小街的转角我见到了小茉。她已经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我一眼就认出她了。她却没看见我，她正红着脸同一个不漂亮但是很清秀的男孩子说话。起初我没认出那是谁，可是随即我看见了他眼里深藏的愤怒。那是白苏维。他果然长大了。他还不到十四岁，却已经和初到此处的白寒枫有着一样丰沛的力量。他在我出现的时候就看见我了。他的目光擦过小茉的肩愤怒地盯向我。小茉发现了他的走神，于是也转过身来。她认出我的时候眼里有一丝惊喜，却没有扑上来。白苏维拉住了她，神情戒备而敌视。她先是一愣，然后竟脸红地低下了头去。
　　我撇撇嘴。转身从他俩身边走开。白苏维盯着我。他的目光让我想起四年多以前在山寨入口处的初见。我在街角停下脚步回头与他对视。他显然因我的动作而有些吃惊，亦没来得及掩饰眼中的愤怒和愤怒底下更尖锐的仇恨。
　　不只是对梦魅的仇恨。还有对我的。
　　我得罪他了么？显然没有。我都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所以我远远地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我从来没像讨厌你一样讨厌过人类！”
　　这是我对一个人类所说的最重的一句话。
　　然后我看见他的恨意更烈了，像火一样在他眯起来的眼中熊熊燃烧。他微微扬起下巴，他的眼神把他的意图表达得无比清楚。
　　他还是想杀我。他想杀我的念头就和当初一样强烈。
　　人类在挑衅的时候都用什么手势的？我可不记得那么多。反正我胡乱做了一堆手势，然后在他气得要暴跳起来的时候转身溜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