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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四世(5)最后南巡 ...

  •   我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岁月的流逝。我老去过,不止一次,我害怕过变老,但更多的是平静,因为还有很多事情等待我去做,有很多时光即使平凡我也愿意和我在意的人一起消磨,所以衰老的过程并没有多么难以忍受,就像四季轮转,秋去冬来,再自然不过。岁月如同水流,平缓清澈地流淌过去,我知道春天总会来到,尽管我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冬天,希望和美好依然存在。

      但如今不同。春花开,秋叶落,一切对我来说仿佛都不再有意义。时光予我的不再是平静从容,而是无穷无尽的困顿。

      一世一世,我真的已经厌倦。

      绸缎和首饰不断换着新的花样子,春夏秋冬轮换着过去,按着定例换上应时的衣着,陈设古玩一批批轮换,赏赐给别人又受着别人赏赐,富贵的日子流水价过去。希望的面孔,失望的面孔,假笑的面孔,谁算计了谁,谁又嫉妒着谁,皇帝今日宠着某位新宠,明日又想起了哪位旧爱,此刻别人向我低头,彼时我又向别人低头。同样的日子,同样的人,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变化。改变的只有我,被日复一日地禁锢在此处。

      连独自一人望着头顶四四方方的天都是一种奢侈。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你又怎么敢让人知道,你其实根本不想在这里?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精美的护甲,晧腻的手腕,因极少锻炼或者劳动而松泛的皮肉。终日精心保养在富贵里,并没有让这具身体更加强健,反而不堪风雨摧折。是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就是现在的我!

      我曾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在后宫的生活,适应了去做如懿的生活,能够忘记自我,随波逐流,保全平安。我是活着,可这样的生活,却渐渐让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明明厌恶的,如何能一直装作喜欢?就像一味最厌恶的菜,再强忍着咽下去,也终究恶心。

      我不愿,不愿再这样活着!

      我的灵魂在呼喊,可我终究出不了一声。我越来越觉得,这具身体是我的牢笼,任凭我的灵魂在内如何挣扎嘶吼,都不能解脱。只能压抑,再压抑,将张牙舞爪的幽暗念头压抑在心底。外表和内心仿佛割裂成了两半,内心越是不耐,外表越是冷寂。

      近日孝贤皇后忌日将至,和敬公主连日进宫,以慰皇帝伤怀之心。我从佛堂出来,便听到皇帝怀念孝贤皇后的种种举动。我本无心礼佛,常去佛堂只为独自寻个清静,倒是容珮怕我听见这些刺心,小心翼翼地寻了话来开导。

      我笑着拍拍她的手,不过一哂。皇帝就算把孝贤皇后供上神坛,又与我何干?终究人已经死了,这一番功夫不过是给活人看个热闹。不知孝贤皇后若真的泉下有知,会是个什么滋味。

      往年孝贤皇后的忌日都并未如此宣扬,今年……和敬公主到底还是不甘心。可笑她从前那般不愿嫁到蒙古,如今若不是她有蒙古王公做靠山,我想对付她还真未必是什么难事。而皇帝……我对皇帝态度的变化,我想皇帝也是察觉的。一个红颜不再,亦不是解语花,又对他渐渐失却深情,如摆设一般的女子,他会怎样看待呢?

      有时海兰对我说:“姐姐,你对皇上真的不同了。”我就笑着说:“海兰,我如今是真正通透了。”无情之人不会被情所伤,在不伤心的同时,也失去了开心的能力。

      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没想过去爱皇帝。再爱他也不能给自己带来一个好点儿的结局,也不能让自己更舒心一些,又何必去爱?为了一生不至孤凉,我试着去做过他的亲人和知己。可惜所谓知己,所谓心意相通,其实一直都是我在主动猜测他的心意;所谓亲人,皇帝一生对缺乏父母之爱、兄弟之谊,而对待自己的孩子和为自己生育孩子的女人,也都不过如是,顺其心意则相安无事,一旦生疑则无地自处。

      皇帝并非完全不渴望感情,他也会渴望跳脱规矩之外的天性。可这个社会提倡的三纲五常、天地亲君师和种种严格的等级制度都在压抑这种天性。皇帝对这种天性的欣赏和宽容亦早已在习惯了作为上位者的日复一日中耗尽。何必去要真情呢?如果真情不能让人顺心遂意。如果只依靠权势和命令就能得到的东西,又何必去慢慢争取,顾惜别人的心意?有地位权势,自然会有人谄媚顺从,凭着风流俊秀的外表,也自然有人倾慕。

      我与他之间不复旧日,所能交谈的越来越少,所剩的不过是带上虚伪的面具,勉强装作一切如同以往,直到哪日连勉强都不愿意再勉强。

      多么可笑。如今我最盼着的便是脱离苦海。若不能,便是成为太后,颐养余年。由此说来,他的存在就是达成我愿望的最大阻碍。而我之所以不动手,不过是念着他是我儿女的阿玛,为着自己余下的底线,也为着这个朝代此时的环境容不得我大权在握。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不过如此。

      左不过心字头上一把滴血刀,就是个“忍”字,日子也慢慢过去了。

      永琪已经长大成家,越来越得皇帝青睐。没长大时我尽力让他过得开心些,不过他的天赋高,心气也高,有些东西必然要懂,等到他长到一定年纪,我也没有刻意瞒他。我所做的便是提醒他着眼大处,不要一味隐忍,能收能放。

      永璂童年时曾经恂嫔与阿诺达的剧变,原本性格里就有些纤细敏感,之后更变得沉闷了不少。所幸永璂的内心十分柔软,这一点始终都没有变过,虽然很少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但永璂也的的确确长成了一个有自己主意的好孩子,能够认清自己想要什么,能够要什么。

      我记得很清楚,自己怀五公主的时候是一年秋狝。那年秋狝时皇帝险被暗箭所伤,令妃从惊马跌落,让我得到一个绝好的可以处理掉心腹大患的机会。如今五公主的年纪也上了十岁,要渐渐开始考虑亲事了。我的女儿不比男孩子差,可惜的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平等。我想尽量给她提供一个轻松的去向,不过决定权不在我的手中,只能看天时地利人和,还有她自己的选择。我相信无论在是轻松还是艰难的环境,她都能找到合适的方式让自己美好地活下去。

      我的孩子们都已经有了自己的追求,最欣慰的事情莫过于此,我也可以放心了。

      一个又一个清晨过去,我端坐在上,接受嫔妃们的请安。无论年轻还是不年轻的,位高还是位低的,一张张妆点精致各怀心思的脸孔,请安时都一样恭谨。

      太后和皇帝是我无力动摇之人,凌驾在后宫之上。在后宫之中我已经没有敌手,如果有,最大的敌手便是我自己。

      我是如此盼望着终结的到来。需要煎熬的日子实在太长了,我已经不愿意再等下去。

      又一次南巡。

      身处何处其实我已经不怎么在意,不过是规矩多一点和少一点的区别。但这次南巡对我来说稍有所不同,按照前几世的经验,这应当是乾隆皇帝在位年间的最后一次南巡了。昔年孝贤皇后便是在南巡途中去世,按照野史传说,乾隆皇帝的继后也是在南巡途中断发。如今无论是我所知道的历史野史,甚或是原著,对我来说都意义不大,我已经蝴蝶掉了不少东西。在一次次的轮回中,我一开始所知的东西和我所在的地方都渐渐变得扭曲和荒唐。如果我原本所知的是真的,那现在又算是什么?

      月明风清,我一边摇着团扇,一边看着不远处黑漆漆的湖水。如今凌云彻还做着他的御前侍卫,惢心和江与彬过得很好,其余我所在意的人都还过得不错。那么在我“死去”之后呢?这个世界是继续发展下去,还是和我一起“重启”?我所努力去做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切不过是为了自己安心而已。

      风吹过湖面,丝竹盈耳,却不是雅乐。不远处的御舟上,皇帝正和数名江南官员进献的清倌歌伎取乐。他倒是不怕这些清倌歌伎当中混进个刺客,拼得一死,想要杀了他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随他怎么样,都与我无关。皇帝喜欢热闹繁华,那就热闹繁华,皇帝想要纵情任性,那顺着他的心意便是。皇帝如今变着法地找我的不痛快,只是我如今已经没有心思去应付他了。随他去。

      不多时,舒妃意欢来了。意欢有翠竹之姿,这些年下来越发清瘦了。意欢之子十阿哥的身子骨弱,从出生起就耗费了意欢的极大心力。意欢背后有太后和叶赫那拉氏,皇帝忌惮,多年来对十阿哥不过是情面而已,且意欢生育之后一颗心大半放在十阿哥身上,后宫中又新人不断,意欢早已没有以往受宠。香见进宫后,皇帝对意欢愈淡。

      风姿、才学、真心,岁月沉淀精雕细琢得来的全部,终究轻而又轻,引他停驻的到底是绝美容貌和新鲜桀骜的性子。这些年来一点点看清楚了,看明白了,原来自己爱上的只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人,又或者那个人曾经的确是自己爱上的样子,只是已经被岁月改变成了另一个模样。那一颗一早奉献出的痴心被日日消磨,却还未尽,剩下的部分仍旧念着那些过去的好时光,仍旧牵系在那个人身上,无法可解。

      “妹妹来了。这是皇上赏的点心,妹妹瞧着好不好?”我抬一抬手,容珮端上皇帝新赏的点心,“想必妹妹是听见皇上御舟上的乐声了,离得老远都能听见,民间的艳曲,从未听过,当真是新鲜。”

      意欢聪慧,一见皇帝赏赐的点心无不是又甜又黏牙之物,如何还不明白皇帝之意。月光洒落在她身上,如霜雪披拂在身,凄迷且惘然。

      “皇后娘娘,我一直想,倾慕于一人,必定要竭尽全力对他好。哪怕良药苦口,要逆他的心意,在旁人看来是自讨苦吃。而如若这份痴心错付了,则必要断得干干净净才好。”她苦笑,“如今我却不明白了,半生已过,仿佛都是虚的。对对错错,终究是对是错?连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妹妹的疑惑,我亦没有答案。究竟是做一个顺从的皇后,还是做一个好妻子?咱们皇上是九五至尊,想要顺心遂意。如今无论我做什么,都已经无法令他满意了。”

      意欢离去之后我又独自坐了一会儿,直到月上中天,丝竹声仍未止歇,当真是长乐未央。我吩咐下去:“去御舟。”

      “皇后娘娘……”容珮面露担忧之色。皇帝最近所为,实在太不像个样子,也实在不知保养,作为皇后,合该劝阻,但势必会被皇帝迁怒不喜,动摇己身。

      我竖起食指,示意她不必再说:“今夜月色好,是个了结的好日子。”

      迎风站立在小舟之上,小舟飘摇于漆黑的水面。这水面多么像往生的河。我把手放在心口,为着真正的如懿,也为着我自己,终究要有这么一次。

      登上御舟,摒退左右之后,只剩我和皇帝二人相对,我的心情是无比的平静。在这一世的最初,金玉妍诬陷我与雨花阁法师私通,那时我和皇帝也是在空旷的大殿中相对,他含着怒气,等待着我的解释。

      如今,一切宛如时光重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四世(5)最后南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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