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四世·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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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设精致华丽的御舟中，刚才的脂粉味和享乐的气息还未曾散去，不再年轻的男人和女人站立着，仿佛有数不清的片段横亘在两人中间。那是逝去的时光，不是单纯的爱，也不是单纯的恨，有光辉荣耀，也有龃龉猜疑，日复一日形成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用手绢按一按鼻翼，刚才离去的歌伎的模样犹在眼前，轻媚的眼，透出渴望，也透出畏惧。在她们眼里我自己又是什么样子呢？凶悍善妒，去歌伎阁子里捉拿官人的大妇？还是虽有权势地位，却红颜迟暮，君心不再的女人？
人总是渴盼着别人拥有的东西，殊不知这围城外的人想进来，围城内的人却想出去。
可笑，真是可笑。我和如懿曾也有那么年轻的时候。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如今这樱花瓣落在泥土里，是连样子也辨不出来了。
说来真是奇怪，很久之后的后来我回想起来这夜，却并不能回忆起整个过程，记忆深刻的只是言语的碎片，一句一句，如刀子一样将过往一片片割裂。
原来真能彼此厌憎到如此地步，连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赞同。
“皇后近年来在宫中沉心于佛经与老庄之学，怎么如今出了宫，倒肯管起红尘之事来了？”
“若是孝贤皇后在，—定不会如你一般顶撞冒犯朕。”（1）
“朕曾属意你做皇后，是觉得你是聪明女子，亦有才干。若在两难之地不能做到两全其美，朕要你做皇后做什么？”（2）
“没有道理，朕即是道理！朕这一生，少年丧母，中年丧妻失子，内有太后，外有朝政，朕有几日过得平安喜乐？如今朕稍稍畅快适意，你便诸多阻挠。哪怕今日你是朕的妻子，朕的皇后，你也是朕的奴才，不可违逆朕，反抗朕！”（3）
“朕疑心？朕如何能不疑心？朕自幼所见是皇额娘与你姑母争宠，彼此无所不用其极。等朕开府封王，登基为帝，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又做过些什么？为了子嗣，为了宠爱，为了名位，你们也何尝不是无所不用其极？朕对着你们温柔婉顺的笑靥，常常在想，你们到底在想什么？图谋朕的什么？你便以为朕从来没有害怕过，朕的孩子一个个死去，你的手便完全干净了？”（4）
“……如懿，你有多久没对着朕笑了？”
“臣妾沉心于佛道之说，是因为臣妾心中疑惑，不知如何自处，只能试着为自己寻一方清静。可惜臣妾愚钝，不能开悟。”
“臣妾今夜来，是想向皇上请教。世人常说为女子要贤德恭顺，爱重夫君。臣妾身为妻子，身为皇后，贤德便要克尽职责，难免扰了皇上的兴致，让皇上觉得臣妾自恃身份横加干涉。恭顺便要顺着皇上的心意，赞成今日之事也罢，不闻不问也好，皇上又会觉得臣妾对皇上无情，故才如此大度。那么臣妾究竟该如何是好？”
“皇上错爱，臣妾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且世间事若真能两全其美，何来长恨歌呢？”
“皇上认为臣妾不够努力，那么敢问皇上又何曾为过臣妾尽心尽力？慧贤皇贵妃、孝贤皇后还有舒妃，哪个不是心悦于皇上，结果呢？她们是命，臣妾也是命，在皇上眼里，难道臣妾与她们之间会有什么不同？臣妾没那么天真！从前臣妾以为皇上是臣妾唯一的依靠，可臣妾每每陷入危难，最终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皇上，你不相信臣妾的时候，臣妾就决定不再信你了。”
“皇上觉得害怕，臣妾又何尝不觉得害怕？臣妾在这后宫之中，难得一日平安喜乐。这后宫犹如一个怪圈，人人都有自己的渴望，谁也不知道别人会为了这渴望做出什么恶事。人害我，我便害人，只要手段高明，利益相关，便能安享害人带来的好处。即便没有害过别人，也不能保证别人不来害自己。”
“臣妾所为，皇上只要想听，臣妾无不可对皇上明言。臣妾有时会想，皇上究竟是为什么让臣妾做这个皇后？哪天皇上厌弃了臣妾和孩子，臣妾会不会落得和纯惠皇贵妃一个下场？难道臣妾一定要指望着皇上的喜爱才能生存得好吗？皇上希望臣妾婉顺，希望臣妾能够保持纯白，始终如一；臣妾也希望皇上能理解臣妾，不止把臣妾当成臣下和奴才。”
“皇上有皇上的道理，臣妾也有臣妾的道理。人说能看似完满便已很好，可臣妾偏偏不喜欢。”
我闭上眼睛。那些在紫禁城沉寂的夜晚，我总是能梦见很多事。梦见我在草原纵马狂奔，漫天星斗仿佛要倾泻下来；梦见我和凌云彻开的那间小小的医馆，院子里开着芍药和玉兰花，花落的时候，我们两个商量着要做个什么花瓣糕；梦见苏杭江南摇曳的御舟，我始终没有孩子，作为皇帝的娴贵妃而终老；梦见香见那一碗绝育的汤药，她对我说“我不愿意有他的孩子”；梦见满身是血的恂嫔努力爬向死去的爱人，梦见被阿诺达挟持的永璂，他小小的脸上满是惊惶，向我跑来，却在半途摔倒在地。跑啊，快跑啊，我想跑过去拉开永璂，是了，我是一个深宫妇人，平日哪里有机会跑呢，此刻又怎能跑得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诺达的刀砍下来，自己舍命，或等待着别人舍命相救。
午夜梦回，梦境与现实纠缠在一起，仿佛格外分明，又仿佛根本分不清楚。
我睁开眼，感觉不到生命的活力和激情，只有满眼疲惫苍老。往世和此世皇帝的面孔，在我眼前仿佛重叠到了一起。
我不会再这样过下去了。
我一步步走过去，在他惊愕与猜疑的目光中，抬手碰一碰他的侧脸。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是怔住了，因为已经太久没有人对他这么做了。
如果是在以前，最早最早的时候，我可能会被他的反应逗笑，但现在，我已经失去了那种能力。
我慢慢退开，然后行礼如仪，一字一句，是我在这个宫廷中磋磨了比一生更长久的时间，才学会的雍容和婉，没有一丝破绽：
“臣妾失德，不宜再忝居皇后之位。臣妾愿青灯古佛，了却余生，请皇上恩准。”
皇帝震惊到无以复加：“皇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臣妾当然知道。皇上与臣妾相伴多年，如今两相厌倦，纵使皇上还愿意继续勉强下去，臣妾也不愿了。”
“如懿，你还是从前的青樱吗？为何朕觉得你形同疯妇，神志不清？”（5）
“你说对了。我的确不是。青樱早已不在，连如懿也没有了。”我取下头上的珠饰钗环，弃置于一旁，将头发披散，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把小小银剪子，“我觉得这地方人人都在发疯，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做个自主独立的人，不能堂堂正正地通过努力来追求自己想要的目标，还不能不高兴。”
我一缕一缕剪掉长发，嘴角越翘越高：“你知道吗？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
连我自己都曾经忘记过的，作为现代人的样子。
皇帝是何反应，我已经不再关心，因为结局我早已明了。
“皇后乌拉那拉氏形迹疯迷，不堪承受皇后重责，命福灵安漏夜急送回宫中医治。无朕旨意，不得出翊坤宫半步。今日之事，更不许任何人知晓。”
“相见不如不见。臣妾无话可说。”再见或珍重，我都不想说，转过身去，被半扶半持地下了御舟。
翊坤宫便等同于冷宫，我一步也不能离开，这便是我的今后。
然而我的心定了，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与自由。永琪有意于皇位，心有大志，亦有才干，永璂曾对我直言自己于皇位无意，立志学习治水。一直以来，永璂的嫡子身份是他的枷锁，也是永琪的障碍。如今枷锁与障碍都已不再存在，一切要靠他们自己了。我的女儿对洋务甚有兴趣，正在学习英文，素来甚得太后的喜爱。
外面的世界，与我再无关系。我只是沉寂，沉寂到世界的底处，沉寂到内心的深处。
我的身体仍旧在衰老，我的灵魂却日渐年轻，直到恢复成我最初的模样。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当我终于明白，人世间的男欢女爱，荣华权势终究不过浮华浪荡一场，生命的最末，到底是无尘无埃的明镜台时，我的人生，已经完结了。】
、
“It\'s my life
It\'s now or never
I ain\'t gonna live forever……”
“小陈，小陈，醒醒，午休结束啦！小林，把你的闹铃关一关，怪吵的。”
“这就关，这就关。”
小陈，是在叫我吗？
当我睁开眼睛时，窗外的夏蝉还在聒噪地鸣叫，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照射进来，落在我的黑色西装套裙上，晒得很烫。我趴在办公桌上，睡得极沉，胳膊完全麻了，一动痛得像针扎一样。
我慢慢地直起身体，同事小林的闹钟还在响。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手摸索着手机。他当闹铃的是一首我挺喜欢的歌，歌的类型好像是叫摇滚乐，歌词挺简单的……奇怪，我怎么有点想不起来了？
我揉着太阳穴，抬起头，环顾着室内。明明应该是非常熟悉的环境，我却感觉到奇特的陌生，在看到墙角的长方体白色长方体，我一瞬间居然没想起来它叫空调。
我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办公桌。电脑，显示屏旁边摆了小小的一盆多肉，马克杯，笔筒，便笺，还有我刚才午睡时压在胳膊底下的，一本《后宫如懿传》。它的封底印着这样的文字：当我终于明白，人世间的男欢女爱，荣华权势终究不过浮华浪荡一场，生命的最末，到底是无尘无埃的明镜台时，我的人生，已经完结了。
我从笔筒里抽出一根签字笔，在便笺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那三个字清隽秀致，是标准的簪花小楷。
如懿会写的簪花小楷。
“小陈，你是怎么了？睡迷了？”
“我没事，朱姐。”我一下子靠回椅背上。
我姓陈，大学学化学，专业是制药。现在是毕业第二年，我考上了事业单位，担任类似文员的不温不火的工作。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份工作，太多琐碎的事务，太多机械而消磨时间的工作，对我的专业没有多大帮助，让我觉得自己和机器人差不多，让我烦躁又低落。于是在入职一年之后，我产生了出国深造的想法，我想转业，找一个真正有自己用武之地，真正能得到成就感，带着热情去工作的职业。可是我也很犹豫，现在这份工作虽然有很多令人不满意之处，但的确非常安稳，小半时间也算得上清闲，和父母都在一个城市，回家也很方便。
我平时没有太多的爱好，比较喜欢看小说。最近在看《后宫如懿传》，看了四本，我在网上订了预售的第五本，还没到货。
有一天午休我在看如懿传，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睡着了。然后在梦中，我变成了如懿。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数百年的时光恍如隔世，我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我拿出手机，给父母打电话，约基友出去玩。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稍微平静下来。
我打开word文档，里面是搁置了好久的离职申请书。离职原因写什么好呢？
要不就写“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完———
注：本章部分对话引自后宫如懿传6原文。歌词引自it's my lif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四世·尾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