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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别时难(二) ...

  •   入殓、下葬。

      又是一场风光。

      爱新觉罗.溥理前半生荣华,后半生风光。这最后一段路,走得自是要圆圆满满。

      但他这一生究竟算不算得上真正圆满?只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锦城端着父亲的黑白遗像,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端,一脸肃穆。

      他脊背挺得笔直,脚步迈得稳健。在漫天如雪的纸钱里,只一人便压住了整个场面。怡亲王走了,怡亲王府还在。都说人死如灯灭,树倒猢狲散,所以这家势到底能不能延续下去,今后就全部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今日要是挺得不直,走得不稳,今后也就甭想再立住脚跟。

      这一场送葬,与其说是在送爱新觉罗.溥理,不如说是在送锦城自己。送他走入一处绝地,再逼着他绝地逢生。

      锦封跟在旁边,也是一脸的悲意。但若仔细观察,他的悲意总显出那么几分刻意,看不出假,但也谈不上真。他时不时地抬眼看向前面的锦城,神色复杂,隐约间总透着点似有若无的讥讽。

      锦熙跟在两个哥哥的身后,低眉耷眼的,没有什么精神。也并没发现那些暗潮汹涌,前途未卜。他只觉得周围太吵,锣鼓喧天的,跟母亲去世时的场景一样,令人反感。

      他想等他死的那天,一定要安安静静的。送他的人只要有云倚漠就够了。

      一家三兄弟,各怀心事。

      直到棺落土盖,心事也没随着那一抔黄土尘埃落定,反而甚嚣尘上。

      但棺中的怡亲王,却不用再想这些个劳什子的事情。一具棺,一层土,两眼一抹黑,前尘尽断,俗事皆忘。

      他一辈子活得步步为营、招招谋算,到死也算是种解脱。

      只不过,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与这俗世周旋,所以此刻,要说谁比谁更加不幸,倒也没有确切的定论。

      头七那天,月上中天后。云倚漠敲响了锦熙的房门。

      锦熙开门后,面色有些紧张,云倚漠弹了他个脑蹦儿,打趣道:“你这什么表情?哭丧那天都没见你脸色这么难看。是害怕了吗?”

      锦熙揉着脑门,不耐烦道:“去去去,我见我老子有什么好怕的?倒是你,别招猫逗狗了,赶紧办正事。”

      云倚漠轻车熟路地往床上一躺,享受着那奢靡的松软,悠然道:“准备什么?坐着等就行了。”

      锦熙转转眼珠,不太相信:“坐着等?不用准备些什么仪式吗?”

      云倚漠轻挑眉梢,问道:“你想准备些什么仪式?你说说,我听听,要是不太费事,我就表演一个给你看。”

      锦熙见他那一副浑不正经的样子,心道:你这是逗我玩呢?于是也没理他,兀自走到酒柜前,拿出半瓶还没喝完的红酒,给自己斟了一杯。

      他斟酒时,手指微颤。本该慢慢品味的红酒,连咂摸都没咂摸,仰起脖子就一饮而尽。

      云倚漠在旁边看了,心里不住摇头:这小子还真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主儿。

      锦熙这时又给自己斟满了一个高脚杯,真拿红酒当白水喝了。云倚漠赶紧从床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阻止道:“小祖宗,别喝了,再喝别说鬼了,你连人都看不清了。”说着他一把握住锦熙那端着酒杯的手,发现他的手既冷又冰。

      “怎么了?”云倚漠低头看他,霎时放软了语气。

      锦熙看着手里的酒杯出了会神,半晌才回道:“我有点紧张。没想到有一天会见着自己亲爹的鬼魂,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一会儿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你说我阿玛见了我,会不会还张口就骂?”说到最后一句,他蓦然仰起脸,黑亮的眼中竟带有几分认真。

      云倚漠轻扯了下嘴角,淡淡一笑,手掌缓缓抚上他的发,揉了揉:“傻小子,你想太多了。死人哪能跟活人一样?还能骂你?你还能和他说话?若真如此,生与死又有什么分别?”

      锦熙听了,目中似懂非懂,欲言又止地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云倚漠瞥了眼墙角的座钟,见分针马上就要挪到正中,与时针重合,便打断道:“你不要多问了,时间马上就到,到时候你自己看了,便都明白了。”他将酒杯从锦熙手中取出,放回桌上,继续道:“你刚不是问我需不需要举行什么仪式吗?”

      锦熙微点了下头,目露困惑。不知道这时候他又提起这个干嘛?

      云倚漠双手绕到他的颈后,手指挑起那条颈链,十分熟练地便解开了,并道:“我的仪式只有这一个。”

      与此同时,表盘上的时针终于走到了正中,与时针相互重合。一声低沉的钟声响起,敲响子时。

      锦熙心里瞬间一紧,两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云倚漠的胳膊。

      云倚漠收好那条颈链,顺势拍了拍锦熙的背,让他放松一些。

      忽然,头顶上的水晶灯,飞快地闪了几下,紧接着只听屋外邪风乍起,呼号不止。

      锦熙紧抓着云倚漠,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问道:“是我阿玛来了吗?”

      云倚漠轻轻“恩”了一声,转而握住锦熙的一只手,安抚道:“有我在,没事的。”

      他话音未落,眼前上了锁的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自己开了。一直闪烁的灯光也跟着“叭”地一下灭了。

      一片漆黑的屋里,室温骤降。那感觉就像是四面八方突然结了一层冰霜,汩汩寒气不断冒出,直勾勾地渗进人的骨缝里,心坎里。

      屋外依旧阴风怒号,山雨欲来。

      屋内却是静得针落可闻,与世隔绝。

      锦熙张口结舌地望着徘徊在眼前的一缕模模糊糊的白影,下意识地攥紧了云倚漠的手。

      那白影漫无目的地在屋里飘来荡去,围着锦熙忽远忽近,看上去极为诡异。

      云倚漠这时在锦熙耳边小声提醒道:“那便是怡亲王了。”

      锦熙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他,极力压制住激动的情绪,也压下声音道:“这难道就是我阿玛?可是···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是觉得见到的不该是这样。

      云倚漠淡淡地扫着那抹白影,平静道:“我之前已经说过了,死人跟活人是不一样的,否则生与死又有什么分别?除了生前心里执念太重的人,死后会化作冤魂厉鬼,其余的皆会变作像这样的一缕游魂,无形无状,没有面目,没有意识,只是凭着本能回到生前最留恋的地方转一转,了却尘缘,再入幽冥。从此便与这人世再没半点关系。”

      锦熙盯着那白影,方才还觉得见了面不知该说些什么,现在却是心里憋了千言万语,却又无处可说了。

      他怔愣了半天,忽而放开云倚漠的手,走到那白影前,低头说了五个字:“阿玛,对不起。”

      他一撒手,云倚漠就看不见怡亲王的鬼魂了,眼前只有锦熙对着空气道歉的画面。谁叫他的天眼被封了呢?

      虽是一缕幽魂,虽是血肉至亲,但毕竟也算是阴邪之物。云倚漠赶紧上前继续握住锦熙的手,决不能让他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

      这时,他发现锦熙忽然流下了两行眼泪。但眼中神色却是如释重负。同时,他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那道白影。只见那白影竟然变化出了一个人形的轮廓,一下又一下,似在向锦熙点头。

      云倚漠心中震惊,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奇迹发生。只不得不承认道:或许怡亲王真的极其疼爱自己这个幺子。

      锦熙擦擦眼泪,忽对云倚漠道:“你个神棍,居然骗我,你不是说我阿玛没有意识吗?”

      云倚漠叹了一声:“事无绝对···”他话没说完,锦熙又补了一句:“骗子!”

      云倚漠听着他那委屈的哭腔,心中又好笑又不忍,只好承认道:“行行,我是骗子行了吧?你想我怎么补偿···”

      他“你”字还没说出,只见锦熙倏地伸出手,就要去碰那团白影。

      他心里一跳,马上拉住了,警告道:“阴阳有界,他沾不得你的阳气,你也沾不得他的阴气。否则,他立刻消失,你也会久病缠身。”

      锦熙动作一顿,迟疑道:“你这回不是骗我的吧?”

      云倚漠沉下脸,将他拉进怀里,与那白影果断隔开。他并没答他的话,而是眉头紧皱,眼神也跟着冷肃下来,再没有半点迁就或玩笑的意思。

      锦熙见他动气了,只好作罢。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云倚漠又何时真骗过他?

      而且刚刚父亲也已经听见了他的道歉,他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锦熙收回手,转而抚向云倚漠的眉间,妥协道:“我听话,行了吧?所以你就别皱着眉了,怪难看的。”

      云倚漠随着他指尖的抚触,缓缓舒展了眉头,这才脸色稍霁,神色渐缓。

      锦熙这时却皱了下眉,他看着“父亲”不停地在他屋里打转,就忍不住问道:“云倚漠,你不说魂魄会回到生前最留恋的地方吗?我阿玛怎么总在我这里转悠?他疼我归疼我,但我绝对不信我这里是他生前最大的牵挂。”

      云倚漠不慌不忙地拿出刚刚被他收走的那条颈链,晃了晃:“你这里当然不是他生前最为留恋之处。怡亲王也是迫不得已才被吸引过来的。”

      锦熙觉得这话就有点不中听了,什么叫“迫不得已”?老子想儿子,算什么迫不得已?于是不太高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倚漠慢条斯理道:“少爷你天赋异禀,招鬼招得像是家常便饭,这点不用我再举例说明了吧?所以只要我把这条辟邪的链子摘下来,你就能像块磁石一样,轻轻松松地就能把一些孤魂野鬼吸引过来。而像怡亲王这样专门‘回魂’的鬼,更是不在话下。因此怡亲王算是被你硬拉过来的。”

      锦熙冷哼一声,不服道:“那我怎么只‘硬’拉来了我阿玛?按道理说,周围别的凶神恶煞也该被我‘硬’拉过来才对。”

      云倚漠拍拍他的肩膀,道:“那你得摆一桌大的,回来好好请老陆和小白搓一顿了。那俩人为了解决那些想来凑热闹的邪祟,可都在外面忙活了一晚上了。就为了给你和你父亲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锦熙这回是被堵进了死胡同,再也反驳不出一句,只好转而说道:“那我阿玛本来是想去哪儿?他生前最留恋的地方又是哪儿?”

      云倚漠摇摇头:“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我把这条颈链给你带上,你和我就都看不到他了。”他看着他,又问道:“要带上吗?”

      锦熙转头看了一眼那道白影,若有所思道:“今晚我已经占用了他太多的时间,你还是赶紧把链子给我带上吧,好让我阿玛去他想去的地方,回他该回的归处。”

      云倚漠闻言,再次将那条颈链戴回锦熙的脖子。

      过了一会,屋内的温度瞬间又升了回去,屋外的风声也渐次停止。

      云倚漠随手将灯打开,锦熙不太适应地闭紧了眼。

      云倚漠这时说道:“你若想知道怡亲王现在去了哪里,也不是没有办法。”

      锦熙挡着眼睛,一点点去适应灯光:“不用了,父辈的事,终究不是我们过问的。”

      云倚漠走过去,帮他去挡灯光,问道:“怎么?想开了?心里的结终于解开了?”

      锦熙抻出缀在颈间的“玉觽”,笑道:“若再解不开,岂不是要辜负你送我的一片心意。”

      云倚漠叹气道:“我送你这个,可不是为了解你心结用的,是为了让你解我心结用的。”

      锦熙嘿嘿一笑,笑容露出几分“猥琐”:“我这人不会解人心结,只会解人衣结。”说着他还声情并茂地在云倚漠的领口摸了一把。

      云倚漠没想到还有这送上门来的好事,当下来者不拒,抓住锦熙还没离开的手,大方道:“那你解吧。”

      锦熙尴尬地扯扯嘴角,手指都僵住了。他只不过想嘴上“调戏”一下云倚漠,占占便宜,没要动真格的。现在看这局面,倒是自己骑虎难下了。

      “你还愣着干嘛?还解不解了?”云倚漠挑挑眉,催促道。大有一番“你今天不上不行”的架势。

      锦熙心道:我才不上当呢。以现在这种敌强我弱的形势,到时候我要解了你的扣子,谁上谁还不一定呢?不对!肯定是你上我啊!

      云倚漠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自己跟那不停纠结,心里愉快的小鸟都快飞上了天。他不动声色地将对方往床的方向带,最后看位置差不多了,就索性道:“你不解,我就自己解了。哎!亏你还是个大老爷们呢,磨磨蹭蹭的。”说着他果真自己扯开了领口的盘扣。

      锦熙这回慌了,赶紧磕磕巴巴问道:“云···云倚漠,你···你要干嘛?我告诉你啊,这··这是我家,你可别乱来!我要是喊一声···”

      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对方一下子扑倒在床上,背脊贴在一片柔软中,身前却压着一具硬邦邦的身体。

      “那你就喊吧!”云倚漠耍起无赖,那也是浑得要命。一般人还真镇不住他。

      锦熙听着这“我喊了。你喊吧!”的对话,总觉得自己像是个大姑娘,就要被采花贼给霸王硬上弓了,一点都不爷们儿。

      他索性把心一横,发狠道:死也得死得硬气。当下立刻猛一发力,将云倚漠压在了身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别时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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