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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别时难(一) ...

  •   怡亲王府的丧事,办得盛大而隆重。
      每日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光送来的花圈就能堆满一整个院子。来的人上三炷香,鞠三个躬,假装着沉痛,表示些关心,之后便各自寒暄。整个王府看起来,与其像在办丧事,倒更像是在办什么社交盛宴。

      锦熙跪在灵堂里,照例磕头,照例谢礼,头和舌头都已经麻木,连带着心里的悲痛也变得麻木起来。他冷眼看着那些装模作样的商贾政客,心里只感到厌恶。他时不时地偷看二哥锦城两眼,不禁想道:不知二哥与这些人往来周旋,又是怎样一种心情?同时也不得不庆幸,家里这副重担,亏了没撂在他的肩上。
      思及此,他就有些愧疚。心说,自己这不仅帮不上忙,还净添乱。
      他与云倚漠的事,在这个节骨眼上没少让二哥头疼。尤其那天,他俩还明目张胆的在大门前摆了他一道,想来是把家里的脸面都丢尽了。
      所以自那天起,二哥也再没理过他。

      锦熙兀自胡乱想着,一天便又过去了。

      这是第三天,明天便是怡亲王下葬的日子。因此他在灵堂前一直守到了半夜也没回去。锦城百忙之中来看过他两回,也没露面,只吩咐下人送去点吃的,便又独自悄悄地走了。
      倒是锦封陪着锦熙一同守了很长时间,直到客人太多实在招呼不过来,才转去帮忙。

      外面热闹了,灵堂里就显得空了。到了后半夜,万籁俱寂,更是静得只闻风吹挽联的沙沙声,以及烛花偶尔爆开的哔啵声。

      锦熙一个人跪在灵前,守着那具沉黑的棺材,心里却并不怎么害怕。隐约间倒还盼着躺在里面的尸体能发生点什么古怪,这样或许他就能再见自己阿玛最后一面。
      他这么一想,就盘着腿坐在火盆前,开始一张张地烧着纸钱,总觉得烧着烧着,总能烧出些回应。
      火盆里的火焰时高时低,映得他黯淡的目光也有几分灼灼。

      忽然,一阵风过,吹得桌上烛焰一阵摇晃。锦熙立刻瑟缩了一下,只觉一股寒意悄悄爬上脊背。
      他心中若有所觉,喃喃问道:“阿玛,是你吗?”
      却听背后一个微冷的声音道:“来的不是你阿玛。新逝之人要到第七天才能回魂,刚才来的不过是被你吸引的一些孤魂野鬼罢了。”
      锦熙回头,惊讶道:“云倚漠,你怎么来了?”云倚漠出现后,刚才那种毛骨悚然的寒意立刻就消失无踪,就像风过无痕。
      云倚漠走到锦熙面前,弯下身,单膝半跪在他面前,沉黑的眼中化开些许温柔:“怎么?我不能来吗?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锦熙与他面对着面,定定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突然发现自己心中竟藏有诸多想念。那些想念放佛一阵温暖柔软的风,瞬间就吹散了多日来积压在他心底的重重黑云。

      “来,我有东西给你。”云倚漠冲锦熙招招手,声音虽然冷锐依旧,但也带着几分柔肠百转,低低沉沉的,霎时好听。
      锦熙心头爬过一阵酥麻,听话地身体前倾,将脖子伸了过去。
      云倚漠伸手绕过他的脖子,轻轻解下那条绑在他脖子上穿着三角符咒的红绳,之后换上一条垂着个玉坠的颈链,仔细轻柔地为他戴好。

      锦熙好奇地低头抚过那条颈链上的坠子,只见那坠子是一个龙首尖尾的形状,花纹反复,样式古朴,触手细腻莹润,玉质上好。

      云倚漠边系边道:“这玉坠叫做‘觽’(注:xi一声),古言‘觽,佩角,可以解结’。是古人专门用来解绳扣的。”
      锦熙把玩着那个叫“觽”的玉坠,疑惑道:“这么小?能解开什么绳扣?”
      云倚漠解释道:“‘觽’始于商周,兴于春秋战国及汉,后没。早先虽作为一种工具,但后来就演变成了一种礼器、配饰。我送你的这个是汉初的一件饰品,没有什么实际功用。你若非要用它去解什么东西,也不是不能,解几粒小纽扣应该不成问题。”

      锦熙闻言,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你送我个解扣子的东西是什么意思?不会是在向我暗示什么吧?大哥,我还正守孝呢?”
      云倚漠皱起眉,推了他脑袋一把:“想什么呢?你小子脑袋里成天能装点正经东西吗?”
      锦熙不服,扒开他的手,反驳道:“不是我爱想歪,明明是你送的这玩意太容易让人想歪了。”
      云倚漠满眼无奈,反问道:“解扣子难道就非要做那事吗?热了不行吗?”
      锦熙小声嘟囔:“这大冷天的,我又不热。”
      云倚漠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继续跟这草包少爷解释,以证自身清白:“‘芄兰之支,童子佩觽。虽则佩觽,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觽’能解物结,亦能解心结,古时有男子佩戴在身上,便是表明自己有了意中人,愿解其意,愿倾己心。”
      锦熙听完云倚漠的话,眨巴着两只黑亮的大眼睛,也忘了再去烧手里的纸钱,佩服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学问?”

      云倚漠忽然有种抓住对方脑袋,狠砸在地上的冲动:“你到底听懂我说什么了没有?”
      锦熙点点头,坦然道:“那句诗没怎么听懂,但后面的话我都听懂了。总而言之,你就是在说这坠子的寓意很风雅,不龌龊。”他顿了一下,“呃”了一声,又补充道:“至少不像我想得那么龌龊。”

      云倚漠心想这怡亲王的魂魄要是在这里,看到自己儿子在自己灵前还这么六根不净,说不定能被气活了。起码他是快被气死了。
      锦熙见他神色不善,眼神缩了缩,赶紧打着哈哈说道:“别说你送的这坠子,看着品相还真不错。破费了吧?”
      云倚漠无奈道:“我的小少爷,你可知这天底下很多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先不说这块‘玉觽’本身就有灵性,曾是大祭司身上的配物,历经过上百场大大小小的祭祀。就单凭我和小白两个人一同给它加持过,它现在也是件千金难求的宝物,非常人所能得。退一万步说,就算比上你原来挂着的那块‘天枢’,但至少挡凶挡煞、消灾解难全无问题。”

      锦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玩意儿如此牛逼?我还以为你不过是送我条项链,想当定情信物呢?”
      此话一出,云倚漠又被噎得够呛,他只觉得自己现在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那小子是别人说东他想西,别人指南他打北。
      他忍无可忍,只好瞪着他,挑明道:“这玩意儿既是保你命用的,也是定下你人用的!爱新觉罗.锦熙,还用我说得再明白点吗?”
      他话刚说完,就见锦熙映在火光下的眼中,露出一抹明显的促狭,显然是一直揣着糊涂装明白呢。
      “你”云倚漠惊觉自己上当,牙齿磨得霍霍作响。心道:天天打雁,倒叫雁儿啄了眼。
      “我?我怎么了?”锦熙依旧装傻不承认,但眼底的促狭却愈加清晰。最后连他自己都装不下去地弯起了嘴角,笑得却是格外甜蜜。
      云倚漠一时间看得有些呆了,这些日子他已许久没见过他的笑容。当熟悉的笑意再次铺满他的眉梢眼角后,他只觉心头一树花开,刹那芳华。

      锦熙自知终于如愿以偿地戏弄了对方一把,心里一阵得意。但得意归得意,他也是见好就收,赶紧涎着脸耍赖道:“我一开始真没反应过来,谁叫你跟我这强行摆谱,舞文弄墨、引经据典的。不知道我不学无术,学问差吗?”

      云倚漠被他那一笑早就勾走了半个心魂,要不是顾念着还在灵前,早就把对方抱在怀里好好揉搓一番。这会儿心里哪还有半点气,若有,也是绮念。
      于是他接过锦熙手里还剩下的那几张纸钱,叹着气道:“我也给怡亲王老爷子烧几张过路钱吧,算是尽尽孝。”
      锦熙瞥他一眼:“你尽什么孝?”但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云倚漠正中下怀地立即答道:“你跟了我,我自然算是你爹的半个儿子,尽些孝心也不为过。”
      锦熙一把抢过那些纸钱,哼道:“怎么不是你跟了我,非得是我跟了你呢?我这家大业大的,肯定是你要嫁进来的。”
      云倚漠笑道:“你现在都想着跟我谈婚论嫁了,是吗?”
      锦熙面上一红,破罐破摔道:“怎么了?本少爷既然认定你,就会负责到底!”
      云倚漠似笑非笑地凑过脸去,声音里透着一抹玩味:“那你要负责什么呀,我的小少爷?”
      锦熙被他问得一时语塞,吱吱唔唔半天,终于逼出一句:“负责吃穿不愁地养你一辈子呗。”
      云倚漠唇角上扬,笑意更深。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反守为攻去占对方便宜,而是发自内心的答了声:“好。”
      “那咱们就说定了。”

      锦熙亦不再玩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那咱们就说定了。”

      此时,夜已将尽。东方露出浅浅一缕鱼白,晨光微熹。
      锦熙本以为这一夜会分外难熬。但因为有了云倚漠的陪伴,黑暗转眼即逝。

      黎明将至,很快他就要告别躺在棺材里的父亲,此生永难再见。
      但云倚漠说:生有灵,死有魂。头七那天,怡亲王还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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