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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戏有始终(一) ...

  •   历尽红尘的看破,和自修自悟的看破终究不同。
      前者是真的能够拿起、放下,后者不过是种自欺欺人的克制。
      所以朗寂虽然表面上拒绝着苏黄梁带给他的万丈红尘,但实际上却又禁不起对方的诱惑。
      所谓既已见山,便想登之,登顶之后,便又想要去看,山的另一边到底绘着何种盛景。

      后来,他坐在佛祖前扪心自问:自己到底是抗拒不了俗世,还是抗拒不了苏黄梁?佛拈花一笑,笑而不语,朗寂默默地垂下了头,手中木鱼再也敲不出半点经声。

      他的异常行为,很快就遭到了寺中同门的怀疑。
      很多人都觉得朗寂变了,尤其是与他关系颇近的小师弟朗淳,对此感觉尤其明显。
      他发现朗寂师兄经常夜半无故失踪,回来后身上不是带着酒气,就是带着脂粉气。而且他的眼神也变了,不再像以前一样清净平和,常常一个人开始发呆,回过神后又尽是忧虑。有时,他一个人坐在佛像前一坐就是一天,不诵经、不打坐,就是呆呆地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一个叫苏黄梁的人,经常来找朗寂,对朗寂总是百般纠缠的。朗寂自己不觉,看在其他同门眼中却是另有深意,所有人对此讳莫如深,但心中都颇多揣测。

      一日,朗寂再次夜半消失,将近凌晨才回来。
      他走到大殿中,跪在佛像前,缄默不语。似在反省,又似在纠结,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一名老者的声音,说道:“朗寂,你回来了。”
      朗寂闻声全身一僵,半晌才回过身,规规矩矩地行礼道:“主持。”

      永山寺的主持觉远,点点头,平静无波道:“朗寂,你跟我来一下。”说罢便转身向内院的禅房走去。
      朗寂心中忐忑,面上却还算平静,跟在主持的身后,一言不发。

      进入禅房后,二人坐定。
      觉远开门见山道:“朗寂,如今你心念红尘,已不适合在寺中修行了。”
      朗寂闻言,目中一震,立刻跪到地上请罪道:“主持,朗寂知道错了,朗寂并不是心念红尘,朗寂只是喜欢听听戏而已,您还记得以前来的那个唱戏的公子吗?我就是因为他才爱上听戏的,我每日也就是去听听戏,从没干过一件破坏清规戒律的事情,您相信我。”
      觉远叹气道:“既然你知道错了,为何还要为自己的错去辩解?朗寂,修行这种事强迫不来,你心中没了佛祖,留在这里也是没有益处。你的心乱了,佛门中便没有了朗寂。”
      朗寂立刻发觉自己说错了什么,急忙求道:“主持,我不辩解了,不辩解了。朗寂知道错了,朗寂真的知道错了,朗寂再也不去听戏了,求主持千万不要赶我走,我从小就长在这里,如果您赶我走了,我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
      觉远目带悲悯地看着朗寂,然后抬手充满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他这一摸,朗寂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哑着声音继续求道:“主持,是您收养了孤苦无依的我,并把我从小养大,您就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永山寺就是我的家,我不能走,真的不能走!”
      觉远一边摸着他的头一边道:“朗寂,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没有一个人能躲过的,我让你离开不是因为你破了清规戒律,而是因为你也是要体验这些的。没有人生来便能五行看破、四大皆空,你既动了凡心,就该顺应本心,早早离去。”
      朗寂望着觉远平静无波的眉目,颓然道:“主持,弟子不懂。”
      觉远问道:“不懂什么?”
      朗寂答道:“不懂心中所想所念,所欲所求。弟子并非贪恋山下灯红酒绿,却又忍不住接近它们。弟子也并不想还俗离开寺院,但此刻却又不得不走••••”
      觉远低声念了声“阿弥陀佛”,缓缓道:“世间百态,人心万种,若能轻易不惑,何来人生八苦?朗寂,万事不可强求,万物不可兼得,此言你可懂?”
      朗寂点点头,咬牙道:“主持,明日朗寂便收拾东西下山去。”
      觉远轻叹一声:“你还是不懂贫僧所言,着相了。”他一拂袖,下榻离去。
      朗寂依旧跪坐在原地,一动未动。
      天光泛白,寺院的塔楼上传来阵阵晨钟,他想以后大概再也听不到这令他心安的声音了。

      朗寂离开寺院后,起初非常茫然无措。对于自小长在寺院里的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要去干什么,天地虽大,却也大得空旷,红尘虽好,却也好得令人应接不暇。

      他没有去住客栈,不是因为没钱,而是因为还没做好“还俗”的准备。
      在城外的一处树林里,他草草地给自己搭了个栖身之所,这样的风餐露宿,对于习惯清修的他来说,倒也不算什么。

      睡到半夜,他突然被人摇醒。睁开眼,就看到了苏黄梁那张熟悉却布满焦急的脸孔。
      他刚要张口问他:你怎么来了?
      可话还未出口,他就被对方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只听苏黄梁声音发颤地道:“我以为自己又要失去你了,我真的以为自己又要失去你了••••”
      朗寂对他的疯言疯语早就习以为常,但见他此时如此激动,也不免动容。于是便伸出手,在他的背部捋了捋,以示安抚。
      苏黄梁长舒一口气,将他抱得更紧了。他的下巴用力枕在朗寂的肩膀上,脸颊轻贴,耳鬓相磨。
      良久,朗寂终于忍受不了了,语带不悦地问道:“苏黄梁,你抱够了没有。”现在他早就不称他为施主了,而是直呼其名。

      苏黄梁放开朗寂,依依不舍道:“说实话,抱一辈子都抱不够。”
      朗寂脸颊一热,佯怒斥道:“你又说什么疯话,休要胡言乱语。”
      苏黄梁不在意地笑笑,盯着朗寂道:“我下面要说的可不是什么疯话。来,跟我走吧。”说着他就去拉朗寂。
      朗寂诧异道:“跟你走?跟你走什么?”
      苏黄梁理所当然道:“当然是跟我回家了。我知道你被寺里那秃驴给赶了出来,正无处落脚。”
      朗寂纠正道:“主持没有赶我。而且你对主持的称呼着实不敬。”
      苏黄梁“嘁”了一声,见朗寂皱眉,立刻顺着他改口道:“主持没有赶你,是你主动出来,想云游四方了。而我呢,作为你的好朋友,自然要尽些招待之责。”
      朗寂犹豫道:“苏黄梁,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贫僧•••”他说到这两个字时蓦然停住,苦笑着改口:“我也不是无处可去。”
      苏黄梁才不管朗寂说什么,他自顾自地为他收好包裹,一手拎着包,一手拉着他,就往城中走去,边走边道:“你就算有地方去,能不能先赏个光,到我家做个客?”
      朗寂拗不过他,只好跟着他走。他们俩之间总是这样,一个死缠烂打,一个半推半就,结果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强迫了谁,谁又顺从了谁。

      朗寂住在苏黄梁家的几天,并不算很开心。
      苏黄梁常常见他拿着经书翻开了又不看,发了会呆,又叹息着将其合上。
      他没料到,离开寺院对朗寂来讲竟是这般困难。但他也不后悔,刻意诱他破规犯戒。
      这一生,朗寂注定是要与自己相伴相守,而不是与佛祖。

      某夜,他见朗寂又在长吁短叹。便提了壶酒坐到他身前,斟了一杯对他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你现在已经不是和尚了,若想忘忧,何不来一杯尝尝?”
      朗寂略带迟疑地将手伸向那琥珀色的琼浆,手指停在杯盏边缘,却没有接下。
      朗寂问道:“酒真的能够解愁解忧?”
      苏黄梁道:“那要看是何愁何忧了。”见朗寂目带询问,他继续解释道:“我的愁,我的忧,它就解不了。”
      朗寂道:“那你为什么还这么喜欢喝酒?”
      苏黄梁道:“因为喝酒的时候,能让我想到一个人。”
      朗寂道:“什么人?”
      苏黄梁道:“一个故人。”
      朗寂还想继续问下去,苏黄梁却将酒杯送到他的手里,洒然道:“多说无益,你把我灌醉了,说不定你问什么我答什么,也许问到到最后你不想听了,我都停不下来。”
      朗寂闻言,弯唇一笑:“你这人,真是有趣。”说罢,他将手中的那杯酒一饮而尽,再没有半点拖沓。喝完后,他将酒杯翻转冲下,对苏黄梁挑衅道:“该你了。”
      苏黄梁看着他那一饮而尽的模样,看着他眼中的流光,眼角的骄矜,唇畔的勾画,瞬间只觉时光溯回,那日月圆之下,他滴酒未沾,看到他,却也醉了。

      苏黄梁不遑多说,连杯都没用,直接拿起酒壶就往嘴里灌。这壶酒,或许真能解开他的忧愁。

      朗寂定定地看着苏黄梁,目光开始恍惚,脑中逐渐晕眩。
      他知道自己不是醉了,而是因平生尝到了第一口酒而感到兴奋。
      至此他才知,何为“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何为“一醉解千愁。”

      苏黄梁拎着酒壶倒干最后一滴,歪在朗寂身旁问他:“味道如何?我没唬你吧?”
      朗寂晃晃手中的杯盏,杯盏里倒映着他清亮的眸光,眸光中漾着三分醉意。他就用这样一种眼神盯着苏黄梁的双眼道:“味道很好,只是•••”
      只是破戒了。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毕竟这戒他早就破了,并非只因为这一口酒。
      主持说得对,他的心乱了,佛门中便再没有朗寂。

      苏黄梁将头一点点挪在朗寂的腿上,继续问道:“我带你看的戏,可好看?”
      朗寂目光依旧,盯着他答道:“好看。人间八苦都演了个遍。否则也不会一直跟着你去。”
      苏黄梁忽然勾住朗寂的脖子,将他的脸拉向自己,就在他们的鼻尖将要碰到一起,酒香开始纠缠时,他停住了动作,开口问道:“那你觉得我怎么样?你可知我心中所求?”
      朗寂闻言,纤长的睫毛如受惊的蝶翼般,微微颤动了几下,刻意避开了对方灼热的目光。

      苏黄梁见状,急道:“怎么?我不好?还是你不知道?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表现得那么明显,你怎么会不知道?”说着他嘴角扬起一抹自嘲,口中的酒香也微微发苦。

      “不知道什么?”朗寂继续逃避,继续装傻,但语气里却显出了一丝慌乱。

      苏黄梁无可奈何地盯着对方,叹息道“不知道•••”他顿了一下,字字清晰地说道:“吾心悦你。”
      说完这四个字,他如释重负地笑了。
      无论时光荏苒、岁月变迁,他再一次变成了那个率先开口的人。
      相似的开头,他却希望这一次有不同的结局。

      朗寂听后,彻底沉默了。
      他的心乱了,佛门中便再没有朗寂。那么此时此刻,这个面对着苏黄梁的朗寂,又应该说出什么样的答案?

      苏黄梁却道:“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回答?无论是好是坏,是真是假,我只想要一个回答,我不想再去等待了,谁他妈的知道等来等去,是不是又过了几百年。”

      百年?
      朗寂心道这人又在胡言乱语了。但他的胡言乱语却打乱了他心中的十里平湖。

      良久,朗寂忽然笑了,他很少笑,今晚却露出了太多的笑容。这一笑瞬间就融掉了苏黄梁所有的焦虑。
      朗寂终于不再躲避苏黄梁的目光,而是目光清亮地直视着他,淡淡说道:“苏黄梁,让我跟你在这过日子吧。”

      苏黄梁闻言差点没惊得跳了起来,他喜难自抑地确定道:“真的?”
      朗寂低头将嘴唇印在他的唇上,答案不言自明。
      苏黄梁将对方紧紧揽在怀中,抵死缠绵。吻到动/情时,便翻身将其压在了榻上。朗寂的衣衫/乱了,心也乱了,情也乱了,眼中只剩苏黄梁一人。
      苏黄梁伏在他耳边,哑声道:“你既还了俗,就别叫朗寂了,多不吉利。我给你取个新名字。”
      朗寂眯着眼,好奇问道:“什么名字?”虽然他从来不觉得朗寂这个名字不吉利,但既入俗世,确实不该再用佛门中的姓名。
      苏黄梁道:“映棠。映照的映,海棠的棠。映日荷花别样红,一树梨花压海棠。”
      朗寂莞尔笑道:“你这诗凑得真是狗屁不通。”
      苏黄梁叼/住他珠玉般的耳垂,边挑/逗边问道:“那你喜不喜欢这名字?”
      朗寂被他撩拨得轻/吟一声,只好咬住下唇喘/息着回道:“甚合我意。”
      苏黄梁故作不解地逗道:“是名字合意,还是•••其它的合意?”
      朗寂踹了他一脚,佯怒道:“休要胡言乱语。”那一脚软绵绵的,说是踹,倒不如说是一种交缠。
      苏黄梁吻上朗寂的额头,顺着额头又吻到眉头,一路顺着挺直的鼻梁到达唇边:“映棠,吾心悦你。”
      朗寂点头,从此他便叫做了映棠。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名字,自此伴了他生生世世,就像苏黄梁一样,也伴了他生生世世。

      戴映棠全身发颤,眼角不由自主地渗出泪来。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眼角的泪水,赫然发现自己竟又有了实体。
      他赶忙睁开眼,发现眼前出现的床顶纱幔,俱是他无比熟悉的。而他自己,正盖着柔软的羽绒被,躺在自家公馆的大床上。

      明亮的落地窗前帘幕飘飘,恰好能看到窗外的茵茵绿地,以及宽阔的泳池。佣人正在为草坪浇水,给泳池清洗。
      这一刻,戴映棠终于确定自己回来了。
      回到了民国。
      那苏黄梁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戏有始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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