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博物馆》烛露

56、一枕黄粱（一）

　　戴映棠醒来时，周围一片死寂。
　　他努力地撑了撑沉重的眼皮，但睁开眼后，眼前仍是一片浓重的黑暗，与闭上眼时的世界并无二致。
　　他感到自己的头很疼，头发黏黏地贴在头皮上，散发出一种熟悉的腥味——是血的腥味。他想伸出手去摸摸到底是脑袋的哪个部位被人开了瓢，但胳膊却连抬都抬不起来。这时，他才发现不止是胳膊，他全身上下都无法动弹。因为他已经被人用又粗又结实的绳子，牢牢地绑了起来。
　　“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心情差到了极点。想他好歹也是令人闻风丧的胆杀手头子，何时受到过如此“待遇”？此刻，他的心里已经动了杀机，发誓甭管对方是人是鬼，是怪是妖，他一定要拿对方的命给自己压压惊。

　　“老陆··老陆···”他压着嗓子一连喊了数声陆无涯，但回应他的仍是那一片死寂，看来陆无涯并不在这里。

　　戴映棠没找到陆无涯，兀自发了会呆，视线渐渐地也适应了这里的黑暗。虽然还是看不见周围的环境，但至少不会再产生自己“瞎了”的错觉。

　　他拧了拧手腕，又动了动手指，觉得这绳子的绑法实在不够专业，看似结实，其实活动空间很大，对他来说就是个“花架子”。于是他收碗曲指，中指和食指极其灵活地从袖口的夹层中抻出一截极薄的刀片。刀片锋利，只消一下，马上就割断了绑在他手腕上的那好几圈绳子。
　　甩开绳子，他揉了揉绑得发红的手腕，摇头皱眉，同时还故意弄出了点大声响，但这声响，并没有引出什么“看守”之流。环绕在他的身边的，依旧是那无尽的黑暗，与死一般的寂静。

　　这样的情况，让戴映棠感觉很不好，放佛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掌握。而他只能处在绝对的被动中，任人宰割。

　　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迈出一步、两步、三步···但到了第三步时，竟不料一脚踏空。戴映棠立刻收住力道，重心后移，保持住身体的平衡，这才晃荡了几下堪堪稳住了身形，没有一头栽下。
　　他长出一口气，心道：还好他有底子，否则这要是不明不白地摔了下去，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这时，他将那只踏空的脚缓缓收回，同时将身体爬伏下去，开始一点一点地移动，比刚才更加小心地摸索着周围的环境，他到底要看看自己究竟是被绑在了一个什么样的鬼地方？
　　经过一番查探，他郁闷地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不粗也不细，大概能容纳两三人站立的石柱上。至于为什么说是石柱？第一他摸出了他的材质与形状；第二他刚刚扔出去几枚银元，银元经过了好长时间才落到底，说明这个地方很高。所以当然是石柱。
　　而且听声音，刚才银元落到的并不是地上，而是水中，这说明石柱的下面是水。而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水的深浅他不知道，水里有什么他也不知道，所以他决不能贸然下去。如果下面是地面，至少他能顺着柱子爬下去。

　　戴映棠盘坐在石柱上，犹如一头困兽。但困兽犹斗，他却连斗一斗的机会都没有。此刻除了干等，别无他法。
　　此刻，他想起了那个绑法并不太专业的绳子。或许对方就是随便将他一绑，并不在乎他能否挣脱。因为用来囚禁他的从来不是那一根脆弱的绳子，而是眼前这吉凶难测的黑暗。

　　戴映棠静坐了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屏气凝神、侧耳静听。终于从这片无法看清的黑暗中寻找到了蛛丝马迹。他听到了昆虫窸窣而过的声响，听到了像是蝙蝠一样的振翅，听到了不知从哪里坠落的水滴敲打岩壁的声音。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里很可能是一个山洞。再联想到昏迷前坠落的山崖，这个推断就更加地顺理成章。

　　戴映棠摸了摸身边那根被他割断的绳子，估计了下长度，终于站起了身。
　　就这么坐以待毙下去不是办法，他相信那些妖物一定是很放心把他囚禁在这里，所以绑的也送，也无人看守。但再坚固的牢笼也会有破绽，如今这种看似毫无转圜的绝境，却恰恰是他唯一的生机。
　　绝处逢生，他不是第一次。

　　于是他开始将藏在身上的数把匕首全部掏了出来。他一点点地将它们钉入石柱当中，然后将那根还算长的绳子一端绑在上面，一端紧系在他的腰上。然后他就拿着最后剩下的那把匕首插着石柱的外壁，慢慢地向下爬去。
　　没有多长时间，戴映棠就爬到了底。他没有直接下入水中，而是先划破自己的手臂，将几枚银元沾上自己的血，远的、近的抛出去了几枚。然后又脱下自己的上衣，将一截袖子垂到了水中。
　　他不知道水里有什么，如果有什么“怪物”，血腥味一定会吸引他。如果水有腐蚀性，他的袖子提上来时就会烂掉。
　　结果这两件事都没有发生。银元沉入水底再无回响，袖子提上来只是湿了而已。

　　这回戴映棠终于能放心地下到水中。

　　他的脚刚伸到水里，就触到了地面。水位不高，刚刚没过他的脚踝，但水很冷，冷到刺骨，立刻就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低下头，看到水面也是黑的，就像是未研过的墨一样黑。他把手伸到水下，手就看不见了。这时，他掬起一捧水，但那水又是极其干净、通透的，与平常的水并无不同。
　　戴映棠觉得这太奇怪了，但仔细想想，到目前为止的桩桩件件又有哪件不奇怪。

　　接着，他开始向一个方向快速移动，他想知道这片黑暗的边界到底在哪，如果能找到边界，会让他稍稍心安。
　　寻找边界的路途没有他想象中的长，他没走几步就碰到了那“黑暗的边界”。那边界坚硬而崎岖，但触感却是光滑而阴冷的。戴映棠摸着这熟悉的触感，再次确定这里应该就是一处山洞。

　　那么洞口又在那里呢？

　　于是，他沿着洞壁，开始抹黑行进。
　　他满怀期待地希望能够在下一秒伸手摸个空，然后洞口出现，他逃出生天。但实际上，他却比任何时候更加惴惴不安。因为他知道事情终归不会那么简单，他没有高估那些妖物的打算，但也绝不会低估它们。

　　果然，他沿着洞壁走了一圈，当摸到插在起点做标记的那片刀片时，并没有发现任何的出入口。
　　戴映棠虽然失望，但这种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所以也并不是什么难接受的事情。他抬起头，想要看看洞壁的上方是否有逃脱的生机。但无论他将眼睛睁得再大，那里也只有一片寂静的黑暗。
　　戴映棠沉下目光，觉得这里实在太奇怪了——没有出口、没有入口、没有人、也没有光亮，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找不到，简直就像是一口深埋在岩壁里的棺材，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最后他只能被时间的腐液一点点地浸泡，溶化成一具无人问津的骸骨。

　　“妈的。”戴映棠低声骂了一句，石洞里便响起了一阵回音。这种回音令他更觉空旷、静寂，放佛已被放逐到另一个世界，活着也像死了。

　　他向来是越危险越冷静，头脑比任何时候更清楚。他不断地思考着千百种化解之法，但这种思考却不能分散他自心底缓慢升起的恐惧。
　　冷静与恐惧向来都是两回事，无论他再冷静，该害怕还是一样会害怕。

　　所以，多年以后，戴映棠再一次感到了恐惧。这种恐惧虽不能让他失控、失常，但却令他那颗坚如铁石般的心开始动摇，不由自主地思考死亡的到来。
　　他不怕死，但却害怕这种孤独又漫长的死法。万一真是如此，他肯定会在死前，先被逼疯。
　　不行，他不能疯。若是疯了，他该怎么去面对那个比他更疯的苏黄梁？
　　苏黄梁····
　　想到这个名字，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那笑容没有喜，也不似悲，说不清道不明的，藏着些许暧昧。

　　于是，为了精神健全地见到苏黄粱，戴映棠开始不断地想方设法逃出生天。但这次遇到的绝境显然与他每一次遇到的都不一样，他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自己跟自己折腾了半天，结果毫无作用、毫无头绪。这一刻他终于深刻地理解到什么叫做“束手无策”。
　　他气喘吁吁地背靠在岩壁上，感到浑身冰凉，手脚发颤。尤其是那双浸泡在水中的脚，几乎已经冻得没有了直觉。
　　他苦笑一声，心想：这回大概真要折在这儿了。伸手往怀里的口袋掏了掏，那里放着一把巴掌大的手枪——柯尔特，美国造。
　　他想如果在死前让他逮着那些妖物，绝对一枪一个，一颗子弹都不打空。

　　戴映棠这边正意淫着自己大开杀戒的畅快。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叫道：“戴老板，戴老板···”
　　戴映棠顿时一惊，惊得脑袋都闪出了一片空白。
　　“谁？在哪？”他压着声音问道，声音有些颤抖，那是抑制不住地喜悦。
　　“戴老板，你听不出来是我吗？真是让我伤心。”那声音继续道，语气中透着一丝埋怨。
　　“苏···黄梁？”戴映棠惊叫出声，黑暗中的表情十分精彩。
　　“唉！”苏黄粱轻叹一声，摇头道：“你这么大反应干嘛？听到是我就这么兴奋，我会误会你喜欢我的。”
　　戴映棠确定自己听到的是苏黄粱的声音后，整个人兴奋的都快开出了一朵花。这就好比，一个人本以为自己要被活埋在厚土之下、钉死在棺材之中，注定活活憋死，这时却有人发现了他，这不仅救了他的命，还终结了漫长的恐惧的折磨。
　　于是戴映棠兴奋地大声回道：“我当然喜欢你了，我这辈子最喜欢你了。苏黄粱，你要是再不来，我恐怕真的要被这口‘石棺材’给逼疯了。”
　　苏黄梁听了戴映棠的话，眼中一愣，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看我现在他妈的是不是就有点疯？”
　　“我不是问这句。”苏黄粱沉吟了一下：“我是问，喜欢我··是真的吗？”
　　戴映棠闻言，也愣住了。他抿了抿唇，又张了张嘴，终是把答案咽了回去，转而问道：“你在哪呢？”
　　苏黄梁扯扯嘴角，也没再继续问下去，而是十分配合地回道：“我在你下面。”
　　“下面？”戴映棠疑惑地低下头，还是那片黑暗。
　　“对，下面，我在你的脚下。”苏黄梁肯定地说道，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