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博物馆》烛露

46、山海（二）

　　锦熙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对二哥又是依依又是不舍，摸完手摸头，嘘完寒问暖，眼见再说下去后面的轮船就要开走了。
　　于是他上前打断道：“额娘，你看时间也不早了，能不能也给我留点时间跟二哥告别。”
　　佟佳.玉婉双眼含泪看着锦熙，眨巴了两下，不太愿意地往旁边闪了一小步。但一双柔荑还是没有放开锦城的手。
　　锦熙一把拉住母亲的胳膊，无奈道：“额娘，您这样叫我怎么跟二哥说些私房话？”
　　佟佳.玉婉闻言美目一瞪：“你们两个都是我生的，还有什么话我不能听的？”
　　锦熙却是目光一软，撒起娇来：“额娘~”他的尾音拖得极长、极腻，听得在一旁的锦城忽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想还是年龄小的好，什么事都能做得出，做出了也不会招来非议。

　　佟佳.玉婉最受不了小儿子撒泼耍混、打滚撒娇了，于是只好佯装恼怒地数落了一句：“你呀！”便转身离开了。

　　母亲离开后，锦熙冲锦城俏皮地眨了眨眼：“二哥，怎么样？要不要谢谢我？”
　　“我谢你做什么？”锦城看着弟弟那要敲他一笔的样子不由失笑。
　　“哈？”锦熙嗤笑一声，指着锦城道：“你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傻大个似的站在那里被额娘胡撸来胡撸去的，引起周围侧目无数。我跑过来救场，你还不谢我？”
　　“额娘也是舍不不得我····”锦城轻叹一声，笑得虽有些无奈，但更多的还是幸福。
　　“既然这样，那我回去喽。”锦熙说着就要转身离开，继续把额娘替换回来。
　　锦城这时一手拉住他，无可奈何道：“别闹！”
　　锦熙嘿嘿一笑，反抓过二哥的手，笑道：“好啦，你走了以后我就不胡闹了。”
　　锦城听了他这话，心中略感安慰，继续嘱咐道：“我走了之后，你要照顾好额娘。不要总在外面胡天胡地。现在时局这么乱，阿玛那边也要多帮忙。”
　　锦熙从来不知道自己这沉默寡言的二哥也能罗里吧嗦地说这么多，看来是真的舍不得家里。于是他拍着胸脯保证：“额娘那边你放心，我肯定陪到她见我就烦。至于阿玛那边，不还有大哥了吗，大哥忙不过来时我再去帮忙，省得给他们添乱。”
　　锦城听了，沉默了半晌，才斟酌着说道：“锦熙，大哥是很好，但我并不放心他。”
　　锦熙眼中微讶，迟疑道：“二哥，你不放心大哥什么？”
　　锦城目光一沉：“有很多，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总之，我不在的时候你小心他些就对了。”
　　锦熙面露困惑，敷衍地“嗯”了一声。他知道大哥跟他们不是一母所出，但这并没有影响过他们的兄弟情份。大哥对他们向来非常照顾，他不明白二哥的戒心从何而来，
　　锦城也看出锦熙的不赞同。于是也不再多说，只又嘱咐了几句体己的话，便上了船。
　　上船前，母子三人又彼此拥抱了一下。那拥抱很匆忙，伴随着轮船上一声长过一声的气鸣，汽笛，匆忙地分离，告别，等待不远的重聚。

　　锦熙望着渐行渐远的轮船，忽然心底感到一阵害怕。他怕那艘船从视线中消失，他怕二哥离开。
　　这种害怕不是因为离别，不是因为想念。而只是害怕！放佛从这一刻起，那巨大的船身掀起的不止是海面上巨浪，还有一场人生中的波涛。
　　这种感觉很诡异，毫无缘由，没有根据。但锦熙就是难以摆脱，他抑制不住地对着茫茫海面大声喊道：“二哥！”但那声音落入海面，并未激起一丝波澜，更没有传到锦城的耳朵里，反而引出了佟佳.玉婉的一汪泪水。

　　锦熙胸中肿胀，回到家后这种感觉也没得到任何缓解。看看天色将晚，他打算出去玩乐一番，去消解那种不快。于是换了身衣服便直奔那灯红酒绿中去了。

　　找到他那一帮狐朋狗友，他们就直奔了玉华池，先舒舒服服地泡个澡，舒展下筋骨。泡完澡后再从旁边的宝翠楼叫几个姑娘过来消遣，那才叫真正的云雨/之欢。
　　他们这一行人，不是这个王爷的贝勒，就是那个大臣的公子，凑到一起，自然都是享受的高手。锦熙混在这群人中，那是高手中的高手。虽然他阿玛怡亲王在朝中的势力不大，但他在这群纨绔子弟中的名声，却是大得出奇。
　　这边洗澡边玩姑娘的主意，最早就是他想出来的。

　　就在他们一行人兴冲冲地刚要进入包好的单间里时，锦熙却迎面撞上了他的大哥锦封。锦熙一愣，本能地问了句：“大哥，你怎么也爱来这种地方？”话刚出口，他又觉不妥，什么叫“这种地方”，他这么说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锦封倒没有锦熙的反应大，一脸从容地反问道：“小弟，这里怎么了？不就是个洗澡的地方吗？大哥我来不得吗？”
　　锦熙被他问得倒是无言以对，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心虚地嘿笑了两声。
　　锦封这时突然压低声音，将脸贴向他的耳边轻声问道：“难道说你又发明出了什么胡闹的新花样？能跟大哥我也说说吗？”
　　锦熙闻言扁着嘴咽了咽唾沫，赶忙否认：“没有没有，大哥，我也是来这里洗澡的，顺便按摩一下什么的。最近读书太辛苦，弄得我这脖子啊，腰的都疼！”说着他一边晃着脖子，抻着腰，龇牙咧嘴地做出浑身疼的表情。

　　锦封任他在自己面前表演，也不点破，只笑着说道：“刚好我这几天也是浑身都疼，咱俩一起泡，一起按，顺便一起聊聊天。”说完他一搂锦熙的脖子，带着他就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而锦熙的那帮“好友们”见了，其中一人便大声问道：“锦熙，咱的单间在这边，你还去不去了？”
　　锦熙听了立刻摆了摆手道：“你们先去，我··我突然有点事。”
　　“你有事？那还来不来了？没你一会儿可没意思！那你的姑娘还叫不叫了？”那人继续问道。
　　锦熙听了顿时一头撞死的心都有，心道：真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他们眼瞎啊，没看见他大哥在这了吗？他大哥——爱新觉罗.锦封——赫赫有名的京城第一才子，他们都不认得吗？没文化真可怕！
　　他这边心里的怨念已经聚成了一个小型的风暴圈，低着头一直不敢看锦封的脸。但锦封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发怒的迹象，只是有种若有所思的考量。

　　二人进了浴池的单间，果真泡上了澡。
　　锦封老神在在地闭目养神，锦熙做贼心虚地不时偷瞄。
　　雾气氤氲中，锦封终于半睁了眼，开口道：“锦熙啊，今天的事我不会跟阿玛说，但你这爱玩的性子也该收一收。你现在才多大，总这么荒唐下去，对身体也不大好。”
　　他话说的不重，但却有些分量。毕竟长兄如父，锦熙对他还是尊重与畏惧的。
　　锦熙点头答应着，一副“受气包”的乖觉模样。锦封瞥见他那模样，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对于这个可爱的弟弟也是没有办法。忽然间就理解了阿玛跟额娘对他的不忍苛责，全家上下对他的集体宠溺。
　　他将身体靠过去，拍了拍他的头，饱含疼爱。锦熙向来伶俐，十分擅长见风使舵，见大哥如此，也就知道自己可以恢复放肆了。

　　这时锦封手指挑起锦熙胸前的一块形状怪异的玉坠，问道：“这块玉你连洗澡都带着啊？”
　　锦熙点点头：“是呀，额娘千叮万嘱让我玉不离身。说我要是把这块玉离了身，就跟我断绝关系。”
　　“这么严重？”锦封笑笑，不予置评。手上对这块玉就更加好奇了。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观察过此物，如今掂在手里，也并未觉得有甚稀奇——论质地，不算上乘；观成色，不见通透；雕工，更是没有。除了形状奇怪，再无特别之处。

　　“锦熙轻叹一声，将身体向后仰去：“对呀，就是这么严重。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母令重如山，反正带着这玩意儿除了丑一点儿，也没什么坏处。”
　　锦封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这块玉，附和道：“是丑了一点。不过这东西肯定是有它的过人之处，否则额娘也不会对其如此重视。”
　　锦熙向锦封身边靠了靠，闻言突然灵机一动，问道：“大哥，你说这东西能有什么过人之处，你这么聪明，给我参详参详？”
　　锦封抬眼笑道：“参详参详？那你得摘下来给我仔细看看。”
　　锦熙脸上露出为难：“大哥，刚不是说了吗，额娘不让我离身。你这么看不也一样吗？”
　　锦封拽了拽那玉绳，语带深意道：“这可不一样。这绳子这么短，你是让我趴在你身上参详吗？那你说我是参详你，还是参详玉。”说着他把脑袋往前一凑，嘴唇险擦过锦熙赤裸的胸口。

　　锦熙这时也觉得这个姿势有点尴尬。虽说是亲兄弟吧，但也没有亲昵到如此的道理。
　　“大哥，你这样看光线也暗，姿势也别扭。我还是给你摘下来吧。”锦熙说着赶紧去摘玉坠，心里也道：反正大哥就紧挨在他旁边，这坠子到了他的手里，也不算离身。

　　锦封将头抬起来，靠在浴池边缘，嘴角倏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石洞很长，云倚漠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看到出口的微弱亮光。他小心翼翼地接近出口，脚步轻得几乎没有一点声响。
　　洞口处并没有人把守，直接就通向了一间空旷的石室。石室当中只燃着一根白蜡，正是他刚刚看到的那微弱光亮。白蜡四周不时晃过一条条黑影，其轮廓看着就像是倒吊摇摆的死尸，它们每摇晃一下，就会令石室中飘来的血腥味更浓、更强。
　　云倚漠屏住呼吸，脑中飞快思考着，眼前到底是什么邪门玩意。这时，只听前方一声怪叫传来，紧接着又有无数彷如婴儿般的咯咯笑声随之响起，那笑声虽说像婴儿，却并不令人觉得可爱，反而直教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云倚漠全神贯注地用耳朵辨别着这些声音的来源，但石室太过空旷了，那些声音在里面四处碰撞，杂乱无章。他根本就无法从其中找到线索。

　　云倚漠深吸一口气，已经抬起一只脚，准备踏出洞口。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一脚踏出后，会不会被那些不知名的怪物发现，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蹲在这里坐以待毙。锦熙失踪的时间太长了，长到足以发生任何的可能。而其中关于那些不好的可能，他想想就觉得心惊，就觉得害怕。尽管他拒绝承认自己的这种情绪波动，但却不能阻止它的蔓延。

　　云倚漠像是一缕孤魂般游走进了石室。侥幸的是他并没有被任何敌人发现，但他也没有发现任何的敌人。
　　石室之中，黑暗依旧。只有那盏阴恻诡异的白蜡竖在当中，像是通向地狱的冥火，亮着唯一的光源。
　　云倚漠不敢离那蜡烛太近，怕暴露了自己。但也没有离其太远。他相信那根白蜡对于找到锦熙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当云倚漠将整个石室走遍，竟发现里面除了那根白蜡空无一物。包括白蜡四周的黑影，包括冲鼻而来的血腥。
　　此时他也由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变为了无所顾忌。他快步走向了那根白蜡，想看看那帮怪物在搞什么鬼，想看看整个鬼地方有什么鬼。但他的手指却穿过蜡身、透过烛焰，没有碰到任何的东西。
　　那根白蜡，贯穿过他的掌心依旧燃烧、流泪。但他的手里却空无一物。

　　“艹他/妈的！”云倚漠忍不住大骂一句，手中匕首气急败坏地就挥了出去。这鬼地方真是太他妈邪门，太他妈诡异了！

　　这时他拿出苏黄梁与他分开行动前塞给他的一个小瓷瓶。
　　他对他说：“你若遇到了一时解决不了的邪门事，就将这瓶子里的东西喝了，包你万事迎刃而解。”
　　云倚漠并不是百分之百的相信他，所以当时虽然接受了他的馈赠，但也并打算去用。毕竟这还是入口的东西。
　　但面对此时境地，他却不得不妥协了。
　　打开瓶盖，他毫不犹豫地就将里面的东西一口灌下。那东西粘稠润滑，没有什么味道，但却令他本能地觉着恶心。好在不多，一口下去再恶心也恶心不了多长时间。

　　他喝完那东西后，瞬间就觉得脑袋如同炸裂般，又热有疼。整个人一个踉跄就摔倒在地。他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呼吸开始变得越来越急，意识却是越来越沉，一时间只觉眼前上下颠倒、天旋地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就在他濒临崩溃边缘之时，身体四周却陡然一亮。眼前的那根白蜡也不再是白蜡，而是变成了一根崎岖的白骨，上面插着一截舌头。舌头正在燃烧，发出滋滋的声响，以及烤肉的糊味。

　　云倚漠一个激灵，坐起身来。面色凝重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心下悚然。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魔窟，一个真正存在于这世上的魔窟！

　　他的身下是积流成池的血水，他的头顶是数以万计倒吊而下的干尸。而那些还没有变干的、仍旧鲜活的尸体，则躺在他的身边。
　　它们的身下都有一张被血色沁得发黑的石床，它们躺在床上，死不瞑目。已经空洞到只剩眼白的双眼中，仍旧留有至死不休的怨毒。但那怨毒并没有什么用，吓不退任何一只从他们已被撑到变形的口中拼命钻入的怪物，反而令那些怪物更加兴奋，身体蠕动的更加剧烈。

　　这样的情形，让云倚漠想起了不久前在戏台上袭击戴映棠的“人胄”，从而他又想起了当时反应极其迅速的苏黄梁，以及之后和今日所发生得一切。
　　一道光亮从他脑中一闪而过，将诸多事情连在了一起，渐渐勾勒出苏黄梁身上藏有的秘密，戴映棠与这件事的关系。

　　他冷冷地看着那些围成一圈的怪物，突然就明白了苏黄梁那句话的含义——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大概很久之前是只什么畜生吧，现在则变成了一只传说中的怪物。

　　是呀，看着这些熊身、象鼻、犀眼、牛尾、虎足的怪兽，别说是苏黄梁自己了，连云倚漠也不知道它们到底是谁，很久之前又究竟是只什么畜生？
　　不过至少现在他能够清楚叫出它们的名字——貘，传说中食梦而生的怪兽。有古书记载：寝其皮辟瘟，图其形辟邪。算是瑞兽，如今见了，却是与之大相径庭。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貘兽围成的圈子处传来，虽然那声音是一声喑哑的怪叫，但他却能清楚地明白那声怪叫的意思——就要成功了，你快过来。
　　云倚漠若有所悟地低头看了眼自己，从那一地黑红的血水中，隐约映出了一个熊身、象鼻、犀眼、牛尾、虎足的貘兽模样。
　　原来，苏黄梁给他喝下的东西，是将他同化成它们的同类。

　　云倚漠皱了下眉，暗自苦笑：这个丑样子，他不会变不回来吧。如果他变不回来，不知锦熙那小子还会不会理他？
　　不理他也没关系，只要那小子能平安就好。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向那群貘兽。心道这下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开展搜寻工作了。
　　只是他的心情刚刚转好，当看清圈内的情景后，瞬间又狠狠坠落于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只见，被貘兽们围成的圆圈当中，竟是锦熙□□地躺在正中。
　　此时的他，双眼空洞，四肢僵硬，就像是被夺取了灵魂的瓷娃娃，生机全无。
　　忽然，他缓缓地抬起双手，摸上脖子上的玉坠，想要将其摘下。而与此同时，那群貘兽们眼中也迸发出终于如愿以偿的光亮，似乎对于这一刻的到来已等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