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博物馆》烛露

28、心魔

　　这是一个并不算短的故事，停在了血肉模糊的结尾。
　　周衍说完以后，屋内一片安静，所有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不过各人的沉默又有所不同。

　　陆无涯听得有些昏昏欲睡，正在哈欠连连。锦熙听得目瞪口呆，正惊叹于其中的“惊世骇俗”。只有云倚漠在仔细思考个中细节，寻求破解之法。

　　“周少爷冒昧问一句，你喜欢男人吧？”锦熙率先开口问道，心里还是对这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唏嘘不已。

　　周衍尴尬地点点头，并未再说什么。对于往事的“重温”，已令他身心俱疲。

　　云倚漠在桌下狠狠踢了他一脚，警告他不要找错重点。之后他又更加用力地踢了陆无涯一脚，让他赶紧清醒清醒。
　　云倚漠暗叹一声，实在对这两个人操碎了心。

　　“周施主，贫道不断往事是非曲直，只论今时解决之道。照你所言，周予念定是死后怨念深积，化为了厉鬼。若不及早应对，恐怕咒符永无宁日。只是”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屋门就再次响了起来。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怎么都赶着过来串门子？”陆无涯打了个哈欠，走去开门，也算醒醒盹。

　　门开以后，只见一个小厮惊慌失措地就撞了进来，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就直冲到周衍面前，大声喊道：“大少爷，不好了。老爷和夫人老爷和夫人他们”

　　周衍一慌，忙站起身来急声问道：“你快说，老爷和夫人到底怎么了？”

　　“老爷和夫人，他们他们也跟少夫人一样，惨死了！”那小厮说完就开始嚎啕大哭，但显然是惊吓多于悲伤。

　　周衍听了，立刻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眼中仍写满了不可置信。

　　这时，云倚漠一把将周衍搀起，沉声道：“周施主，节哀顺变。但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若想保住你全家性命，现在必须赶快回到周府。”
　　周衍看着他，六神无主地点了点头。此时他早已慌了神，到底该怎么办也没有主意，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全寄托于云倚漠一人身上。

　　当他们一行人赶到周府时，府前大门紧闭，安静肃穆，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正是这份反常的平静，反而令众人心中更加惴惴不安。
　　没有人知道门的后边，正在发生着什么。只觉得就算隔着这道厚重的大门，也忍不住背脊发凉，全身悚然。
　　云倚漠目如鹰隼般紧盯住前方，怀中匕首已按耐不住地铮铮作响。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怨气透门而来。可见里面必然不甚太平。

　　那小厮怯怯地看了周衍一眼，小声说道：“少爷，其实里面”他话未说完就被云倚漠出声打断：“里面的事情，我自会料理。你跟你家少爷等在外面即可。”

　　周衍听了，立即反驳道：“不行，这是我家，里面都是我的亲人。他们现在正代我受过，我不能袖手旁观。”说着他飞快冲向大门，想要进去。

　　云倚漠一手将他拦在门前，沉声劝道：“周施主，先不说他们是不是真的‘代你受过’，就算是真的，你进去了也于事无补。”
　　“就算于事无补，我也不能坐以待毙。我要进去告诉予念，所有的过错都是我周衍一人铸下，是我太自私，也是我太懦弱，有什么恨，有什么怨就都冲我一个人来好了。”周衍突然褪去了往日的温文，全身上下只剩下歇斯底里。
　　云倚漠听后并没有做出半点让步，依旧一动不动地挡在那里，面沉如水。他做事是有原则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所以自然要对雇主负责到底。

　　这时，云倚漠对着站在对面的锦熙使了个眼色。
　　锦熙接到那个眼神后，立刻干笑着拜拜手，一直向后退去，直到撞到了陆无涯身上，才退无可退地软声求道：“云道长，云大师，小弟我这还没缓过来呢，实在不能与你继续并肩作战了。”
　　“没缓过来？吃面条时，怎么没见你有半点虚弱！”陆无涯双手重重地搭在他的肩膀上，用力一推，就将人推给了云倚漠。

　　云倚漠也顺势将周衍推给了陆无涯，单手接住锦熙，将其拉入怀中。
　　“乖，听话。给我一秒钟，保证又轻又快又温柔。”说着他毫不客气地一把扯下锦熙脖子上的玉坠，没给对方一丁点反抗的机会。

　　锦熙翻了个白眼，心想：完了，又得经历一次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噩梦。于是暗自咬牙：这次过后，一定要跟云倚漠拆伙，这种赌上性命的交易，他可不干！

　　“你还要闭着眼，在我怀里装死装多久？”云倚漠撤回手臂，改握住他的手，一脸不屑。
　　锦熙踉跄了一下，依旧不肯睁眼。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倔强：“装死也比真死强。我可告诉你，这回你打死我我也不进去。”

　　“是吗？”云倚漠唇角上挑，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声音中有种不怀好意的危险。
　　锦熙紧闭着眼，耳朵一颤：“你又要干嘛？”
　　云倚漠没有再跟他废话，长臂一揽，轻轻松松地就将他抗在了肩上，向大门走去。锦熙虽然并不瘦弱，也是个高挑个儿，挺拔的身板儿，但与肩宽、腰窄、大长腿的云倚漠相比，还是处了劣势，而且对方的力气又大的惊人
　　他一边手脚并用的奋力挣扎，一边破口大骂，但云倚漠一句话就让他停止了所有的反抗，乖觉的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而那句话就是：咱俩现在可又是一脚踏进了阴界，你要是想死，我可不拦着。

　　踏进阴界，就是通了鬼气。通了鬼气自然就能被鬼感知到。这时若还大喊大叫，无异于羊入虎口，自寻死路。

　　云倚漠在进入周府大门的前一刻，突然停了下来。他抬手胡撸了一下锦熙的脑袋，低声交代道：“别怕，有我在。”声音里第一次带了些许柔软的触感，与轻微的温度。

　　锦熙听了微微一讶，不知这面冷心更冷的假道士突然抽了什么风，竟然突然转性，对自己流露出一丝体贴？
　　呃算是“体贴”吧？

　　锦熙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这一点似是而非的“体贴”倒也叫他有些手足无措。他故作平常地“嗯”了一声，攥了攥云倚漠与他一直相握的手，促催道：“还不快进去？瞎耽误什么呢？”

　　云倚漠知道自己这是终于捋顺了对方的毛，于是心情不错地把他抗进了大门。

　　进入大门后，锦熙微微睁开一条眼缝向外看去，这一看立刻就后悔了！
　　他倒吸一口冷气，就知道这画面绝对不会太“温柔”！但却没想到竟会比前夜在梅园里的情景更加悚然。
　　所有活人放佛没有痛觉般，都在以最残忍的方式自残；所有恶鬼站在其中，就像在监督般，一动不动地冷眼旁观。
　　偌大的府内，血肉模糊，人鬼难分。除了利器与骨肉的碰撞，安静地就像是一场默剧。

　　“云倚漠，你大爷的。”锦熙压着嗓子骂了一句，手心里一下子就冒出了冷汗。

　　“怎么，还不适应？”云倚漠不以为然地扫过周围的惨状，继续道：“多看看，多接触接触，就适应了。没事，以后有的是机会。”说着他就要将锦熙从肩膀上卸下，好多给他些“接触的机会”。

　　锦熙见状立刻紧扒住他的身体，拒绝道：“你也说了以后跟它们接触的机会有的是，我现在只想多跟你接触接触。你就扛着我吧，这样咱俩才能更好的培养感情。”他一定要挂在云倚漠的身上，这样才最有安全感。

　　“你刚才不是反抗得挺厉害吗？”云倚漠挑眉。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锦熙回道，手脚抓得更紧。
　　“可是现在我累了。”云倚漠果断地将他扔回地上，然后语气一凛：“锦熙，别闹了。赶紧把正事办了。”

　　锦熙还没反驳，就被他强拽着走进了修罗场。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活人毫不迟疑地割着自己的皮肉，剜着自己的眼珠，好像割下的，剜出的都不是自己的一样，但脸上的表情又是极度的恐惧与痛苦。

　　“他们这是被鬼附了身，只能任其操纵。但其实身体是有痛感的，只是叫不出来，也反抗不了。”云倚漠看了一眼锦熙，放低声音解释道。他怕他不知原委，心底会更加害怕。但他的话并没有令对方放松下来，反而更加惊惧。
　　“那你还不赶快救救他们？”锦熙急声问道，这种死法太冤枉，也太残忍了。
　　“已经太晚了，我能救的只剩下那些‘它’暂时还不想杀的。”云倚漠若有深意地望向前方小径，那里直通梅园。
　　锦熙闻言沉默不语。他并非不知道云倚漠话中何意，只是虽说因果循环，善恶有报，但周予念的报复也太过狠绝。
　　可他的遭遇又确实太过凄惨。其中对错真要分辨起来，又怎么分辨得清？

　　云倚漠放佛看穿锦熙心事，于是开口点破：“既然分辨不清，不如一网打尽。这人若是化了厉鬼，本也没什么理智可言，情分可讲。”

　　说着二人已牵手进了梅园。
　　园内既没有人也没有鬼，依旧是那副荒凉破败的样子，异常冷寂。

　　云倚漠冷眼扫过一圈后，最后将两道锋锐的目光停在了正屋门前。那里一片漆黑，但黑暗中似乎又在涌动着什么不知名的危险。
　　锦熙顺着云倚漠的目光看去，也不由紧张起来。于是有些心虚地问道：“它在里面吗？”
　　云倚漠点点头，目光依旧冷冽而锋利。全身上下都进入了一种严阵以待的状态。
　　此时的气氛，就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谁也不知道这根弦什么时候会断，断掉之后又会怎样。
　　锦熙站在一边，简直要被这种诡异的寂静弄疯了。他感到烦躁至极，想要尽早结束这所有的一切。越是这样想，他就越慌，越慌就越恍惚。
　　突然，他用力甩开了云倚漠的手，不顾一切地冲向屋内。他虽然想极力阻止，但身体并不听他的使唤。

　　云倚漠遂不及防被他甩脱，随即大惊失色。他以最快的速度追了上去，但脚下却像灌了铅似的举步维艰。最后他的指尖与锦熙的衣袖擦身而过，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没入了那团意味不明的黑暗，消失在眼前。

　　云倚漠神色一变，向来淡定的眸底赫然掀起轩然大波。
　　数道符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手中直射而出。但屋内的那团黑暗就像是一个无底洞般，将所有的东西都吸了进去，之后再无回应。
　　云倚漠沉着脸，毫不犹豫地朝那黑暗走去。同时滑出袖中的龙纹匕首，将其紧紧地握在了手里。

　　屋内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云倚漠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一双眼睛不停地搜索着锦熙的踪影。
　　忽然，一阵阴风从他身后掠过，激得他一个激灵。他回身一刀划出，却只划到一片虚无。之后，同样的事情不断重复，他所有的攻击就像打在棉花上面，毫无用处，没过多久便汗湿重衣。

　　这时，四周又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哀怨幽咽，就像是来自地狱的哭喊，每一声都夹着阴森的怨毒，尖锐而阴冷，搅得云倚漠心绪紊乱。

　　“漠儿？”在那些幽咽之中，蓦然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唤。云倚漠一怔，坚不可摧的眼中出现一道裂痕。
　　“漠儿，是你吗？”那声音再次响起，带了点惊喜与想念。
　　云倚漠没有回答，眉间却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死结，嘴唇微颤。
　　“漠儿，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不想爹吗？”
　　“爹”这个词就像是一记闷锤，顷刻间就砸碎了云倚漠一直坚守的心防。“爹”迟疑地叫出了这个字后，他又迟疑地问了一句：“你死了吗？”

　　“漠儿，爹有话想对你讲，你能过来一下吗？”那声音说着竟有了轮廓。虽然那轮廓在黑暗里若隐若现，但云倚漠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正是自己的父亲——云烁。
　　“爹。”云倚漠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一步步朝云烁走去。但走到跟前仔细一看，那张脸又突然变了样子。那张脸很像云烁，但却带着一股子阴险。
　　“云倚驰？”云倚漠大惊失色，后退了两步，却发现后背已抵在了墙上，退无可退。
　　云倚弛一双眼睛阴狠狠地瞪着他，放佛要将他碎尸万段般步步紧逼。
　　“野种就是野种，没有教养的东西。居然做出这么下三滥的事情，你不配姓云，更不配住在这里！赶紧给我滚出去！”云倚弛抬起腿，毫无顾忌地一脚就踹在了云倚漠的心窝上，然后露出一脸嘲讽，哈哈大笑。
　　同时，四周也响起了其他人的笑，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全都对着云倚漠指指点点，肆意嘲弄。
　　“云家以‘道’立世，不会承认一个偷窃未遂、杀人灭口的凶犯。从今天起，云家跟云倚漠这个人再无半点关系，陈探长，你把他带走吧，不用给我面子。”
　　“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云倚漠想要大喊出声，但喉咙里就像被塞了一大团棉花，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陈探长，等等。我们云家也是有规矩的，出了这种败类总要好好‘管教’一番，一会我们管教完，你再在狱里好好的‘管教’”。云倚弛说着一把薅起对方的头发，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脑袋狠狠掼在地上，放佛手中攥着的只是一个物件。
　　这一下让他闻到了血腥，也尝到了甜头。紧接着他像发了疯一样不顾一切地殴打着云倚漠，好像对方不死他就不会停一样。

　　云倚漠没有觉得多痛，还在想为什么自己说不出话来？为什么自己不能为自己辩解？
　　后来他才发现，原来不是不能辩解，是不想辩解。
　　这里的每个人都想他死，辩解又有什么用呢？

　　“云倚漠，云倚漠，你醒醒，快醒醒。”云倚漠抬起沉重的眼皮，一睁眼就看见锦熙一张俊秀俏气的脸正对着他，满脸的焦急，连带着两枚可爱的酒窝都不再生动。
　　“锦熙”云倚漠浑浑噩噩地叫到，刹那突然缓过神来，猛地抓起对方的肩膀，问道：“你没事吧？”
　　锦熙笑着推了他一下：“我要有事还能在这叫你的魂儿吗？我看有事的是你，不是我。”
　　云倚漠听了犹不相信，翻来覆去地又将对方检查了一遍，末了才点点头，松下一口气。
　　“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锦熙一脸好奇地靠近云倚漠，揶揄问道。
　　云倚漠冷着脸没答。但却顺其自然地将对方的手包裹在了自己的掌心中。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刹会感觉到莫名的心安。

　　“你刚才怎么突然就冲进来了？”云倚漠很快就问回了重点。现在首要任务是先灭掉那个周予念。
　　“我哪知道，心里一烦，脑袋一热就冲进来了。”锦熙耸耸肩，不以为然地回道。
　　“你刚才是不是又被‘上’了？”云倚漠眉头一蹙，将桃木剑递给了他。
　　锦熙横了他一眼，骂道：“你他妈才被‘上’了，能不能换个词用？没文化，真可怕。”
　　云倚漠哼哼两声，不置可否。再次思索起来眼前的局面。

　　这时，锦熙的声音再次响起：“云倚漠，你话总说得这么脏，是不是再给我什么暗示呢？”他说着突然跨坐到对方的腰上，语带深意地问道：“说实话，你是不是想‘上’我？”
　　此言一出就像是一记惊雷劈了下来，真真给云倚漠给劈蒙了。
　　锦熙见他一脸茫然，于是将整个身体都贴了上来，挑逗意味十足地用舌尖勾了一下的他的嘴唇，眼波流转：“怎么样，想不想？”

　　云倚漠压下心中起伏，眸色黝深：“现在你我身处险境，我没工夫跟你闹。”他本来可以对对方的“胡闹”一笑置之，但不知为何身体深处却悄然窜起一簇火苗。

　　“我没跟你闹，我是认真的。”锦熙对他甜甜一笑，眼如弯月，酒窝诱人，就像是一块铺满奶油的蛋糕，格外香甜可口，令人忍不住咬下一口。
　　云倚漠也是人，而且还怀了他自己都弄不清楚的杂念。他抿了抿嘴唇，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锦熙扯了扯衬衫的领口，用一根修长的手指，指了指若隐若现的胸口，轻声问道：“你不想尝尝看吗？或者说”他主动勾过云倚漠的脖颈，将他的脸压在那片白玉般的肌肤上，继续说道：“需要我帮你？”

　　云倚漠的嘴唇贴在那片雪白柔滑的肌肤上，深吸一口气，眼中理智渐渐沦陷。
　　或许这样也不错？
　　只是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也不妨笑纳。

　　握住手中龙纹匕首，他毫无预兆地一刀捅向身上的“锦熙”，从下至上干净利落地来了个开肠破肚。“锦熙”向后仰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口中鲜血不断喷出，吞噬了他所有的语言。

　　云倚漠看着濒死的“锦熙”心头一颤，但是眼中却没露半点声色，依旧冰冷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