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博物馆》烛露

138、因与果（一）

　　逃出青鹿山后，云倚漠立即被送往了医院。
　　在山中，他始终撑着一口气，因此乍看之下伤势并未危及生命。但进了医院后，医生立刻就下了病危通知。
　　锦熙灰头土脸地愣在医院昏暗的走廊上，对着站在他对面的医生，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原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云朔死了，他们走出了青鹿山，云倚漠被送进了医院——按照常理，一切本该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现实却再一次给了他当头一棒。

　　沈三也面如死灰地站在原地，放佛在努力压抑着某种情绪，肩膀抖动。

　　这个时候，只有白楼月还剩一丝理智尚存。他先是反复拜托医生，然后又摆出云家的实力，威逼利诱双管齐下，令所有医生想不尽力，都不行。

　　三人焦急地等在消毒水弥漫的走廊，那种气味更加重了他们的紧张。锦熙更是忐忑不安地反复搓着手，似乎对于手上的伤，感觉不到半点疼痛。

　　没过多久，手术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一名医生从里面走出来，摘掉口罩，满脸为难道：“病人失血过多，需要输血。这里有没有与病人同血型的家属？”

　　一时间，三人面面相觑，同时沉默了。
　　在场，白楼月不是人，沈三顶多算半个人，锦熙的血型与云倚漠不符。根本没有人能给云倚漠输血。

　　锦熙眉头紧皱，向那医生问道：“血库没有匹配的血型吗？全城医院都没有匹配的血型吗？”
　　医生对他实话实说道：“不好意思，本院确实没有相匹配的血型。而且我们也及时问了其它医院，确实也没有。我希望您能理解，毕竟在国内现有的医疗条件下，确实还没有建立血库的完整机制，这我们也无能为力。”

　　锦熙一拳砸旁边的墙壁上，缠在手上的纱布立刻就染红了。这一下把那医生吓了一跳，连连道歉：“希望您能理解，能理解····”毕竟云家他可是惹不起的。

　　白楼月见了，立即拽回锦熙的手，厉声斥道：“你发什么疯？”
　　锦熙摇摇头，低声道：“小白，我难受。”
　　白楼月拍拍他的肩膀，默然不语。

　　这时，沈三开口问道：“医生，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去找人？”
　　那医生闻言，面露难色：“最多等半个小时，因为病人现在情况相当危险。”
　　锦熙听了，焦急地看向白楼月，无需多言，白楼月就知道他的意思。但是就算动用上云家的全部势力，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血型能够匹配的人，也肯定来不及。
　　于是他冲锦熙摇摇头，艰难地做出了否定。

　　“那天枢呢？用天枢能不能救他？”锦熙想到“天枢”，心里又燃起了希望：“小白，这个方法能不能行？就算是搭上我的命也····”
　　他“在所不惜”四个字还未出口，就被白楼月打断道：“锦熙，现在就算搭上你的命也于事无补。难道你要让里面的医生用‘天枢’给云倚漠做手术吗？别说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天枢’虽是神器，但也需要适当的方法去驱使。而这方法，是需时间琢磨的。面对现在这种情况，我实在来不及去研究驱使的方法，况且它现在融进了你的体内，我更加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说到这他说不下去了，懊丧地抓了抓头发，满脸颓然。
　　枉他修炼千年，关键时刻，竟也是束手无策。
　　锦熙不信他们真的无计可施，于是拿出鬼哭，对准心口道：“你要不先把我给宰了，看看‘天枢’到底在哪？然后你再想办法···就算是碰碰运气也好。”
　　白楼月一把抓住锦熙的手腕，吼道：“你给我冷静点，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锦熙却似浑然没有听见，手上依旧和他较着劲。
　　站在一旁的医生，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幕，连劝都不知道该怎么劝。

　　这时，沈三却突然上前拉住了锦熙，并沉声道：“别闹了，我有办法。”
　　锦熙与白楼月均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但两人暗淡下去的目光，却瞬间一亮。
　　“你有办法？你有什么办法，快说！”锦熙欣喜若狂地抓住沈三，就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沈三先是顺势拿走了他手上的刀，然后像是一个长者般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小子，你的命比那孩子自己的还重要，你这辈子都不该轻贱你这条命，否则就是伤他的心。”
　　锦熙愣了愣，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下。手指一松，刀子就掉在了地上。

　　沈三对白楼月道：“小白，准备辆最快的车，我要去接一个人。”
　　白楼月愣了一下，突然间若有所觉，似乎知道沈三要去接谁。但他并没有多问，而是点点头，马上就去安排了。

　　所以，当云倚驰站在手术室门前时，白楼月并未露出太多的惊讶。反倒是锦熙惊得合不拢嘴。
　　“我听云倚漠说，他···他不是死了吗？”锦熙指着云倚驰问道。但云倚驰并没有什么反应，或者说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与初见时不同，此时的云倚驰完全没有了那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阴狠，反而像一只提线木偶般，始终一副空洞茫然的样子。
　　沈三道：“这事说来话长。不过倚驰与倚漠是亲兄弟，他们的血型应该匹配。”之后他小声对云倚驰道：“驰儿，你去跟那个穿白大褂的人一起走。一会儿我就去找你。”
　　云倚驰闻言，脸上这才有了一点变化。他点点头，然后恋恋不舍地看了沈三一眼，这才走向医生。

　　云倚驰走后，三人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是白楼月先打破了僵局。
　　“三爷，我被陆··无涯引去找你的地方，是不是藏着云倚驰？”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沈三也没有再遮掩，坦然地点了点头，说：“那天云宅大火，云倚漠离开后，我就悄悄把云倚驰救走了。但诚如你们所见，他现在已经形同一个废人了。他的魂魄已经受损，神智再难恢复。”
　　白楼月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有数了。但还是开口问道：“我能问您一句为什么吗？为什么要救云倚驰？”他与沈三相处的时间不短，比锦熙更清楚其中的内情。这也是当初他为什么会因为陆无涯的一句话，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的原因。
　　白楼月对沈三，其实心中早有猜测。

　　沈三扯了下嘴角，轻轻一笑，那笑容竟与云倚漠有几分相似。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其实都猜到了。现在只是想向我印证吗？小白，其实你比看上去的要聪明许多。”
　　白楼月刚想回话，却被锦熙抢先道：“沈先生，小白虽然猜到了，但我还是一头雾水。晚辈驽钝，实在看不透您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不如您开诚布公地讲出来，可好？”
　　沈三看着锦熙，目中难掩慈爱。这回难得没拐弯抹角，而是直接道：“其实，我不是沈三，我是云非。”
　　他一句话落地，惊得对面两人半天没缓过神来。虽然白楼月心里有底，但亲耳听沈三说出来，又是另一番冲击。

　　“云非？那···那不是···”锦熙一脸震惊地瞪着沈三那张乏善可陈的脸，磕磕巴巴半天，也没把话说完整。
　　沈三，或者说是云非淡然一笑，体贴地为锦熙接道：“我是云倚漠的父亲，不过已经死了。”
　　“死了？”锦熙的脑袋开始跟不上情势的变化了，说话更加语无伦次：“我听云倚漠说你失踪了，虽然大多数人，都说你死了，但云倚漠坚持认为你只是失踪了····但是你刚才说你已经死了，不过你既然死了··怎么现在又活了？”

　　云非道：“这是因为我的护身灵救了我。它的名字叫沈三，从此我就变成了他，代替他活在这个世上。”说到“沈三”，他的目光悄然一黯，透出几分神伤。
　　他的一生，辜负过很多的人。
　　云倚漠的母亲，云倚驰的母亲，以及从幼时就一直守护在他身边的“沈三”。即使那时他还只是个灵体。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一言难尽。所以云非从没想过揭开这些往事。因为对他来讲，自“沈三”牺牲自己保住他的那一刻，这世上便再没有了云非。
　　他就是沈三，一个护身灵。

　　但他为什么还是放不下云倚漠，还要去救云倚驰？
　　也许是骨肉亲情，比他想象的更加难以割舍；也许是心中的那一团愧疚，彻夜翻腾，辗转反侧。
　　后来，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就算叫做“沈三”，就算变成了一个灵体，但他仍是云非。
　　所以，暴露是早晚的事。他心里早有准备。
　　只是没想到真相大白的时候，他的儿子竟然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生死未卜。

　　“云倚漠，他知道么？”白楼月出声问道。
　　云非摇摇头：“我不清楚。但是既然你都看出了端倪，我相信他也不会毫无所觉。”
　　“所以你们俩就这么僵持着吗？没有一个人去主动承认、或是询问这件事情？”白楼月对于这对父子的不坦率，也是十分地不理解。但他所不知道的是，云倚漠为了找云非，足足找了十年，当初想找天枢的下落，也是觉得这是一条能够寻到云非的线索。
　　其实，云倚漠本来并不想当什么家主，也不想和云倚驰争些什么。只是有时候你没有办法掌握命运的走向。
　　唯一知道云倚漠这些心事的，只有陆无涯。但陆无涯却将这些心事出卖给了云朔。
　　所以世间之事，往往就是这么可叹，又可笑。

　　云非平静地回答道：“他不问有他不问的道理，我不说有我不说的原因。这世上的事，本就不用什么都打破沙锅问到底。或许他知道我安然无恙地待在他身边，这就够了。不过···”他倏而话锋一转，叹了声气，道：“若这回他能平平安安，我倒是想听他再叫我声‘爹’，许多年没听了，其实也怪想得慌的。”

　　白楼月与锦熙听了他这番话，都不再追问什么。
　　因为这份父子之情，已无需他们再追问什么。

　　而云非的话也给了他们一点启示：云倚漠这回若大难不死，他们又想对他说些什么呢？
　　白楼月扪心自问，他大概想说声：“谢谢，以及再见。”谢谢这人间一遭，能遇到云倚漠这样的朋友；再见，山下的一切，他终究要归于来处。

　　而锦熙则什么都不想说。他想说的话早就和那人掏心掏肺地说完了——比如，爱意、想念、与子同归的决心，执子携老的心愿····
　　他没什么可说的。
　　他只是想拥有再与他说话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术室的大门终于打开。
　　云倚漠紧闭着双眼被推了出来。他的脸上罩着透明的呼吸器，脸色苍白，气息微弱。他的眉间轻轻皱着，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烦。
　　但这个专属于他的皱眉的动作，却令他带了几分生气，也令所有人感到了久违的熟悉。
　　他这样，应该就是还没死吧？
　　一个死人，又怎么还会不讨喜地皱着眉？

　　医生说：“命是救回来了，但身体伤了，今后要悉心调养。”
　　锦熙与白楼月对着医生千恩万谢，尤其锦熙，当下就逼着白楼月开了张数额不小的支票，塞了过去。
　　虽说命确实比钱重要，但命的重要性，有时就是靠钱体现出来的。
　　白楼月开完后就后悔了你，他怕“铁公鸡”云倚漠醒后找他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