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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生若只如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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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无事,只觉得春夜犹寒,便唤初如点了片云母香薰着,暧香丝丝甜甜,只觉慵懒。
吃块厨房送来的千层藤萝饼,又看了几页书,便厌厌困乏,也不管是否积食,卸妆洗漱,早早安寝了。
乍暖还寒时,正是昼长夜短。
沉沉睡去,只觉得浑身酸软,迷离间闻得一丝藤花的幽香绕于鼻息,柔柔绕绕,竟是久而不尽。
仰头一看,见藤花繁盛,紫云累累,这不是我家“蓁蓁”小院,如是春暮,是哪家的藤萝生得这般夺人?
再向前行,只见一白衣少年,影影绰绰,走近几步,却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容。恍惚间觉到他笑容熠熠,神色飞扬,好似在和我说些什么。
想问是哪家儿郎,不料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情急之下,顾不得矜持,伸手去扯他衣襟,不想却一跤摔倒。
“初如!”我从梦中惊醒,心神难定,胸口如压了一块大石,闷闷的叫人喘不过气。
“小姐,可是做了恶梦?”闻声而来的却是夜吟。
她燃了床帏旁的琉璃座地烛灯,又伸手探探被子,“中衣都汗透了,小姐不要紧吧?”
我摇摇头:“无妨,做梦而已。”
夜吟只道:“被子压得厚了些,没什么大碍的。”说罢便去橱子取了衣裳来换。侍候我换罢衣裳,她才笑道:“倒是奴婢疏忽了,忘了小姐是不喜暗的。这会燃了灯,小姐可以安心睡,奴婢就在旁边,有事叫就过来了。”
“夜吟,陪我坐坐可好。”紧紧被子,只觉得是透心的寒凉。
夜吟取了个枕头,在我身边倚着,“奴婢在这儿呢,小姐也要早些休息,熬夜费神,可别伤了身子才是。”
我点点头,却不说话,只是望着床边那点烛火,虽是笼了灯罩,但那烛火仍是摇曳,光线半明半暗,投在靛青色的绸丝提花床帏上,映得锁边的金丝银线闪闪烁烁。
我一时迷惘,竟以为犹在梦中,再伸手去抓那少年胜雪衣襟。
“小姐?”夜吟唤道。
我一下惊醒,睡意全无,心中百转千回,仍是又梦见他了,孩提时的一场偶遇,却是多年难忘,常常入得梦中来。
只记得我是紫衣女童,御花园盛宴,满眼的绣衣云鬓、浓香丽影,竟是看迷了眼,转眼之间,已不见母亲的身影,回身一看,身后的仆妇也不知何从。
四处寻时,却只见一般的花颜高髻,我心慌了,觉得到处陌生可怕,不住的走着,只盼能找到母亲领我回家。
不料人声渐稀,处处是老藤高树,阴重的树影,挡住了暖阳日光,那样的阴沉可怖,我不由得大哭起来。
“是谁家的小姑娘在那边啊?”一道清越的声音,划破浓郁的湿气。
我循声转过头去,那边的紫藤开得正是明艳,一重的深深浅浅、蓊蓊郁郁下是一个白衣少年。
他见我看来,嘴角微微一翘,一时间我竟恍惚一下:那不经意的一笑明媚出尘,有如朝日初升,忽倾出万丝金光,世间万物陡的失了颜色,只余下这笑。
从来都不知有人笑起来会这般绚目,我一下愣了神,也忘了害怕,只是呆呆的看着。
少年走上前来,取出一块绢帕替我拭去脸上未干的泪珠。
“小姑娘,不哭了,你看这边的花开得多好看啊,哥哥采了送你。”说罢便拿了帕子包了一包藤花,放在我手中。
我也不哭了,只是仍定定的看着他。
“你叫什么?”他伸出手,理一理我被树叶刮出的几丝乱发,指尖上还残着紫藤的余香,清清袅袅,那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琢出一般,润润的透出细细的纹络。
“你的手真好看,师傅常说我的手弹琴好看,老是叫我练琴。要是他看见你的手也是要叫你弹琴的。”
“那就不理他,好不好?”他对我眨眨细长的眼睛,狡黠的样子,我竟咯咯的笑了起来:“爹娘都叫我蓁蓁。”
“那蓁蓁为什么偷偷的躲起来哭,是不是偷吃东西被娘骂了呢?”他仍是笑语盈盈。
我一听这话眼泪又滚了出来:“我找不到娘,回不了家,还有宋嬷嬷,一下子都不见了。”
“蓁蓁不哭,哥哥带你去找你娘和宋嬷嬷好吗?”他便牵住了我的小手,一同离去。
暖风拂来,蕴着盛春的姹紫嫣红,怎的一场瞢腾春梦。
多年后梦到此景,仍乞求时光能永驻此刻,那旭日般的笑容,温暖而干燥的手心,是绕在心头的一丝痴缠,多年来,却是理不清握不住忘不掉也撂不下。
从此爱上了藤花,父亲拔我小院,便让花奴种了满院紫藤,闲来倚在花下看那满架的密密匝匝、渐深渐浅。
只是那白衣少年,又要往何处寻?唯在梦中与我一起成长,仍是白衣胜雪,笑容熠熠,“蓁蓁”,“蓁蓁”,款款唤我于午夜绮梦时。
夜深雾重,更漏已残,不知何时又昏昏入睡。翌日梳妆,镜中眼圈沉黯,只得用脂粉厚厚的盖了,怕惹来母亲怜询。
天气一天热过一天,紫藤凋尽,园中池里的青莲却已清香漫溢。
夏日临了,日头更是毒辣,每日已时才过,便晃得人睁不开眼。我终日疲怠,每日除了晨起问安,难出得院门一步。每日读书刺绣,闲来与夜吟初如几个调笑一番,抚琴对弈,正是自得其乐。
一日起早无事,唤了夜吟替我抄十卷佛说芋盆兰经,初如在一旁磨墨侍候。看了一会,又觉无趣,只搬把葛编藤椅出来,独自坐在花架下绣前夜未完的牡丹香囊。
日头还没上来,院里桐树上的鸣蝉就一阵阵叫得声嘶力竭,没来由的叫人发慌,我不过绣了几针,便早没心思。
绞了余丝,取过一帧纳纱绣簪花美人团扇轻轻摇着,这扇是我前年生日所得,二哥魏予兮亲描了我的肖像,再到江南寻了巧手绣娘,费了半月有余才得了这一把双面绣扇,平时也是珍爱非常。
夏日清晨,日光仍存着柔和,偶也能飘来几丝凉风。
我举目一望,只见一只蓝蝶落在前面的假石上,那蝴蝶生得霎是奇特,状如团花,碧蓝的翅膀在日光下,闪着点点磷光。
我顿起好奇,想扑来仔细看看。遂取了纨扇来扑,那蝶本是停在石上,我一走近,又迎风翩翩起来,忽起忽落,到是十分有趣,我几次欲扑下地,却总差了一些。
那蝶一路穿花拂柳,迎着莲香往园中去了,引得我蹑手蹑脚,直跟到青莲池旁,那蝶正停在前面湖岸垂柳之上,伸手可得。
我便举了团扇踮起脚尖,轻轻过去一扑,那蝶竟又是迎风而去,渡过莲池,飞得无影无踪。我甚是气恼,走近堤边张望。
那满池青莲开得旖旎,娉娉婷婷,夹着清晨的露珠,潋滟水光中,不胜娇柔可人。一池水竟是碧如凝翠,再合上幽幽莲香,仿佛是用雪水滚出的上好碧螺春汤,我不禁得看呆了去。
“姑娘小心。”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回神转身一看,却是个陌生华服男子,着一身牙白银线宝相纹常衫,衬得面如冠玉,雅俊清逸。
我心底大大一惊,不好,怎么这里会有个年轻男子?这要是传出魏家小姐竟被陌生男子瞧了去,可要坏了名声。
躲避已是不及,慌乱之中只得举了纨扇掩住赧颜,不敢多看一眼。
那声音温润如玉:“姑娘,本……在下不是有心冒犯。只是见姑娘独自在池边,担心姑娘不小心失了足,还请不要见怪。”
我面赤心跳,哪里敢答话,待得缓过神来,便三步两步绕过旁边花墙,急急往小路回了院。
刚入得院门,只见院里压压的站了一院子的人。初如眼尖,见我回来,忙不迭走上来。
“小姐,怎么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刚刚夫人遣宋嬷嬷来传话,说是今天有外客到访,令家中女眷不得出院门。刚要回你,就找不着了,正不知如何是好。阿弥陀佛,你可是回来了,真吓死我了。”
夜吟款款过来:“回来就好了。小姐,倒是脸上怎么红得厉害,该不是着了暑吧,快进屋去,里边凉些。”
我惊魂未定,摇摇头道:“刚才出去转转,走得急了些,不碍事的。”边进了屋子,移把梨花木靠椅到窗下坐着,又取扇来摇了好一会方散了暑气。
我心绪仍是难安,内院本应是男客禁足之地,不知刚刚那男子是什么人,这样不知礼数的闯进来?却闲闲开口:“宋嬷嬷可有说是何人前来?”
初如答道:“嬷嬷没说,只是说等客人走后再通告各院。”我“哦”了一声,便不再多问。
过了月余,我留心打探,那日池旁之事到也无人人议论,方放下悬着的心,过得我的自在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