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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暮苍山(修) ...

  •   大齐永熹二十九年,成帝祁川结束前朝大康朝的一片混乱,神威英武,收揽英雄,四海景从。

      如今天下安定,人民安居乐业,天下繁华之都乃帝国中心,名动四海的燕京正笼罩在轻纱般的月色之下。

      京师平康里,穿过胡同小道便是教坊司,隶属官家的妓院,供奉的是权贵之臣,平日里高楼宴乐,靡靡之音整日不绝,当下正是戌时,正是热闹的时候,却见一穿皂衫的小厮端着盥盆从东院出来。

      不甚撞到了一个娇媚的女子,那姑娘皱了皱眉头,道:“不是在屋内伺候楣姑娘么,怎生得出来了?”

      那小厮看了是她,便呵腰恭敬的唤了声“音姐姐”,才扬了声音道。

      “什么晦气东西,进了这教坊司还当自个是娇贵的主子不成?端着矜贵的模样作甚,死了还不是一卷草席裹了,扔到西山乱坟岗去了事。”

      声调拖得老长,像是故意说给屋里人听似的。

      屋里隐约传来细碎的咳嗽声,低低的,像是使不上力道。接着又有女子焦急声音响起,似是安慰。

      被唤着音姐姐的女子蹙着眉头往里打量一眼,又拿扇子掩住嘴道:“不是说得了肺痨么,听说是传染病。这江渺渺还巴巴的赶上去,也不怕染了病落个和那丫头一个下场。”

      小厮往里瞥了一眼,嫌弃道:“就算是燕京名门贵女又怎样,入了教坊司即便守着个清白身子谁还当你是清白的,还不如早日讨位贵老爷欢心,即便是死了,也有人记得不是?先前活的人不人鬼不鬼,如今得了痨病去了也是个痛快。”

      音姐姐听他这样说,连瞧也不瞧了,有些晦气埋怨他一眼,掩着面又折回去了。

      “你后悔么?”里间青幔垂着,大白天的窗户掩着,唯有窗隙漏点风进来。

      清雅松竹褙子的清瘦女子倒了杯水,往雕花芙蓉的拔步床递进去,里面伸出一只苍白枯槁的手来,上面青筋暴力,瘦的骨骼突显。

      “这样死了好,干净。”声音气若游丝,像是拼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几字来。

      坐在床边的女子无声的叹了口气,捏着手中的白瓷杯,连关节都泛着微微的白,她嘲讽道,“要不是为了你那可笑的清白,也不至于到如今丢了性命这个地步。”

      “妙妙,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表哥,总有活下去的希望,可是我呢......”她停下来踹气,喉头有一丝哽咽,许久才缓缓道,“我什么也没有了......我被未婚夫送进教坊司的那一刻就没打算多活......”

      帐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带着彻骨的凉,死死的握住了被唤作妙妙女子的手,“可是我遇见了你,我想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给你做个伴。”

      垂死的人力道出奇的大,捏住她腕子的手却怎么也不肯放开,江渺渺闻言背过身去,用袖子掩去眼角的泪水。她覆上的那人的手,柔声道:“辛楣,我不用你陪,我在这教坊司已经习惯了......”

      “......你去吧。”她哑着声音说这几个,像是含了千斤的铁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不恨,可是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不会再对庶妹那样善心相待,我想保住母亲肚子里的孩子,那样镇国侯府也不会沦落至此。”

      她细细的呢喃着,声音越来越低,“可是,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话音刚落,江渺渺腕上那冰冷枯瘦的手也无力的垂落下去,床榻里头没了动静,只有窗外寒风凌冽,吹动窗纸“哗哗”作响,像是夜风的悲鸣。

      江渺渺双手掩住眼,泪水大颗大颗从指缝里漏出来,终于呜咽起来。

      伫立在南城边的大宅邸,笔转峰回,如游龙惊鸿的“镇国侯府”四个字刻写于高高的匾额之上,府中一片静谧,只有门前两盏灯笼在暗夜中静静的摇曳。

      月色破窗而出,在楠木的梳妆台上洒下一片斑驳,照进铜镜里一片惨白之色。

      颜辛楣猛然睁眼,大口大口的喘气,方才在噩梦里挣扎,好在终是醒来了。她惊魂未定的拂去额上的冷汗,忽然触摸到轻薄柔软的被子。

      她一惊,猛然坐起,不敢相信的环顾四周。入目的是描金雕花大床,垂着厚厚的帷裳,床帘上是精致的苏绣,绣着她最喜欢的飞鹤。这一切的景物都不是她所熟悉的环境,这里是哪里?

      辛楣抬起双手,怔怔的看着。这双手绝对不是她所熟悉的手,她的手拿了十几年的年的笔杆子,虎口和中指早已布满老茧,然而这双手柔软小巧,透着女儿家特有的白皙。简直......简直就像她以前的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按着疼的快要炸裂的头回忆之前的事儿,她记得,她之前明明得病快死了,怎么又会在这里?

      辛楣嘴角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再次抬眼看了这帐子里的光景。层层锦缎,绣工细致,色彩清雅,目之所及是大片大片的飞鹤,振翅的模样就像要破布而出,能用的起苏绣和描金的雕花床的人家,看来是昌荣显赫之家,她又瞧瞧自己身着的里衣,用料不凡,看来这位也是家中极为受宠的对象。

      这里的一切都泛着熟悉,这位和她也喜欢白鹤?但是为何,这里会是这样熟悉,一样的床,一样的帘子,简直和她幼时所住的如出一辙,她总不会又回来了吧?

      正思忖着,头剧烈的疼了起来,帐子外面忽然传来压低了的说话声,她向来耳尖,便听得一清二楚。

      “姑娘都睡了一天一夜呢,左右不过磕绊一下,哪能昏睡这么久,难道真信了那庸医的话?我看就是四姑娘推的小姐从台阶上跌了下去。”

      “半夏,别说没谱的事儿,仔细夫人收拾你。”

      后者委委屈屈道:“我都看见了,难不成夫人不护着姑娘,还护着那位庶出的主儿不成?”

      “嘘,小声点,别扰了姑娘。”声音愈来愈近,转眼已是到了榻前。

      辛楣还沉浸在那声“半夏”中,忽然见帘子就被掀了起来。眉目娟秀的少女的惊喜的目光忽然撞进她的眸子里,辛楣一愣,捏着被子的手下意识的攥紧,怎么回事?她在做梦么?怎么会看见以前的侍婢?

      “姑娘!你可算是醒了。侯爷和夫人担心了好久,好在姑娘福气好,不过睡了些时辰就醒来了。”说话的少女手中拿着帕子,神色间又惊又喜,尽是担心之色。

      “银朱,去通知夫人,说是姑娘醒来了。”

      “别去!”几乎是低斥,辛楣犹自未回过神来,只是呐呐的问着:“我这是怎么了?”

      看见自己小姐出声,后面的丫头探了头进来道:“昨儿个姑娘和四姑娘去灵山寺上香,替夫人祈福。谁知下山时,姑娘走在前头,四姑娘趁婢子们没注意,伸手将姑娘推了下去......”

      “半夏,姑娘待四姑娘那样好,四姑娘怎可能做那样的事,你莫不是看错了,可别坏了姑娘和四姑娘的感情!”话音未落,叫半夏的丫鬟便被厉斥,半夏吐了吐舌头,缩头不语了。

      昨儿灵山上香?

      她有些恍惚的看着半夏撩起的一帘光景,重重帘幕外是紫檀木芙蓉花卉浮雕屏风,上绘四季条幅。轻纱如烟,透之可观外面是一张银杏金漆方桌,四张椅子。墙根处立着一面盆口大的铜镜,上面模糊映着一张书法,上写“在水之湄”四个字。

      “在水之湄”,辛楣心中一震,身形不稳险些跌回床上。那四个字,是她兄长写于她十四岁生辰。她看看屋内的布置,再看看半夏和银朱两个人,心中几乎确定了一个想法。

      “半夏,银朱,我这是在做梦么?”颜辛楣低喃,惊呼惊恐的看着自己的双手。

      顿了好片刻又道:“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镇国侯府以下犯上,被陛下抄家灭族了......”她愣愣道,眼中闪过狐疑。

      银朱几乎是被吓住了,一下轻捂住颜辛楣的嘴,晦气的啐了几口,“呸呸呸,姑娘在说些什么梦话呢?侯爷夫人好着呢,姑娘也好好地在这儿呢。定是前日姑娘从台阶上跌了下去,吓着了。”

      “是吗?”颜辛楣呆滞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十五岁少女的手白皙细嫩,她明明记得这双手亲手,不对......这不是梦!

      半夏银朱两人察觉姑娘神色有异,以为她吓着了,殊不知她突然翻身下床,跌跌撞撞的往外面跑去。

      辛楣拂开两人,赤足踏在冰冷的地板上,直直的往墙角的铜镜而去。由于刚醒身子虚弱,不慎撞倒了屏风,辛楣也顾不得许多,直到到了铜镜前,辛楣才无力的跌坐在地上。

      她扶着镜子,入手的真实感,让她几乎忘了呼吸。

      在一抬眼看镜中人模样,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她只是身子抖了抖,然后问随即赶来的半夏和银朱两个丫头。

      “如今是多少年?”声音虽轻却稳,不容置疑。

      “姑娘?”半夏不知小姐为何有此一问,心中疑惑。

      殊不知辛楣拔高了声音,冷冷道:“我脑子没糊涂,我问你如今是多少年?”

      “回姑娘,如今是大齐成帝永熹二十四年。”不紧不慢,却是半夏。

      她恍然抬首,眸子里神采全无。铜镜里,苍白的着脸色的少女还是那个有倾城之姿、名动燕京的侯门嫡女——镇国侯府颜三姑娘。

      她记得镇国侯府被牵连进谋反之中,颜氏男丁流放,女眷充为官妓,这一切仿佛都是一场梦境,她不过睡了一觉,做了个噩梦而已。可若是梦,为何梦里的一切会那样清晰,她日渐消瘦的娘亲,冷眼的爹,还有狼子野心害颜氏一族满门抄斩的二夫人!

      原来苍天都不要她死,所以选择让这一切都回到原点,让她重生回这个世界扭转一切。

      辛楣闭上眼,往昔受辱的一幕由模糊渐渐变清晰。

      大齐成帝永熹二十六年,威远公沐玉恃宠而骄,乃身邀眷宠,结党隐私,令上不安。以谋反罪将其逮捕下狱,株连蔓引,自公侯伯以至文武百官,被杀者越万人,抄家,灭三族,其实朝堂哗然,人亦自危,史称“威远公案”。

      后世的史书上记载的那一段历史浮现在她的脑海,那一场惨烈的诛连案中,她父亲颜诸亦在其列,颜氏一族在那场浩劫中几乎血脉殆尽,男丁斩首,女眷充入教坊司为奴。而在一切全都是拜二夫人陈氏所赐。

      一则食报生前,一则族灭身后。这可真是极大的讽刺啊!

      如若母亲不死,如若陈氏未曾掌权,便不会和威远公有所牵连,她不会受此等屈辱,颜氏一族又何至灭族。

      她扶上额头上的纱布,心中悲恸,险些落下泪来。隔了十年,她终于回来了。

      银朱看着辛楣面上忽明忽黯,眼神由冷然渐渐变得柔和,她上前一步搀扶着她,道,“姑娘这是怎么了,醒来便是如此,可是做噩梦了。半夏和银朱都在这儿,姑娘安心。”

      银朱说着,肩上一暖,原是半夏去取了大氅来给她披上。看见姑娘这样,她心里没由来泛起一阵心疼来,劝道:“现在是寅时,天色尚早,姑娘去榻上歇息吧,这里有我们看着。”

      半夏和银朱两个侍女,自幼随侍在她的身边,一向忠心耿耿。她点点头,拢着大氅向里屋走去,现在还有许多事情尚未理清,这个身体一向虚弱,她的确得先休息才行。

      正迈开步子,忽然传来一阵叩门声,半夏去开了门,门外秋风夜凉,辛楣看见十四五岁的颜辛夷拢着浅紫色披风,身边的暖玉提着灯笼正立在门前。

      见是她,半夏顿时没了好脸色,有些不客气道:“四姑娘这么晚来此处是为何事?”

      颜辛夷被夜风冻得红彤彤的小脸一僵,面上仍是笑吟吟的,道:“自楣姐昏迷起我这一夜来牵挂着,方才听见楣姐屋内有动静,便急急忙忙的过来了。楣姐可是醒了?”

      辛楣听见声响,脚步顿住。门外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来人是颜辛夷她也知道,想是刚刚她不慎撞倒了屏风,弄出了动静引她过来查看她是否真的醒了。

      颜辛楣听着久违的声音,苍白的唇边绽放出一丝讽刺的笑容。

      是的,我醒了,醒来向你们复仇来了。

      “姑娘已经睡下了,四姑娘明日一早再来吧。”

      “是吗......”颜辛夷向屋内探头道,屋内静谧,只有夜风穿过树林的沙沙声,“那我便不打扰楣姐休息了。”

      声音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辛楣这才重新迈开步子。

      她记得前世里她和这个四妹去灵山寺替母亲祈福,下台阶时的确是被人推了一把摔了下去,她以为是哪个婢子不小心碰着了她,如今听半夏提醒,当时走在她身后的的确确只有颜辛夷一人而已。

      前世她怜惜她自幼没了母亲,她也只有这一个妹妹,颜氏一族家大却子嗣单薄。她父亲也只娶了两位夫人,两位小妾,大夫人是她母亲,乃是金陵虞侯世家的二房嫡长女。而颜辛夷的生母便是那位小妾王氏。王氏出身低廉,商户之女,红颜福薄,生下颜家四姑娘没多久就西去了。

      她从前待她这样好,凡是好的,都留予她一份,上巳节、花朝节,她常常拉着她一起逃离家门,一起去看燕京玉带河旁的烟火。陈氏欺辱她,她时常也好好的护着她。她是真心将她视作妹妹,她唯一的妹妹。却没想到,她母亲身死,她身陷囹圄的那些年,颜辛夷却是趾高气扬的将她踩踏脚下,竟是丝毫姐妹之情也不顾。

      想起过去的那些时日,辛楣眼里忽然闪现出泪光来。

      “姑娘怎么哭了?”

      “没事,风大迷了眼睛,回屋吧。”

      今日软弱之后她不会再为这些人流一滴眼泪,既然上苍让她重回这里,她便不会白白回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日暮苍山(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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