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奇牙]在倾斜的海岸边》砂糖半暖

13、13

　　13、
　　大火渐渐的熄灭。
　　我看着天空从铺满晚霞的瑰红色逐渐转紫，转蓝，星星一颗颗的亮起来，月亮越来越白，越来越冷。废墟堆弥漫着木香味，族人的尸体有的保持完好，有的烧成了白灰，风一吹，轻飘飘没有了，只剩下干脆的骨头。
　　“我不奢望你原谅我。”杰先生不知何时来到我旁边，脚踏在废墟上，嘎吱嘎吱，踩碎一片枯碳。他垂着眼角，声音低落：“只要你的族人还守在石塔旁边，石塔的念就不会消失，永生的诅咒也无法解开，我只能杀掉他们……你知道念么？就是神奇的能量，你的族人在给石塔提供能量……”
　　“我知道念。”我打断他。
　　现在脚下踩的地方是我的家。可惜已经看不出家的痕迹了。只有黑色的木头，一根根，散落，不规则地交错，还有大团分不清实体的灰烬。
　　母亲留给我的宝藏也全部消失干净，留下的只有半截银手镯，还有口袋里那张照片。

　　“我知道念，还知道用卡片的神奇岛屿，还有吃人的蚂蚁怪物，还有比大山还高的世界树……”虽然那本日记已经消失在大火里。

　　杰先生似乎被触动了：“是你的母亲告诉你的？”
　　“嗯。”

　　回答的时候我并没有看他，目光扫过废墟，落在了不远处奇牙的身上。
　　奇牙正呆呆地坐在一截圆木上，双手撑在身体两边，看着虚无的某个点。月亮在他身后静悄悄照出蓝色的影子，小杰和柯特都没有靠近他，而是让他一个人呆着。

　　他好像很悲伤。为了母亲的事情悲伤。

　　“我的妈妈也是用了叫做念的能力，才让奇牙沉睡十九年的吗？”
　　“……嗯。”杰先生回答我，“那是一个特殊的能力，使用它需要付出代价。”
　　“妈妈付出了代价才让奇牙沉睡的？”
　　“对。”
　　“代价是什么呀？”

　　杰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放得很轻：“是生命。”
　　我瞪着眼看他。
　　他朝我笑了一下，有点飘渺，“一年生命，换奇牙一年沉睡。你的母亲换了十九年。”然后他瞥过脸，避开了我的逼视，“也只有她会做这种不划算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哽了半晌，无力地捏住衣角。不真实的虚幻的迷雾罩住胸腔，我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冰冷僵硬。
　　又是半晌后我问：“杰先生，你和奇牙还有我的母亲，你们三个曾经一起冒险么？”
　　“……还有些时间。你想听亚路嘉的故事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杰先生的眼睛是温暖的褐色，大火熄灭，他冷酷的表情也慢慢撤去，逐渐柔和起来。我至此终于看出了照片里那个刺猬头少年的影子。

　　“杰先生，你是不是做蛋包饭很好吃？”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点头：“应该好吃吧。以前有段日子，我们三个是住在一起的。那时候我给他们做蛋包饭当早饭，奇牙对吃的很挑剔，但他从来没抱怨过。”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的父亲也是个做蛋包饭特别好吃的年轻人。我摇头，不说话。

　　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这处倾斜的海岸不仅对于奇牙来说是静止的，对于母亲来说也是静止的。从到达这里开始，到生下我，到她静悄悄消失为止——十多年的时间里，她根本不在乎这个小村落的一草一木，根本不关心身边发生了什么，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对外面世界的追念。
　　就连选择父亲，也只不过是为了追念和小杰还有奇牙生活在一起时的快乐日子。

　　“亚路嘉快乐的日子其实很短。她一直在家里等外出历练的奇牙回家，但是奇牙被坏心人修改了记忆，忘掉了她。她等了很久。”
　　起夜风。温热的，把地表的热气全部吹散开。
　　我抓了抓头发，想起了在窗边，低头绣着衣服，笑得很温柔很温柔的母亲。
　　突然间我依稀看到，二十年以前，母亲也曾将巧克力交给奇牙对他说“可以帮你心情变好”，也曾将那个硬邦邦的奇怪小球拿在手里当做宝贝的玩具，也曾像我听她讲故事一样听奇牙讲曾经的冒险，然后把所有的东西都记在了日记里。

　　她故意把这份思念传给了我。因此仅仅透过那扇栅栏小窗的窥视，奇迹般的，我也爱上了奇牙。

　　“那后来呢？”
　　“后来奇牙找回了记忆，想起亚路嘉，就回家把她接出来了。那时我和奇牙已经是很好的朋友，我们刚好都要去一个叫做黑暗大陆的地方，三个人就碰到了一起。”
　　黑暗大陆——日记里没写过。想来不是什么美好的冒险，或者就是，那是属于母亲和奇牙的秘密，她连我也不想告诉。

　　“我们后来一直在一起周游世界。直到奇牙得罪了一帮有权有势的人，他们判奇牙有罪，又不敢真将他杀掉，就把他关进了石塔监狱。”
　　“我听说他是凶恶的杀手。”
　　“不，奇牙他……”小杰压低声音，似乎不想被那边的奇牙听见，“他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也对。我释然。只有温柔的人，才会被母亲那样温柔地爱着吧。

　　“后来你们就分开了？”
　　“嗯。”杰先生的笑容有点苦，“有权有势的人太多，石塔又太难接近。我去找救奇牙出来的办法，亚路嘉则直接陪在了石塔旁边。她没办法靠近石塔，也不敢靠近石塔——怕奇牙愧疚心疼，于是干脆动用了神奇的能力，让奇牙陷入沉睡。沉睡了，什么都感知不到，如此一来漫长的无聊和孤独也就不存在了。”

　　故事讲完。

　　“特路莎。”柯特也站到我旁边，他的声音没有音调起伏，听上去冰凉的。看来揍敌客家的人都是这样冰凉的，只有我的母亲是个例外。又或者母亲对其他人也是冰凉的，只有对我才会温暖。

　　“你可以和我回揍敌客。”柯特说，“你也有看守人一族的血统，所以不能呆在石塔旁边。如果没地方去的话，就和我回家吧。”

　　回家这个词很美好。虽然我有点怕这个柯特，但他的提议很诱人。反正——我也确实无处可去。
　　我下意识地去看奇牙的反应。
　　大概是听到了柯特的话，他从自己的思绪中收回神，也看向我。
　　“我……”我张了张嘴。此刻已经说不出“要跟着奇牙”这种单纯而任性的话。光是从刚刚那个蓝色的侧影就能知道，奇牙出去以后将要做的将要面对的都是非常厉害的事，我没有能力跟着他，他也没有余力和心情照顾我。
　　“她不适合揍敌客。”奇牙说话了。

　　柯特露出不赞同的神色，眉间还有丝忿忿的神情。
　　“要不我来照顾她？我可以送她上学……”小杰欲说什么。柯特却直接打断：“三哥，我真嫉妒亚路嘉。”

　　话题怎么突然转成这样了？我看着柯特冰凉的神色一头雾水。小杰搓了搓手，尴尬地笑着。
　　“你把所有的爱和愧疚都给了她，连她的女儿都要照顾。她除了给你添麻烦还能做什么？”柯特有些激动起来，深深地呼吸，把语调压下去，再开口时声音有点沙哑，“你就不能回头，看看我？”

　　奇牙转过身去避开他的视线。仍坐在刚刚的圆木上，仍旧是蓝色的侧影。
　　这是预示。我读懂了。
　　影子跟着奇牙，将他拖拽着留在过去，他因此拒绝面对柯特，拒绝面对小杰，拒绝去想已经滚滚流过把他抛在身后的二十年。
　　他宁愿停留在有母亲的过去。也不愿回到没有她的现实。

　　目光掠过奇牙，停留在背景。我在看我的村庄。废墟和尸体，焦糊味和呛眼睛的灰尘。长老、克鲁，曾经排着队给母亲送饭的年轻人，曾经拿着花请我和他们跳舞的男孩子，都不在了。

　　这种茫然的空虚让我难受。奇牙的样子更让我难受。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蹬蹬蹬跺脚走到他面前，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让他转头看向我。

　　“妈妈已经不在了。”我咬牙，一字一句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