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奇牙]在倾斜的海岸边》砂糖半暖

12、12

　　12、
　　我见到了奇牙。不再是隔着牢窗的栅栏，而是面对面，站在石塔外，倾斜的海岸边。
　　海浪在脚边扑腾。我搭着奇牙的手，扶他一步步的远离那个封锁力量的石塔。他的皮肤冰冷似冰，我的触觉也麻木得像死人，两相比照还挺匹配，因此没觉得冷。

　　几分钟前打开牢门的时候，看见我站在门口，奇牙满眼惊讶。终于不是那么一副冰冷的表情，我在回忆起村庄的毁灭之余，总算有了点欣慰。
　　“你怎么在这里？”

　　在这种时刻见他，真的是非常忧伤的事。因为他即将远去，即将变成我不认识的那个奇牙，而现在，在他见到小杰柯特前的这短短几分钟，是我所拥有的最后的时间了。
　　眼睛有点烫，喉咙堵着。

　　“我们出去吧。有人在外面等你。”最后我对他说。

　　“你怎么会有钥匙？不是说如果私自开门会受到惩罚么？”他似乎无视了我的话，只是严肃地追问。他走到我面前——我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近到清晰地看见了颤动的睫毛，还有瞳孔里闪过的一丝犹疑。他竟然在紧张。好像还有害怕。
　　可是怕些什么？

　　我扬起手腕给他看：“妈妈把钥匙留给了我。” 哦不，对他不应该说妈妈这个称谓，而应该用名字，“亚路嘉。她从长老那里找到了钥匙。”
　　半截银手镯挂在手腕上。另一半插在门中，复杂的纹路刚好与卡槽契合。海风从门外吹进石塔，又吹出窗子。充满腥味，孤单，寒冷难耐的石塔，在开门的时刻，被一股海风灌了个透，那个瞬间好像停止的时间重新恢复了转动。

　　奇牙看向窗外。曾经我以为他是不屑于透过这个小窗子看海岸还有村庄的，他安静地接受被剥夺自由的命运，安静地呆在阴影里，安静地对时间麻木不仁。
　　但是如果真的不屑张望——他又怎么会将手伸出窗外。他的张望唤来了我。

　　“你的村子怎么了？”他问。
　　哪怕从石塔里都能看到被映红的天空，不像晚霞，倒像是冬天才会出现的橘红色极光，铺散开，没有云朵，没有漂亮的渐变，就是一整块浓烈的红色。
　　“被毁灭了，没有了。”我平静地说。或者我以为我说的很平静且足够无动于衷，然而奇牙的眸色霎时冷下来，他的目光一直很冷，却从没有一刻这么刺人。
　　“你不恨我？”

　　——为什么要恨你呢。是我的族人自己放弃了存在的意义。我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对同胞的这份冷漠，只能拼命地摇头。

　　他看了我一会儿，转身，坐回床上，抿着唇。
　　转身时他的双腿有点颤抖。

　　我真是迟钝到了一定境界才遗忘掉了奇牙是犯人，犯人在石塔里按理说是没有力气动弹的，哪怕曾经是世界都害怕的厉害人物。他能站起来能走到窗边能抬起手点燃蜡烛，已经是普通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直到他坐在床沿，弯着背，双手垂下放在身边，我才恍然想起来：没有我的帮助，哪怕门开了，他都无法走到外面去。

　　“奇牙，我们出去吧。”我其实很不愿意带他出去。可以的话我恨不得一直陪他呆在石塔里，这样我对他才会有特殊的意义，等到了外面，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但是他属于外面。哪怕他自己说了他也是世界尽头的人。说这话时他一定刻意忽视了正等着他的外面世界的朋友。

　　奇牙没有拒绝我的帮助。将他的重量架到肩膀上时我意识到这是我有生以来做过的最伟大的事情，比帮族人挖坟墓要伟大得多。

　　他应该没有机会洗澡，但是身上没有任何异味，衣服也保持得很干净，是不同于我族服装的款式。我比他矮，他的双腿垂落在地上，努力跟上我的步子。他的一只手搭住我的肩，轻柔，哪怕是这么脆弱狼狈的姿势，也有些许优雅的味道。

　　一小段的路我们走得漫长。或者说是我在努力让它觉得漫长。
　　火光离我们越来越近，他慢慢恢复力气，同时我的喜欢我的过去我曾经的世界还有我对母亲的记忆，都从身体里一丝丝剥离出去，扔在我们脚后。

　　最后他离开我的支撑，和我肩并肩慢慢地走。我偏头，看到他抿着唇，毫无表情，面色就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白得透明。

　　“哟，小杰，柯特。”

　　他们果然是很亲密的朋友。虽然奇牙唤这两人时语调非常平淡，读不出惊喜，但是里面有那么一种自然而然，哪怕嗓音干涩，仍然可以听出来。
　　其实这里有违和感。小杰和柯特都四十多岁了。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喊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男人“小杰”，而不是“杰先生”之类的称呼，我站在奇牙身后，突然很想看看他在念这个名字时是什么表情。
　　我有种感觉，似乎奇牙也会对着我的母亲，用亲昵熟悉的语气喊“亚路嘉”。

　　杰先生和柯特显得很激动，尤其是杰先生，眼眶都红了：“奇牙。我们来接你了。”

　　我下意识地觉得奇牙并不会高兴回应。刚刚在石塔里，我告诉他有人在等他时，也丝毫没有看出喜悦或者激动。
　　真是奇怪。难道他不想和朋友们回到外面的世界么？

　　奇牙退后了两步。仅两步，踏入了安全范围以外，水磨石就抽走了他的力气，他踉跄，眼看要跌倒，我急忙冲上去扶住了他。
　　他惊讶地看着我。
　　“特路莎。”我冲他笑。除了强调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重新转回小杰和柯特的方向：“能不能先解释一下，现在到底是多少年，我到底被关了多久。还有，亚路嘉去哪里了？”
　　——果然喊了母亲的名字。这下子我反而释然了，也同样看着杰先生柯特先生，不是两个陌生人，而是母亲的朋友。我认真地等待答案。

　　“哥哥，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柯特先生说。
　　现在最诡异的情况出现了。柯特竟然叫奇牙“哥哥”，也就是说，之前他口中的“三哥”就是指的奇牙？已经过去二十年，然而奇牙明明和我差不多大，最多也就20岁。
　　更让我烦乱的是柯特曾经说过的话：“柯特·揍敌客。你的舅舅。”
　　既然柯特是我的亲人，那么奇牙也是我的……亲人？

　　头有点痛。
　　奇牙没有回到安全的区域，借着我的力量站着，喃喃念“二十年”三个字，低垂下头。似乎他无法理解这数字的意义。
　　我也很乱。

　　“奇牙，还记得当时协会那帮人是怎么说的？石塔会让人被孤独感折磨疯。石塔里的人不会死不会苍老不会改变，但会被永远地剥夺自由，暗无天日，被世界洪流给抛弃，陷入永远的空虚与孤独中，最后连想死都做不到。”小杰上前，声音低沉。

　　——还真的是被抛弃的世界尽头。听到这里我已经恍惚了。这个日日步行的倾斜的海岸原来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这座外表看上去死气沉沉普普通通的石塔，原来真的是时间的坟墓。

　　“我知道，在石塔内我的生理时间会停止，永远维持现在的模样——”奇牙苦笑了一下，“但是我应该能感觉到二十年的漫长。数着漫长的时间，被漫长的孤独感折磨疯，被漫长的寒冷侵蚀包围，这才是把我关进来的那帮人的目的。”
　　“可我算着日子。”说到这里他眯起眼，语气凌厉起来，“太阳升起又落下为一天，这是不会错的。我只被关了八个月，而且在有限的八个月里，我也并没有孤独感。”
　　他指向我：“她一直在和我说话。”

　　没错，八个月。那正是我和奇牙认识的时长，从他将手伸出窗户，到现在，我将他带出石塔。
　　杰先生却说，奇牙已经被关了二十年。

　　“确实是二十年。”杰先生撇过脸，看向远方的海水，“只是奇牙你睡着了。十九年又四个月，你都无意识地沉睡着，因此避开了十九年又四个月如此漫长的孤独。”

　　奇牙眼角挑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什么。
　　不仅是他，杰先生语气里的愧疚和怀念是那么明显，我也意识到了什么。手腕上的银手镯隐隐发烫。耳边是海浪拍击的声音。我想起母亲在雨夜眺望的方向，她谈及“深爱”时温柔的表情，她来到这个世界尽头的理由。
　　她真的是在陪伴迷雾里孤单的灵魂，那灵魂没有飘上天，就停留在这片世界尽头。于是她也留在了这个时间停滞的地方，永远守望这片天空，这座石塔，这片海岸。

　　“原来是妈妈让你沉睡的啊。”
　　——同时也是她将我送到你身边，然后才让你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