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的暖》纳兰馨雪

5、暖

　　倪阳走进办公室，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有些期待，有些急切。他终于扬起了一贯微翘的唇角，“竞标会的结果出来了，这次club小屋再改造的项目，因为我们大家的努力，给对方公司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最终采用了我们的策划案。”
　　众人都高兴得拍手庆贺，京一看着倪阳眯着眼睛笑得暖暖的样子，心情突然豁然开朗起来。就是这种笑容，她想看到的就是这个笑容。即使在公司最艰苦的时候，他的脸上也依然是这种笑容，似乎是春风袭来，让每个人心底都暖意融融。
　　下班后大家一起去酒吧庆祝，庆祝他们终于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庆祝公司从破产的边缘走出。所有人都去给倪阳敬酒，他也不推拒，仍是对每一个人微笑着，然后喝下满满的一杯又一杯酒。
　　时至午夜，跟同事们挥手告别，京一无奈地将倪阳扶上了他的车后座。没有办法，他睡得有些沉，只能由她送他回去。
　　午夜的城市仍然到处灯火辉煌，却没有了那么多的人气。一路上任由她风驰电掣，尽情地将速度放快。想想白天一步一挪的蜗牛速度，她情愿每天都在夜晚活动。车内有微微的清新剂的味道，还有浓重的酒气。她只是祈祷，千万不要有警察叔叔这会儿来查。
　　拐过下一个路口，身后有了动静。她抬头看了眼倒后镜，原来倪阳已经睁开了眼睛，用一贯的微笑看着“认真”开车的她。他脸上的笑意影响到自己，京一也不由笑了出来，“师兄，醒了？”倪阳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她一直叫倪阳师兄，倒不是真的在学校里就认识的师兄。只是最初来公司面试的时候，作为经理的他看了眼简历，然后顺口说了句：“哟，你也是n大的？”于是就顺理成章地叫了他师兄，在公司内似乎没大没小，但他总是淡淡地微笑，像是并不介意，又似并不在乎。
　　倪阳是个讷言的人，向来很少说话，做起事情来却沉稳、认真。所以多数时候，他都只是微笑，对着每个人，每件事。

　　“京一，为什么放弃出国深造的机会还要留在我濒临破产的公司？”也许是酒后话多，倪阳突然问出一直以来很想问的问题。
　　三个月前公司因为资金运作上出现了问题，陷入空前的灾难。最后那刻，连他都以为一定要破产了。虽然看着自己多年的心血这样流失十分痛苦，也逐渐认清了现实，准备宣布破产。他准备好了最后的奖金发给每个人，让员工们各自谋取更好的生计去。
　　还记得那天他说完这话后，宽阔的开放式办公室上空凝聚着的阴冷的空气。周围的环境一下子静寂下来，平日里充满了欢快气氛的办公室突然变得安静起来。然后有一两个员工开始收拾桌子，并不太大的碰撞声在那样的条件下显得异常响亮。然后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他的一贯笑容也早已从唇角消失。不忍心看，决定先离开。
　　“师兄！”是京一，突然从身后叫住他。
　　他顿住步子，却没有转头。京一因为优秀的设计天分，早已被推荐到法国进修，还得到那边合作公司的接纳。公司这样的状况，她正好可以一走了之，毫无牵挂。谁料京一却说：“我会留下！即使没有工资发也会留下，帮助师兄和工资度过难关。只要我们努力，就一定会成功。”
　　倪阳转身看向京一，只看见了她一脸的自信。并不知道她的信心从哪里而来，却深深地一下打动了自己。因为京一的话，又有一些员工表态道一定要和公司共进退，一起度过难关。彼时的他除了感动仍是感动，望着一张张信任的脸，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会努力的。”

　　“哦……”京一仍是看着前方的道路，似乎忘记了他问得什么，真的认真开起车来。倪阳不知道还应该问什么，但是那些酒精的作用，就是想让他更多地知道些什么。前方是红灯，京一将车稳稳地停下，然后才说：“因为师兄脸上的微笑啊，喜欢看师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的样子，总是暖洋洋的。不喜欢师兄愁眉不展的样子，所以要留下来，看师兄的脸上重新挂上微笑。”
　　更何况留下来陪你是十分幸福的事情。只是这句话没有说出来。
　　倪阳倒是有些意外她这样说，笑着问：“就这么简单？”
　　京一一本正经地点头，“就这么简单。”转而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还有，因为师兄说话声音很好听，低低沉沉的，像是从胸腔里荡出来的；还有啊还有，因为师兄的鼻子很漂亮……”变灯了，京一匆匆换档开车，闭口不言了。剩下倪阳在那里满眼无奈地若有所思。
　　偷偷看到了他的模样，京一偷偷地笑了出来。很幸福啊，是真的很幸福，而且快乐。
　　三个月里，公司为了经营，不管多大多小的设计都会去接。所以总会有很多十分琐碎的东西，仿佛永远做不完。经常是到了深夜，他们俩还在加班。她喜欢四周一片漆黑下他桌上的台灯散出的光芒和温度，就像他的人，总能让人感觉到暖意。
　　有时她一大早到公司就看见他彻夜不归，趴在办公桌上打盹。衣冠不整、下巴上也长出青须，看得她心生不忍，于是准备好了热牛奶喝全麦面包轻轻放在他旁边。那种感觉让她觉得是最亲近的人，虽然很艰苦，却可以患难与共，可以看到他最无防备的样子。
　　就算是很苦很累，但是真的很幸福。

　　倪阳看到了京一突然翘起的唇角，是在偷笑吧。这么大了，还跟个小女生一样。她认真地开车，而他也渐渐放松下来，只是随意地靠在后座上，看着她的一颦一笑。脑海中似乎是陷入沉思，有些事情突然就跳上眼前。
　　前些日子在准备现在最大的这个项目的设计案子，那天已经很晚，他仍在加班。最后昏昏沉沉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可是隐约觉得旁边有人。先替他盖上一件衣服，又替他将眉峰抚平。朦胧中睁开眼，看到的是京一的面庞。在他明亮的台灯的映衬下觉得她似乎就像那温暖的光芒，给他能量。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习惯她肆无忌惮地叫自己师兄，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期待着坐在办公桌前抬眼就可以看到远处她的背影。似乎那样就有了无穷的能量，似乎那样就可以给他信心，让他坚持下去。
　　他竟然想不通了。因为似乎心底已经生出一丝依赖和一丝牵挂，并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这种突如其来的占有欲让他自己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思想，抑或是感情。
　　“京一，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啊？”倪阳似乎是随口地问。
　　京一心里一震，然后随口答道：“两年前啊，我刚毕业就将简历投到师兄这里了。”她长嘘一口气，然后说道：“师兄第一次面试还说我缺乏经验，说我不适合繁重的工作，说我……”京一突然住口，“不要随便跟我说话，现在咱们俩的命可都在我手里呢。”
　　倪阳一愣，然后笑道：“我就把命交到你的手里了，要死也是死在一处。”他的声音一直都是那种低沉着似乎在嗡嗡作响的，明明说得是句玩笑话，却不像。京一被他的话惊住，一时有些失神。而倪阳即刻就叫了出来，“红灯，丫头，红灯。”
　　一个急刹，两个人都被重重地撞在了靠背上，随即倪阳呵呵地笑了出声。他很少这样笑出声，平常都是微翘着唇角淡淡地笑。而现在这样嗡嗡的声音回荡，倒真是第一次听到。他笑着说：“这样看来我可不敢把我自己交付给你了。”
　　京一猛然间通红了双颊，不能怪她，不能怪她，她确实想到旁的地方去了。可是他怎么会喜欢自己，将自己交给自己呢？想想看就知道有多好笑了。

　　从学生时代他就是出名的白马，京一大学刚入校最早听到的校园八卦就是有关他。他是众人眼中的优质男生，是所有女生票选出来的大众情人，偏偏为人和蔼，总是微笑着对所有人，绅士十足。而且大学四年一丝半点儿的绯闻都没有。更何况那会儿他作为即将毕业的师兄，已经开了属于自己的设计公司。这件事时常被他们专业的老师拿来谈资，所以即使京一再木讷，再秀豆对于倪阳的名字也是如雷贯耳。
　　可从来都只是闻名，见面的次数却寥寥，还都是偶尔从校园里穿行后擦肩的那种。真正意义上的面对面，是院里的每年一次设计展。他即将毕业，她刚刚入学，本来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谁知两个人的设计稿就被挂在了一处。京一默默地站在自己的成品面前，心里满是懊恼。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比旁边的那幅差了多少，而何况那幅的署名就是鼎鼎大名的倪阳。谁知身后突然有声音说：“这个是你的吗？真的很有创意。”语气真诚，不像是取笑。她转头去看，原来是倪阳那张无害的脸，让她想到了一首歌，“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哈哈……”
　　京一忘不了那一天，那次才是第一次见面吧？被他这个所谓白马的学长鼓励。记得他这样自我介绍：“我是你的师兄噢，以后好好努力，一定可以超过这个家伙的。”他指着自己的设计稿让她超过这个“家伙。”真的是笨啊，不知道大一女生们刚进校就早早地将他的名字与面庞对应得很好了。但是那个明媚的笑容却无害地印在了心里。每每设计到瓶颈时就会想他的笑容，似乎他的笑能化解一切，让她勇往直前。

　　“京一啊……”倪阳突然用很软的声音叫她，喃喃的，好像是要说情话一样。京一又通红了整个脸蛋，为什么会连耳根都烧得厉害。
　　不出国深造留下来也是为了他啊，怎么可以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离开。当时的想法简单，是想见到他的脸上的笑容，那个鼓舞自己一直坚持下来的笑容。等到后来一天天辛苦地陪着他拼搏，也明白了自己留下来的理由。是舍不得，舍不得离开他身边，更舍不得他一个人独自面对风雨。所以要留下来，跟他一起用笑容驱走阴云，让大家都看到阳光。
　　而且，患难与共。
　　共同经历过风雨，那么如果产生了恋情应该更加长久吧？
　　“已经绿灯好一会儿了。”倪阳终于说出要说的话。
　　京一啊了一声，连忙去换挡。深夜路上车很少，后面连辆按喇叭催促她快些开走的车都没有，所以就这样傻傻地忘记了在绿灯到来时要开走。都怪她跑神，都怪她乱想，都怪她随便花痴……
　　“因为不能把我交给丫头你，在我酒醒了后，丫头你就交给我吧？”倪阳似乎是快要睡着，懒洋洋地抛下这样一句话。
　　重磅炸弹，重磅炸弹，绝对是重磅炸弹。
　　脑袋突然爆开，京一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啊？”
　　——“没听到吗？”
　　——“啊？”
　　——“真的没听到？”
　　——“啊？”
　　——“如果没听到就算了吧。”
　　京一突然一打方向盘，将车转向路边停下。她转头直直地盯着倪阳，从来都没有这么直接地盯着他看过，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不能退缩，不能退缩，她看着倪阳的笑脸，终于问道：“师兄说得是真的？以后我就交给你了？”
　　“当然是真的。”车内有些黑，外面的灯光点点撒了进来，他隐约可以看见京一的脸庞。似乎气氛有些僵硬，又似乎有些暧昧浮在上面。他故意逗她：“等我酒醒了就由我开车送丫头你回去啊，”
　　原来是这样，京一觉得心一下子沉下去。又有些气愤，分明是在耍她嘛。
　　打开车门，跳下车去，再拉开后座车门，然后将倪阳拉出来，“我看师兄已经醒了，那我就将自己交给师兄，师兄来开车吧！”倪阳被她推推攘攘，脸上还是一副微笑的表情，不过已经带上了宠溺，“好啊，我来开就我来开。”

　　结果两个人还没有上车就遇到交警叔叔前来检查。
　　毫无疑问，两个人都是喝过酒的，谁开都不合适。于是车被扣下，这个时间段已经没有公交和地铁，出租又极其难打。
　　京一气呼呼地走在前面，双手环胸，不时地呼出两口哈气，蹦蹦跳跳的。而倪阳就走在她身后，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
　　他上前去伸出手递给京一，“这样交给我，可以吗？”
　　京一有些惊讶，还有些迟疑。倪阳倒是不看她，径直地往前走，手还在半空里乍着，“快些做决定啊，逾期不候。”
　　京一突然笑了出来，跑上前去，将手放进倪阳温暖的大手里。“把手这样交给师兄是什么意思呢？”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倪阳说：“已经放进来了就不能反悔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