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屠夫 ...

  •   “杜家夫人开了个善堂,可真是个好人哩。”
      “谁说不是呢,菩萨心肠呀。”
      我听到这话时,已经是娇娥嫁进杜府半年以后。
      春寒乍如花败,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而那闲话倒从不曾冻住。
      总在人的耳边转。罗刹身披菩萨皮,也使人见之可亲。
      那位曾为娇娥瞧过病的老大夫死了,死于酗酒过度。
      这本没什么可谈。若说有一分可道,不过是这位老大夫在死前又为娇娥瞧了一次病。
      也许其中有几分耐人寻味,可我总该把她封在嘴里。
      我还未为陈玉春找出她想要的那具尸体,也还未等到床下锈剑的主人,就无了归途。

      那时我曾想过为娇娥寻活眼的事。
      我的耳朵贪婪地攫取着有关将死之人的风声,我还曾想过如果神鬼不知的将挖出这些人的眼球。
      我告诉自己,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方法了。
      可世事从不肯按我的打算来。
      娇娥的再一次逞凶,或者说在她指使下的行恶,对象并非将死之人,而是一个流浪的孤儿。
      这是这个世上最弱小最没有存在感的一群人中的一个。
      他被挖走双眼的时候我并不在场,我也不可能在场。
      没人会把屠宰场安在自己家里头。
      她身旁站着的人,原只有我,后来又多了一个莲姨。
      而那些杜府遣来的丫鬟,只得在外院走动,连内院的门也进不得一步。
      整个偌大的杜府,便只得一位女主人,又怎会有人来过问。
      莲姨却也不是那下手的人,这沾手的血腥,就好变成了一条线,我就在源头,也不知这线有多长多远。
      娇娥是不避我的。
      她越坦诚,我便越冷。
      深入骨髓的冷。
      “阿黄,这对眼珠子,听闻是孩童活眼,你可怕”
      她问我。
      她在她食人的时候问我。
      与其说问,不如说是将这罪孽剖开给我看。她在试探我,试探我能爱她几分。
      那便是我这辈子第二次与她红了眼,也是最后一次。
      “活人眼,为什么不可以寻一些将死之人”我问她,以一种近乎病态的角度问她。
      “你在心疼他,你还未曾见过,便在心疼他。”她轻嚼慢咽,抬头瞧我。
      “因为你不但要他的眼珠子,还要他的命。”
      事无遗漏,算无遗漏,她怎么可能只要一对眼,她还要杀人灭口。
      “若要你杀一个人,来救活我,你杀不杀。她也来问我。
      树上的鸟儿惊飞去,不知归处,原来杜府也栽梧桐的。
      她的眼神变得深远,像是等待判决的罪人。
      “杀的。”
      我想起了躺在我怀里的阿昏,那个脆弱而美好的女子。
      她听罢,眉眼忽地舒展开,露出心安的神色。
      “那你又何苦心疼他,你原也只该心疼我的。”
      她的语气渐渐低了。
      “你明明可以不用杀他的。”
      “阿黄,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他们都是这世上的游魂,不会有人发现他们消失了,绝不会。”
      “就是为了这个绝对不会么。”
      “失去双眼的孤儿,就能活得很好么,你该比我更清楚的。”
      “你就是这般安慰你自己的。”
      我声已不可闻。她却如闻酸楚。
      一双眼盯着我,像是要流泪,又不肯落下。许久许久。她才低了头。
      “自当如此。”
      其实她说的不算错,千花城的乱葬岗,每个月都要多七八具尸体,而这七八具尸体里,便有五六个是孩子。流浪汉倒是少的,再不济的流浪汉也比这群小野狗强上一些。比方在一床破棉被的争夺上,比如在馊掉的半个冷馒头上。
      何为将死,说来,不过是我的自欺欺人。
      我原来的想法,跟她又有什么不同。
      我不过也是个恶鬼罢了。
      “我要去瞧他”
      “你敢”
      不是质问,而是带着一缕委屈。
      现到如今,我已经分不清哪一面才是薛娇娥这个女人的本性。
      从前不敢信她恶,如今不敢话她善。
      “你作得恶,我便也脱不了干净,那又何苦让旁人沾了这孽呢。”
      我还是抱到了那孩子的尸体,冷冰冰的,一双眼亦是没了,杀他的是我不知名的屠夫,原来屠人与屠猪并没有什么不同。血都放得干干净净。收银亦是一般多的。
      我并不知那对入了娇娥腹的眼珠主人,原是个小姑娘。

      质问时以他代称。

      她脸上还有污泥,跟一扇猪肉躺在一起。

      真的是一扇猪肉 ,一扇比这个小姑娘儿的身量还要大些的猪肉。

      厚肥见脂。

      原来我的胆也不算小,从那次夜行,我便再没有见过尸体。

      我以为我会怕这种与死亡挂钩的存在一辈子。

      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

      那帘外的屠夫与莲姨正在谈生意。

      谈人命生意。

      我不出声,只是抱着那个姑娘儿,为她理发。

      “这头回做事总不太顺,那小娘皮还有个哥哥,虽是取了一对眼,我却沾了两个人的血,这酬劳可要翻上一倍,莲子妹妹,你可将手放松些。”

      暖风入帘,吹得人燥烦。

      那屠夫的话语随燥烦而来。

      我似闻见了猪肉猪粪的腥臭,一时间有干呕之意。

      那头的莲姨并不作声。

      屠夫又道。

      “那小娃子十五六岁了,有些儿力气的,老子的脸都被他划伤了。”

      又发出低笑。

      像一条邀宠的狗。

      “那男孩的尸体呢。”

      莲姨似有恨意,只是我不知恨从何起。

      “我带这小女娃回来时,他早死了,带回来也是用不上了。”

      啪,一声清脆的响。

      竟是莲姨给了那人一耳光。

      “你贪图省事,是要给我惹祸的。”

      哦,原来她不是心生怜悯,只是怕极了祸起东墙,引火来焚。

      怀中的尸体早已僵硬,我却似觉她有动作。

      原来是我自己在发抖。

      那天色正好,明亮的光透窗拂过我的眼,拂过我怀中的人。

      帘外的声音渐渐低了,似是那男人谄媚似好,又似莲姨被他说得不敢声张。

      我听不清,也不想听。

      我望着挂在麻绳上的一柄柄刀,猜想着是哪一柄剜了这姑娘的眼。又是哪一柄割了这姑娘的喉。

      是否那将要卖出去的半扇猪肉,也沾过人血的滋味。

      往后,再往后,会沾得更多。直到人味与猪腥都混在刀锋上,不肯分离。

      我早就该明白的

      满室惶惶,竟无一个可怜人,竟无一丝人间温度。

      我生来未动过刀,学的活计也不需动刀,也不曾穿针绣花,作小女人姿态。

      薛老夫人从不愿我学的,她要将我磨得毫无柔美之气。

      怎肯我做一个他人眼中的贤人。

      我想着用刀不会太难,否则怎会轻易就能捅进那个男人的肚子。

      还是我那刀选得好,够尖利,够分量,不至于无法挥舞,也不至于轻短过头。

      我见他软下身去,头被帘竹乱打,渐渐也不动了。

      才肯放下刀去。

      才肯让莲姨瞪大一双眼来瞧我。

      “他这般贪财,收尾又不干净,迟早是个祸害,何必用他,可别回头来咬,夫人,一口。”

      我的声音飘荡在帘竹摇乱里,也飘荡在我空落落的心里。

      而莲姨也不会因为一个屠夫的死对我动怒,她不敢,也不必。

      我抱起小姑娘的尸体。

      因为僵硬而变得沉重的尸体。

      发出笑来。

      “你也可以当是我的投名状,现在我们谁也不比谁干净了。做狗,我肯定好过他。”

      残局自有人收拾。

      听闻那屠夫在家不慎滑倒,正撞刀口。

      尸体跌在一堆猪下水里,面目污脏。恶臭闷在屋中。若非蝇虫来聚,便是邻旁也不知。

      此事草草了结无人寻问。

      那人是个鳏寡之徒,好色爱赌,父母早亡,也是个游魂般的人罢了。

      而那小姑娘的尸体,则是被我埋了。

      埋在幽静的大湖旁,埋在,东君花下。

      不会有人来打扰她的,绝不会。

      那天夜里娇娥又抱着我睡,像抱着她的夫君般。

      可我终究不是的。

      我仿佛还能闻到尸体的腐臭味,闻到幽静大湖的水汽味。

      从此我的身上也带刀了,一把小匕首。

      就是从莲姨手里抽出来的那柄。

      曾对着阿昏脖颈的那柄。

      而我也等待着有一天,有人将这柄匕首插入我胸口,或者插入那个女人的胸口。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屠夫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