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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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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以为天下间有名的人物都该有不凡的样貌,或丑或俊或奇,他总不该生着一张随处可见,见着即忘的模样。
可我所见到的那个男人,还真就是这般见着即忘的脸。 我取笑自己,我如此身份,平日里又能见到什么样的好人物呢。这所有的臆想都不过是被话本所引。
我口中所说的那个男人,正是这千花城的城主。杜雪珂的养父。
他武功有多高,他名气有多大,其实我是形容不出来的。
从我记忆起,他便是这千花城里的第一人。
薛府就已经是能将我捻死的存在,再比薛府厉害个千百倍,又能如何。
不都是我不能违抗的人么。
我本不该去瞧他的。
他不过是个头发花白,相貌平平的老头,我便是用眼睛去瞟杜公子去瞟薛小姐,去瞟着喜宴上各色各样的人。也不该去瞟他的。
可我还是忍不住。
忍不住去瞧这个面貌平凡的大人物。
忍不住去想,这般的人,是如何将鹤君杀死的。
也许我这几眼都是替陈四姨娘瞧的,所以才要瞧得这样深。
那个女人在那个夜晚救了我,也救了薛小姐。
她是我的秘密,我的另一个秘密。
我并不愿意将她分享出来。
在谣言愈演愈烈时我就已经明白了,陈四姨娘对我的威胁,正在一点点失去效用。
因为已经有人为薛小姐背负了罪名。
那支插入巧碧眼中的簪钗,又算得了什么呢。
薛小姐连谎言都是细致的,就像堂蛛在廊上织的网,绝不会错漏半分。
谣言怎么说来着,阿昏是个偷儿。
那这罪证,自然也就不算罪证了。
那陈四姨娘凭什么让我为她做事。
也许是这个女人让我生畏。
又或者是因为她救了我。
薛小姐出嫁的前一天,我便去见了她。
她还是懒洋洋的躺在塌上,盖着锦衾,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枝蔷薇。
这不是蔷薇最好季节,而那瓶中的蔷薇却开得极艳。
她知是我来了,伺候她的丫鬟早就已经向她通报。
可她还是不看我,她就盯着那瓶中蔷薇,一双杏眼不肯偏移。
“你还要来,你为何要来。”
良久。
她才肯同我说话。
都说妓子讲话,连呼出的气都是甜的,总想教你连身子骨都软下去。
可陈四姨娘同我讲话,却是又冷又硬,我不知晓这是因为我不是男人,还是因为我无关紧要。
“你叫我帮你的。”
我不知怎么回她,正如我不知我为什么要来。
“你这样的人,往往死得很早。”
她又开始笑,翘起一点嘴角,眉眼却也跟着弯了。
“你得学学你们家的小姐,跟她娘一样,够狠,够毒。她那样才能活得长呢。”
她微微起身,半截身子便露了出来,丰润白皙。
这毯下竟是个不着片缕的女人,还是个极其美丽的女人。
我瞧她,带着些许愤怒,些许冷漠,还有一丝丝惶恐。
再没有人比我跟娇娥更亲近的人了,不管我对她的感情是恨是爱,可就是这样,我才觉得陈四姨娘说的话,正在一点点应验。
“那你还不要我帮你。”
她说的话我半句也回不得,便只好再一次提起我的目的。
她全然不在意自己裸露的身体,坐直了身子,腰腹上的白肉也一点点露出来,整个人都背着光,竟像一块美玉。
“要的,怎么不要。”
“我要你,去帮我找一具尸体。”
在城主府找尸体,我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瞧着她。
她也终于愿意看我,一双杏眼里都带着癫狂。
我曾见过这样的神色的,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在那次寿宴上。
“尸体,谁的尸体。”
我的思绪在脑海里辗转反复,像是怔了许久,才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
她还未回答我。
我便已将那个人的名字说出了口。
“鹤君”
“你知道他。”
她也怔住了,不知是因为这个名字,还是因为我知道这个名字。
“没什么事情能够瞒住一群碎嘴的婆娘。”
我诓了她,我原也是会撒谎的。
碎嘴的婆娘从来都是畏我如虎的。
可她原也不必要知道这消息来源何处。
帮她找尸体,去哪里找。
偌大的城主府,我一个下人,便哪里都去得了吗。 “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好好保存他的。就像保存一个物件。”
也许陈四姨娘的疯病从来都没有好过。
“我觉得我今天来了,才是真的傻了。”
我可以帮这个女人,不管我是为了什么。
可这个女人所提出的要求,却是如此的含糊不清,毫无线索。
“你只要去了城主府,你就一定会知道他的尸体在哪里。”
陈四姨娘突然拉住我的手,语气变得轻快。
仿佛这件事再简单不过。
“我觉得姨娘在同我讲笑话。”
她的手其实很细,挣脱这样一只手,又怎么会困难呢。
“因为他是城主夫人。”
他是城主夫人,我一时间惊愕。
就好像见鬼了般。
一个男人,怎么可能是城主夫人,那杜公子呢,那杜雪珂呢。
便是连时间也是合不上的。
她约莫是真的疯了吧。
“对,你没听错,他是城主夫人,他当了多久的城主夫人来着,一年零一个月,还是一年零两个月。”
她还是用着那种轻快的语气说话,指甲却已经嵌入我的腕肉,我不敢叫疼,甚至不敢惊醒她。
“你是不是很奇怪,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做城主夫人。”
她又开始讲话了,我想捂住她的嘴,我总觉得那是我不该听的,却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于是只好这样静静望着她
“杜连孝大概也在想,他那样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做城主夫人呢,可他还是让他做了”
“你是不是还想问杜连孝是谁。”
“城主呀”
她仿佛积压了太久,我不回她,她也要自顾自说个干净。
“可他做城主夫人的时候不叫鹤君,他叫木凰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侠女。”
“侠,侠女?”
她又开始笑,好似不笑一下,就压不下心里的苦般。
“杜公子的亲娘,杜小姐的养母,木字山庄的大小姐,木凰烟呀。”
她声音忽然尖细了起来。
像厉叫的老猫。
我越来越不解,越来越困惑,往事如同谜团一般。
“我觉得你在给我听一个秘密,而我并不需要知道这个秘密。”
我终究还是打断了她。
她的言语就像是诱人的毒花,一旦闻之而近。
必会让我陷入死地,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我瞧着她
“姨娘喜欢唱戏吗。”
陈四什么时候会毫无保留的裸露人前,我对二十年前的往事自然是感兴趣的,我对陈四姨娘,对鹤君,对陈四口中的木凰烟,也是感兴趣的。
但我还是不信她。
她的秘密太多了,她的癫狂背后,似有一双冷漠的眼,还在盯着我。
她不笑了,身子骨也不肯软下去了,挺着腰,一双眼不泛秋波时,像是能将一个人沉溺下去。
“你虽心软,却没有一般女子的性子,真是无趣。”
“我帮你的原因你应该明白”
“嗯?”
她忽然将瓶中的花折断,簪花鬓上。
只是簪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我。
“我确实不知道杜连孝将他的尸体藏在哪,但必定是极为秘密之处,他还算健康硬朗,怎么可能不去瞧瞧他的尸体,我要你帮我看看他,你只要看着他,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你就能知道鹤郎的尸体藏在哪里。”
吐气如兰,半裸的身子与我只余半寸隙隔,我其实生得比陈四要高些,却从不曾觉着她矮,约是平时低头惯了。
“你若知晓了,你便来告诉我,我不需要你去将尸体盗出来,这事你原也做不了,你只当与我是说,你我的恩仇,便在此处断了。”
“你告诉我他是城主夫人,难道也与此有关。”
我像是一刹那明白了什么,其实陈四姨娘告诉我的并不是往事,而是线索。
“当年我与他皆做了花魁,被你家老爷赎身,已经是五年以后,身价已跌,而他在成了花魁的第二年,便被人赎走了,天价,那人是杜老爷的远方亲戚,人人都说他是那过河江龙,是江湖豪侠,鹤郎被他赎走,必定不会再回来了,我不知赎走他那人是什么来头,也许是杜连孝打的幌子,也许是别的什么缘故。那人是强赎,千花城谁都要卖杜连孝的面子,老鸨儿也不例外,哪怕鹤郎不愿意,也抵不过卖身契。”
“后来我同他讲,你去吧,落脚了给我送信,我也去做那过江龙的小妾去,他才肯走的。”
她又想到了什么,音渐渐低了。
“旁的你也无需知道了。走吧”
她赶了我,我缓缓转身,也不肯再问。
只见那妆台上的菱花镜里,映出我与她的面容,一人漠然如冰,一人面已生悲容。
生了悲容的是我,漠然如冰是她。
而那朵蔷薇花,被我收在匣中,冷落积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