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 ...
-
有一种超乎一切的冲动,就是爱;因为爱的目的是促成另一个人的幸福,把自己隶属于另外一个人,为了增进他的幸福而竭忠尽职。
5
“啊哈,谢谢。”颜睿接过叶智雪递过来的一碗米饭,笑着说,“很温馨的家啊。”
莫归帆已经开始吃了,看他一眼:“怎么没穿制服啊?”
“啊,我辞职了,当然是被动的,哈哈。”颜睿微笑地看看她,又看看叶智雪。
莫归帆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他一会儿。她感觉得出他相当沮丧,但只是重新拿起筷子说:“很好啊。”
叶智雪不明白她为何能面对这样的消息作出“很好”的反应,有点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他想按照自己的逻辑安慰颜睿,但又觉得自己插话不合适,就没说话。
莫归帆在叶智雪转身把锅盖好时看了看他,记住了他耳廓的形状。而在他转回身后,她的视线就再也没越过视野的中界线,总是停留在颜睿的那一边。靠近叶智雪的半边身体举止僵硬,而且他坐在她右边,她每次夹菜都要先看看他的筷子是否悬在空中,并且等他缩回手很久才行动。
颜睿尽力不去考虑烦恼了他一天的“以后”,注意着自己以外的事物,看到她这个样子,觉得很可爱。他也没忘了注意叶智雪的反应,希望他们能两情相悦。
叶智雪出于礼貌不时看一眼对面的颜睿,余光中总有她的存在。他悄悄把椅子往远离她的地方挪了一点儿,感到轻松了一些。他希望能看着她,所以总是快速地把目光移过去,一次又一次。他知道她脸上有趴在桌上睡觉时留下的痕迹,知道她没有洗净手指上圆珠笔的笔道,也知道她总是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一边狼吞虎咽。他很安静,听着莫归帆和颜睿断断续续地闲聊,不想插话也插不进去。他们已经是多久的朋友了,他只是个局外人而已。住在一起并没拉近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他给她留出了充分的个人空间,什么也不问,好像问一下就有侵犯隐私的嫌疑。他对她的了解并没比他们刚认识时增加多少。自从两人都有了那种感情,说的话更少。每天也就仅仅吃饭时碰上一面,晚上余下的时间都基本各在各的房间。
尽管如此,他还是怀念以前与她两人独处的时光,也羡慕颜睿可以与她自由交谈。他总是告诉自己要知足,可是事事感恩基本上不是人类可以做到的,至少他不能阻止自己对她怀有幻想。他也难免会想入非非地猜测她哪个举动是不是爱上了他,不过他自始至终都告诉自己那是自作多情。他觉得自己最近比较像男生,这可以打消他对自己生理是否正常的疑虑。
他忍不住又抬头看她,心虚中目光一滑却迎上了颜睿的眼睛。他觉出里面的探究意味,不明所以地眨着眼。颜睿一笑,低头吃饭。
莫归帆理所当然地最先吃好饭,往椅背上靠了靠,抬头看看天花板上悬下的吊灯,坐到旁边的沙发上,扯过茶几上自己买的杂志,一边对颜睿说:“那你怎样付房租和学费?”
“以前剩下的钱呗。”颜睿回头看看她,“重新找工作也不会太难。”
“哦——”莫归帆从桌面下的盒子里摸了块水果糖,让它和牙齿碰撞发出咔咔的响声,不自觉地向下滑使自己呈半仰卧状,蹭掉了沙发上盖的衬布而不自知。
颜睿觉得应该和叶智雪说几句话,毕竟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主人。于是微笑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你?”
莫归帆惊异地看颜睿一眼;叶智雪愣了愣,有点局促地说:“随你就好。”好像他才是客人。
颜睿哦了一声,为了安抚他的紧张笑了笑,放下筷子说:“我吃完了。用不用收拾?”
“放着吧,善后处理是我的活儿,你可别抢。”莫归帆扫一眼桌面以及叶智雪。她不是有意想看他的,只是自己发觉时目光已经在那边了。常常如此。
“原来是有分工的。”颜睿笑道,从桌边站起身来。叶智雪也站起来说:“要不要喝水?”
“你吃饭好了,不用管我。”颜睿冲他一笑,走过去坐在莫归帆旁边。
叶智雪坐下继续吃饭。
颜睿止不住笑意地对莫归帆低声说:“你们进展到什么程度?”
莫归帆一脸茫然:“跟以前一样啊。”
颜睿不可理解地看了她一会:“你没表白啊?”
莫归帆一脸困惑地看着他,说:“你是要我穿西服打领带捧九十九朵玫瑰单膝跪地对他说:‘雪,我爱你’?还是要穿成不良少年一脚踏在桌子上对他说:‘嘿,你,对,就是你,听着,我喜欢你哦’?”
她没理已经笑得不行的颜睿,转回头望着摊开的杂志自言自语:“哪一种都很恐怖,根本无法想象嘛。”
颜睿笑完了说:“你是女生啊,你自己把自己当女生看行不行?”
“在你面前可以。在他面前比较难。”莫归帆耸耸肩。
“那他也没向你表白过?”颜睿问完了又说,“对啊,以他的性格,不会主动的。”
出乎他的意料,莫归帆双眼放光地转过身来,以他熟悉的姿势抓住他的毛衣领子,大声道:“你是说——”她余光看见叶智雪惊诧地抬头,连忙放小了声音,“——他喜欢我?!”
叶智雪马上低下头去,责备自己不该抬头的,即使是被她的超大声吓着了。他也搞不清自己复杂的心情,反正明知一切都很正常,还是很难过。他匆匆把剩下的饭吃完。
颜睿看着莫归帆那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而扭曲的表情,笑道:“在我看来,好像是的。”
莫归帆松开他,滑下地去,抑制不住地大笑,半侧过身去举起手来猛捶沙发,又不敢太用力,于是改捶地面。
颜睿看了眼表,对她说:“自己掌握哦。只是在我看来哦。”站起来对愣在桌旁的叶智雪说:“我要去上课了,谢谢你做的饭。”
“……不客气,你以后每天都来吗?”叶智雪走过去为他打开门。“是的,如果不方便随时告诉我,收钱也随便你,别看在莫归帆的面子上客气。”颜睿冲他笑笑,“那我走了。”
叶智雪点点头,目送他下楼。
莫归帆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了,转头看着这一幕,不经过大脑就把自己想的脱口而出:“刚才好像妻子送丈夫去上班哦——”
叶智雪浑身一震,转回头来看着她。她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而且错得很离谱。她没有恶意,然而伤害到他了。如果他真如颜睿所说,喜欢她,那就伤得更重。
她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心都疼了。想说对不起可是知道没有用,迟疑间他已经转头走进自己的房间。她想追上去,道歉也好安慰也好,总该有个表示,可是他已经把门关上了,没给她机会。
叶智雪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养母怀中令人安心的温暖,以及当他在学校又因为像女孩和蓝色的眼睛被人欺负,跑回家时,她为他擦去眼泪的那份温柔。
别为了别人去刻意改变你自己。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叶智雪。养母总用温柔坚定的声音告诉他。像女生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你可以让人信任,可以帮助别人,重要的是你有自己坚持和追求的东西。重要的是,在没有找到另一个人时,你能自己照顾自己,自己安慰自己,因为即使另一个人出现了,有时她也会伤害你,而且伤害的比其他任何人都深。那时你必须会自己治疗自己,保护自己。但是,绝对不可以因为怕被伤害就不坦诚相对。不可以因为理智而错失会后悔一生的东西。
那时他十岁左右,听懂了,记住了,但是不相信。并且拒绝她的抚慰。他一直都不肯和养母太亲密,不肯和她像真正的母子一样。养母一直把这理解为是因为他的自尊和害羞,毕竟领养他时他已经八岁。
但实际上,他一直有一个很深的心结,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领养他,为什么在孤儿院那么多比他正常、比他优秀、比他可爱的孩子中间选了最一无是处的他。他不明白,所以无法对她敞开心扉。
他不知道那时自己的戒备从何而来。他不能原谅当时的自己,即使现在她已经去世了,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而养母所说的“另一个人”,他现在想,对他来说,会不会是那个叫莫归帆的家伙。
莫归帆上初二的时候,外婆去世了。但是,妈妈并没表现出太多的悲伤。
“为什么呢?她是你妈妈啊!”当时莫归帆在葬礼的第二天去问朱兰。
朱兰微笑着说:“别这么说,我会伤心的。——因为有你爸爸啊。”
“这俩有什么关系啊。”她生气地拍着墙壁。
朱兰坐下来,仍然笑着:“我大三的时候,你姥爷去世了。那给我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人整天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我妈怎么劝都不行。她那么伤心,还要反过来安慰我。我是学也没心思上,每天就晃到学校,干坐一天再回家。”
莫归帆皱眉听着。
朱兰停下来看看她,笑得更厉害:“知道吗,是你爸爸的出现拯救了我。”
莫归帆睁大眼,指向远处一脸傻笑专心致志看着电视而略显肥胖的莫凡:“他?!”
朱兰哈哈一笑:“因为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啊。我爸、我妈,还有你,都很重要,非常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他。”
她站起来,看着莫归帆的眼睛说:“同样,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人也不会是我们。”
“是啊,”莫归帆倒是同意她的观点,“是颜睿和高宁舒。”
“也不会是他们。”朱兰笑着伸手为她整整衣领,“一定要是恋人。”
“干嘛啊。”莫归帆皱眉,“为什么?”
“只有这种关系才可以陪你一辈子,无论到哪里。”朱兰肯定地说,但是莫归帆根本不信。是颜睿和高宁舒,所谓的“拯救”了她,在她孤单的初中。何况,所谓的“恋人”,是她相信自己永远也不会有的东西。
而现在她有一点相信老妈说的话了。可是她把他给伤害了。虽然只是一句无心的玩笑,但是她确确实实、狠狠地把他给伤害了。
莫归帆在原地呆了三分钟后意识到自己应该有所行动,于是从地上一跃而起,敲了敲他的房门:“嘿,你没事吧?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她等待了一会,但是无人应答。她改用手掌拍门:“喂——”
正在想该说点什么,门开了,他带着微笑站在门口:“嗯?”
他尽自己所能让微笑看上去显得平静来说明自己“没事”。他不怪她,一秒也没有。但在她眼中,这笑容显得刻意而惨淡。不知怎么她忽然感到非常生气,大概是被他一贯的隐忍激起愤怒了吧。实在忍不住,她打算教育教育他,给自己定了“用不伤人的话”的前提,可是说着说着就不象在“教育”了:
“你要是难过生气你就说啊,你干嘛非得装着没事啊,对你有什么好处?要是为了让别人舒服你至少先让自己舒服啊,就算别人都当你没事儿——不管他看没看出来你是装的,他舒服了,可是我不舒服,我最讨厌别人说违心的话了就算是为了我好,你知道吗?当然啦你不知道那现在你总该知道了吧?以后,至少在我面前,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生气了就埋怨伤心了就哭,听见没?我最讨厌口是心非啦——当然,也别太任性了,嗯……”她开始思考心口一致和任性之间的界限。
他听见自己体内某种东西流淌的声音。眼中映出的是她认真的神色,身边围绕着她身上陌生但是亲切的气味。他略低头,刚想开口说话,她又补上一句:“别说‘谢谢’啊。”
他感动地笑了笑,轻轻地说:“我总是想,别人好就好,因为我总是怕别人嫌我麻烦,讨厌我。”
她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有几个人像你这样的?照你这么说大家都相互讨厌哪?开玩笑。别跟我说你对我也有这种顾虑啊,我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她一时没顾得上抬头看他,想想自己也喜欢颜睿什么的,怕他不以为然或误解,于是补充说明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哎呀,就是说我爱你。”
再一想还是不对,她也爱祖国爱老爸之类,还想补充说明,但是她抬头看到了他的眼神和表情,就知道不需要再说任何言语了。
她用手指蹭蹭额头,觉得这就算表白了,可是好像比穿西装送玫瑰和装成不良少年都要更恐怖。她猜测着他的反应,是会像电影里来个拥抱然后含情脉脉地说“我也是”?还是退后一步摆出沉痛的表情彬彬有礼地说“对不起”?她倒不是很受不了他拒绝自己,只是拒绝后大概就不能自然友好地相处。不过,如果他“也是”的话呢?她还真想象不出这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她在他的沉默里忐忑不安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看他。他的表情让她觉得非常滑稽,一方面也是为了缓解和掩饰自己心脏都快跳出去的紧张感,她干脆退后两步坐回沙发上,哈哈大笑起来。
他被弄得不明所以,忽然醒悟似的慌张地说:“你在开玩笑?”
她马上停止了笑声,迅速站起来正色道:“不,我不是开玩笑。”
两人对视了一会,他又脸红起来,伸手捂住嘴,想告诉她自己有同样的感情,但是说不出来。
她看着他尴尬的样子,几乎是得意洋洋地微笑,随便地问道:“有没有回答啊?”
他愣了一下,使劲点头。她没想到他有这么大反应,还这么坚决,吓了一跳,几乎从沙发上掉下去。
她用手撑住沙发坐起来,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笑道:“真的吗?”
他看着地面点点头。
“啊,我不是怀疑你……”她抓抓头发,稍微冷静下来,嘿嘿笑了两声,说:“你站着干嘛?”
他抬头,看见她灿烂的笑容,不禁跟着绽开她所见过的最美好的微笑,低声说:“你不介意我……不像男生?”
“你不介意我不像女生?”她学着他的语气。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都转开目光,带着兴奋有点难为情地笑笑。这是他们从未设想过、从未奢望过、从未经历和拥有过的事情。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甚至没说一句话,分别坐在沙发两头,中间隔着垫子和电视遥控器,都尽量往外坐以免碰触到对方,好像彼此都可以导电。开着电视是为了有声音而不致显得太尴尬而陷入僵局。他拿了本画册,她甚至去书架上挑了本诗集。书都打开着,电视上的人也都尽力地表演着;可是他们的注意力不在那上面。目光有时候停留在屏幕和纸页上,可是根本不知道那上面说着什么、写着什么。他们并不长久地对视,只是目光偶尔交汇,所有感官都感觉着对方的存在和这一刻自己的幸福。
并不觉得累,只是全身都懒洋洋的,不想有任何动作,希望能一直,一直这样下去,又好像走了非常长的一段路,终于回到家里,可以挑自己喜欢的姿势好好坐下来,舒舒服服地休息,不用思考和担心任何事。
莫归帆看了眼电视,又看了眼叶智雪,自己笑了笑,就抱着不知是谁的诗集睡着了。脑中闪过自己印象最深的歌词:有一个人保护 / 就不用自我保护
叶智雪再次把视线投到她脸上,发现她已经沉沉睡去。他去拿了件长大衣盖在她身上,自己在原地坐下来把电视的音量调小。看着她的睡颜,看着看着忍不住就会微笑。她总能给予他这样的安心和温暖。
他体会了一会守护一个人的感觉,去替她洗了碗、上了闹钟以及准备第二天的早餐。毕竟生活还是得继续,尽管他们都希望明天也可以一直这么坐下去。在上床睡觉之前他去洗了把脸,以确定自己不是在梦里,而这一切都是真实地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