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雪》214314

11、11

　　感情象 一段旋律 不断煽动 卡住了 我的喉咙
　　讲不出 想说的话 想做的梦 只剩下 耳边的风

　　11
　　终于，又见到她。叶智雪想。

　　是他。莫归帆在心里说。

　　他站在病房门口，一手提着暖壶；她在入口处，挎着书包。他平静而温和，她刚刚跑来，满头是汗。两人之间隔着好长好长的走廊，墙壁雪白，地面浅绿。没有灯光，光线昏暗，彼此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他们互相凝视着，只看站立的姿势就知道是对方。身体不由自主地想马上迎上去，却留在原地。心僵硬，然后开始狂跳，拿不准自己该走过去还是等对方走过来。看，用眼睛看。言语和行动受到限制的时候，用眼睛看是唯一的自由。尽量不去翻动记忆，只看对方此时此地，现在的样子。同样的一句话，两人都说不出口：你好不好？
　　走向他的时候，莫归帆有点犹豫。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但在她作出决定之前，叶智雪已经垂下目光，呼出口气，说：“妈在里面，在睡觉。我已经让爸先回家了。”
　　在旁人眼里他们还只是兄弟姐妹，但在她心里，这已经和陌生人没什么不同。松了口气，又很失望。她只是点点头，推门进去。
　　朱兰盖着被子，右腿做着牵引。睡着的样子让莫归帆忽然觉得，她老了。在床边坐下，她擦了擦汗，和同屋的病人点一下头。余光看见叶智雪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也起身跟在他后面。
　　“医生怎么说？”她小声问。这个距离闻得到他的气息，让她几乎意乱神迷。
　　叶智雪展平手掌，在衣服上抹了抹，尽量克制自己，尽量摆出一种公事公办的姿态，好像她真的是他的姐妹，尽管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只是紧紧抱住她，无所谓场合地点时间。他看着自己的鞋，说：“可以打石膏也可以做手术，石膏便宜但要躺好长时间。如果做手术的话，考虑换个金属关节。”
　　莫归帆点头，又问：“爸妈怎么说？”
　　“做手术，但是不换关节。”叶智雪直到现在才抬起眼睛，好好地仔细地看她。她的眼睛依然黑白分明、明亮有神，眼神却比以前柔和了。脚上的球鞋已经很旧了，好像刚刚补过。T恤和短裤都是他见过的。头发长长了，总是滑下来，她不停地把它们撩上去。衣领翻着，颈后露出商标。他重新移开目光，抑制自己心里帮她抚平衣领的冲动。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他警告自己。
　　“嫌太贵了吗？——金属关节能用多久？”莫归帆忍不住抓起衣领扇了扇风，看了眼他。他的双眼望着别处，摇摇头。她一边想着把他的脸转过来看看眼睛的颜色有没有变，是不是和蓝天一样深，甚至还要美丽？一边说：“那你觉得呢？”
　　叶智雪愣了一下。她在征求他的意见？……为什么？他茫然地看着她，两个人很久以来第一次这么近地对视。血液凝固。与此相反，心里的感情像火山岩浆般激烈地喷涌，猛烈得两个人都有点招架不住。但是没有人把目光移开。
　　是逞强的想法，自己不能主动移开，否则就是输了。但其实，只是因为想看着。也因为逞强，都等着对方说出自己想听的话，尽管答应的句子早已在嘴边等待。

　　“妈。”莫归帆坐在床边看着她。朱兰笑了，说：“你来啦。”
　　莫归帆点点头，伸手为她掖了掖被角，说：“做这个手术是很安全的，你这只是个小手术。人老了骨质就疏松了，以后每天要喝牛奶补充钙质……”
　　“小帆，”朱兰打断了她，微笑地看着她的眼睛，把她的手拉过来，“你和智雪分手了？”
　　莫归帆一呆，说不出话来。朱兰微笑着又道：“我猜的，你别以为是智雪说的。前因后果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管你们。只是对你，我得说一句，别因为一时的赌气呀什么的，就这么下去了。你们必须有个人先转身才行，我希望是你。”
　　莫归帆叹了口气，没说话。要怎么办？怎么办——开头是她开的，分手是她提的，他就不能主动一次么，凭什么每次都是她？

　　叶智雪低头剥着桃子，然后用水果刀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插上牙签，放到朱兰枕边。
　　“谢谢。”朱兰冲他微笑，“智雪，你还喜欢小帆吗？”
　　叶智雪吃了一惊，低下头去。怎么可能不呢？以前他一无所有，是她给了他一切，一切的一切。他轻微地点了头，有点慌乱。如果是莫归帆拜托朱兰问的，那就好了，但他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朱兰温柔地笑问：“那你为什么不找她说清楚呢？你不想再和她在一起了？”
　　叶智雪慌忙摇头，低声说：“我不知道……她还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朱兰微微一愣。叶智雪抬头看她一眼，又垂下目光，嗫嚅地说：“我不敢问她，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确定她的想法？我不觉得她还需要我，……我没有这种感觉。”
　　朱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柔声说：“你怕被她拒绝？”
　　叶智雪已经泪盈于睫。他拼命告诫自己不要在朱兰面前流眼泪。所以他不敢眨眼，忍着点点头。
　　朱兰把他的手握在手里，轻轻抚摸他的手背。叶智雪感到有点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难为情地别开头去。
　　朱兰无声地叹了口气，微微地笑着说：“很多时候，语言，说出来的东西，都是最不真实的。你喜欢她，小帆能看得出来。所以你也应该看得出她是不是喜欢你。这种事不要用想，不要用思考。用本能去感觉。”
　　叶智雪脸转在一边点点头，泪水已缓慢地流下来。他极力躲闪着，声音发颤。“我知道，可是我不会。我从来都猜不出别人的感受……我需要说出来的承诺，我只相信那个，因为没人给过我……”
　　朱兰伸手轻轻擦去他的眼泪。叶智雪转回头来。眼泪模糊了视线，可是不知道这泪水是为了什么？
　　“……我以前是父母不要的孩子啊，”他低着头，眼泪一滴滴沾染了衬衫的下摆，“——我已经不想再被任何人抛弃了！”
　　只是因为恐惧而已。

　　莫归帆坐在台阶上，捧着有漂亮图片的摄影书籍愣神。手指在书页上划过一遍又一遍，纸页发出清脆的咔咔响声。
　　“莫——归——帆！”远处传来颜睿的叫喊。她抬头望了一眼，把书包背上，捧着书跑过去。
　　高宁舒站在颜睿身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莫归帆跑过去的时候有种感觉，好像自己是多余的。事实上，这种感觉从未消失过。
　　三个人都笑了笑。莫归帆睁大眼睛看了看高宁舒，对彼此亲切甜美地一笑。可这笑容，她们都可以随便给任何一个人。
　　“走吧，去地坛。”颜睿说。三个人漫步出公园，打了辆车。
　　聊聊现状，或某个名人，或某件新闻。可是对一个陌生人，会有什么话好说？莫归帆抓着高宁舒的手。她身上的味道她已经感觉陌生了。她们曾经手拉着手在雨中奔跑，曾经膝盖碰着膝盖坐在操场看台上为踢球的颜睿加油，曾经背靠背约定如果喜欢上同一个男生就都把他甩了。她们曾经形影不离，曾经和颜睿三个人在一起并都希望而且相信会永远在一起。
　　这大概会是最后一次，没有人说出口但这句话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晰地浮现。很好，莫归帆心想，起码它有了个终点，就是今天。
　　两个人靠在一起，都姿势慵懒。颜睿坐在司机旁边，看着窗外。车里开着广播。
　　这一天她们都聊了什么呢？回家的路上莫归帆看着颜睿问自己。她和萧楚策分手了，而她没说她和叶智雪也同样；高宁舒换了工作，买了手机，她学了摄影，以及……以及？
　　莫归帆闭上眼睛摇摇头。这一天又结束了。高宁舒，也结束了，对她和颜睿而言。她现在需要一个人陪在身边。什么也不用做，只是陪在身边而已。她睁开眼睛看了眼颜睿。看到他的表情，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不可能是他。那么是叶智雪了。他会随时随地无条件地陪在她身边。——今天就去找他？
　　不不不。莫归帆有点生气地看了手表一眼。为什么非得找个人陪着？！她自己一个人，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她自己一个人。从未改变，以后也不会。颜睿有自己的生活，很小一部分是她。叶智雪也有自己的事。她自己一个人也同样无惧无畏，不会停顿或犹豫。
　　她回眸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心脏滞留了两秒。但那不是他。对自己讽刺地笑笑，她自嘲地心想，好吧，去找他。现在。不是因为想找个人陪着，只是想他。又是她主动——不过只要能和他重新继续在一起，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莫凡到病房的时候看见叶智雪低头流泪的情景，吃了一惊，随即默默不语，拿了张面巾纸塞在他手里。叶智雪被他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出去洗脸。莫凡坐下，看着朱兰问：
　　“你不是不管他们的事吗？”
　　朱兰笑道：“我没管呀，只是适当地引导一下。他们毕竟还太年轻了。”她叹了口气，看着门口说：“智雪这孩子，命太苦。长成这么一个体贴的男孩，真不知该感谢谁呢？”
　　莫凡笑了笑，看见桃子，插起一块喂到她嘴里，说：“我有点后悔收他当养子。”
　　“为什么？”朱兰惊讶地睁大眼睛。
　　“好像逼着他们俩见面。”莫凡摇摇头，“俩人都挺痛苦的。”
　　朱兰不以为然地伸手擦擦嘴，笑着说：“有什么关系，这样还创造见面机会呢。而且就算他们从此分手了又怎么样呢？再长大点他们就会懂，什么爱呀恨呀和名利权是一样的，其实是根本无所谓的东西。都是南柯一梦，过眼云烟而已。”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都笑了。说是这么说，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在一起，平安幸福快乐。这一点才是真正“永远”不会改变的东西。叶智雪和莫归帆对此体会得还不够深。他们迟早会懂，但是越早越好，因为世上已经有太多懂的时候已经来不及的人。

　　叶智雪走上楼，拿出钥匙开门，走进自己的房间，然后愣住。莫归帆躺在他的床上正在睡觉，侧身张着嘴，手里抓着枕头，如她一贯的睡姿。
　　叶智雪走过去蹲下，认真地看着她的脸。什么意思？她回来了，他是否应该感到狂喜呢？是不是说她决定重新和他在一起？他需要她醒过来说句话，否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莫归帆醒来的时候天刚开始黑下去，夕阳灿烂地照进屋里，天蓝得更深了些。
　　她坐起来，发现身上已盖了被子，厅里的灯开着，整个屋子安静得像没有人。她下了床，小心地向厅里张望。他坐在桌边，俯着身体，额头抵在桌面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莫归帆深吸了口气，装作刚醒来的样子，一边走出去一边说：“怎么还不吃饭？我都饿了。”
　　叶智雪浑身震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说不出话。
　　莫归帆在沙发上坐下来，说：“要不然咱们出去吃？快点，我还要收拾屋子呢。”
　　叶智雪仍然没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她。莫归帆在心里说了三遍“冷静”，才问：
　　“怎么了？”
　　叶智雪沉默了一会儿，鼓起勇气问道：
　　“你是什么意思？”
　　“我回来住啊。”她回答得毫不犹豫。
　　他看着她，眼神流露出困惑。“回来住”有很多种意思。是像最开始那样互不干涉，还是作为彼此生命中的一部分互相拥有？她不说他怎么知道？用本能，怎么用本能？
　　再说她控制着自己没有表露得太明显，就算用本能，他也仍然不知道。
　　莫归帆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叹着气说：“你不明白啊？”
　　他低头看着地面，做错事一样不说话，又几乎快要哭了。他不明白，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好吧，他来说些别的，直到她愿意表明自己的意愿。可是说什么？他突然想起她离开他的原因，抬头冲口而出：
　　“张路尧他……？”
　　话说了一半他就知道自己错了，但已经覆水难收。家里有片刻死一般的寂静。之后莫归帆一下子愤怒地站起身来，双手撑着茶几大声说：
　　“不要岔开话题！你不明白啊？！你不明白你倒是说你自己啊，你希望我是什么意思？你！想以后怎么样？从以前就这样，你总非得确定我的想法后才表明你的态度，你怕自己一厢情愿，你怕受伤害，我就无所谓？！”
　　叶智雪看着她，咬住嘴唇，不知所措。莫归帆握得手指直响，咬牙道：“别跟我提班长——我本来以为你不会介意到这个程度，要是你真的这么介意我根本就不应该回来找你！我以为要是和我没了关系你会舒服一点才提出分手，你难道以为我是没地方住才回来的啊？我有病啊我！”
　　她转身向门口大步走去。
　　“等等！”叶智雪两步冲到她身后，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低下头说：“……对不起……”
　　莫归帆极其无奈地叹口气，知道他又哭了，转回身看着他，柔和了语气说：“你想怎么样？”
　　他抬起头来看她，满眼满脸的眼泪。她把目光转向别处，实在受不了他这副让她心疼的表情。这个家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她想，然后听见他说：“莫归帆……”
　　她去拿了条毛巾扔在他脸上，说：“干嘛？”听着他叫自己的名字，她忽然想笑。
　　“……我爱你……”他抽泣道，声音越来越小。拿毛巾捂着脸，不知是在擦眼泪，还只是因为难为情而遮住自己不让她看见。
　　她觉得他像鸵鸟，又想笑，抬头看着天花板说：“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他猛然把毛巾抛在一边，上前一步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了她，如此用力，让她吓了一跳、无法动弹，几乎不能呼吸。她感觉到他温暖潮湿的眼泪流在她脸上，开口要说话，但真要说时又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把她放到沙发上，往后退了一点，看着她漆黑的双眼，才第一次体会到不需要语言。对方眼眸深处的情感已经说明了一切，那是所有一切的答案。
　　“幸福就像是鲜花般在他们彼此的凝视中开放。”
　　叶智雪伸手擦了擦脸，手指穿过她的黑发，低声说：“……嫁给我吧。”
　　莫归帆看着他不安的表情，笑了出来，随即严肃地和他对视几秒钟，最终点了头。他松了口气，轻轻拭去掉到她额头上的自己的眼泪，低下头，开始亲吻她柔软的嘴唇。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有哪种方法可以表达自己心中的爱，宣泄那郁积在心里，快要爆炸的激烈的情感。

　　颜睿很郁闷。
　　他再一次成了局外人。叶智雪和莫归帆坐在他对面，不怎么对视或交谈，都看着他和他说话。可是目光在他身上，心思却不在。脸上的表情让他很想一个人离开以免打扰他们。
　　他为他们高兴，但却越看越郁闷。你真好，他看着莫归帆心想，这么快，这么早就找到了“那个人”。
　　莫归帆和叶智雪拉着手。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比喻他们此刻的幸福和快乐。看着颜睿的郁闷，莫归帆笑道：
　　“加油喽。”
　　“什么？”颜睿皱眉看她。
　　莫归帆笑了笑，不说话。加油寻找自己生命中的那个人，他们三个初中时就说过。这是人生几大目标之一。比他先找到让她有种歉疚感，从小她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自己手中有了某样东西而其他人没有。如果可能，她真的希望先找到的是颜睿而不是自己。叶智雪来得太快，比起她以前想象的过程过于简单和轻易，让她有点不敢相信，又很怕失去。
　　颜睿懂得她的加油，扬扬嘴角，漫不经心地说：“我要是一生都找不到呢？”
　　他以为她会为难地考虑这个问题，但莫归帆却俯过身来，扶着桌子看着他的眼睛，语调严肃而悠扬，仿佛在许下一个誓言般极为认真地说：
　　“那样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颜睿着实被惊着了，第一反应是去看叶智雪。叶智雪低垂着目光，带着微笑。颜睿叹了口气，觉得这两个人都无药可救：对方说什么都会微笑。不过，他真的很羡慕。光深深地爱着一个人就是一种非常幸福的感觉，更何况同时又被这个人深深地爱着。再何况，他们之间除了爱情还有太多的东西。
　　颜睿迎上莫归帆坚定的目光，感动地笑了笑，郑重地说：“谢谢你。”

　　“平面设计啊……”莫归帆看着手中的便条签皱眉，上面是颜睿的字迹，“我的照片，你的画，他的电脑加工？真会想。我不喜欢人工做出来的东西，电脑制作就是假——不过，要不要试试看？难得他这么相信我们。”
　　叶智雪温柔地看着她，一心一意地看着她，用自己的全部、自己的生命看着她，因为她就是他的世界。他这一生从未幻想过这样一个人，她的出现是上天赋予到他生命中最大的一个奇迹。
　　“你想让我画什么？”
　　“那你想让我照什么？”她反问，耸耸肩，“谁想好了谁说吧。现在先去医院。”
　　他点点头，轻轻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指，两人并肩而行。到这辈子结束，他都记得住她手心的温度。
　　没有人说永远，没有人想过要说。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保证他们这一生都会永远在一起，但至少现在没人怀疑这一点。路程刚刚开始，终点还离得太远太远。幸福就是现在，这一分这一秒，四目交投时所看到的，对方唇边绽放开的一抹微笑。
　　我会一直陪着你，无论白天黑夜，春夏秋冬，无论月盈月缺，日出日落，无论上山下海，赴汤蹈火，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朝夕相处不弃不离，一起见证什么叫天长地久，一生一世，什么叫相濡以沫，耳鬓厮磨。即使爱情消失，红颜白发，我也永远在这里，就在你身边。
　　你不是一个人。你不再孤独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