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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番外:生死隔断寂寞天涯 ...

  •   景耀十五年,夏初。

      越州,元山镇。

      这是个民风淳朴而热闹的小镇,街道两边是茶楼,酒馆,当铺,作坊。街道两旁的旷地上还有不少买些零嘴儿的小摊贩。街道两边延伸,最终延长到城外较安静的郊区,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有挑担赶路的,有驾牛车送货的,有赶着毛驴拉货车的,有驻足欣赏汴河风景的。

      再不见当年火光凄厉地照亮夜,血色的风把旗撕裂,鲜血流过长街,耳边杀伐不歇的悲壮情景。

      屋宇星罗棋布,若是有心人观察,则能发现这些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等屋舍都是以一座雕塑为中心的。

      这个小镇中央,立着两个石像,雕工虽然粗犷,却更显霸气。那是两位大将,身姿挺拔如苍松,气势刚健似骄阳。一个手握钢枪,一个振臂一挥,就让能眼前仿佛能见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浴血中残阳晚照,疾卷云涌浩然啸四方。

      这时小巷子里传出了争执的声音,是几个人高马大的青年正围着两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其中躲在后面的小男孩比较瘦小,怯怯地缩着身子,另一个比较壮实的男孩挡在前面,面对着比他高一个头的青年们凌然不惧。

      “不许欺负小孩儿!”

      “你别管闲事!这臭小子偷吃我们家的饼,被我逮到了,哥几个绝对饶不了他!”那几个青年的领头人凶狠道。

      “我……我没有偷吃……”小个子男孩儿小声道。

      眼见着就要起冲突,城门口处的骚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只见城门大开,元山驻军沿街边两列排开,疏散街道上的民众。接着,一匹匹雄骏的马儿,一个个身披盔甲的骑兵,列队有序入城。

      领头的是大翼第一女将,怀远将军秦修仪。三千青丝不似平常女子挽发髻,而是扎成马尾高高地束在脑后,容貌秀丽,细长的眉间带着英气,一对杏眼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圆领袍束腰裹身添英气,青缎靴足底生厉风。

      秦修仪是来越州巡视军防的。本来只是抬头挺胸骑着马从长街走过,目光突然被小巷里的人吸引了注意力。她回过身,叮嘱了副将先带兵前去驻扎,她稍后就到。然后下马,将缰绳也递给副将,自己越过人群,来到那个小巷子里。

      那几个围堵的青年被秦修仪周身的气势震慑,再不敢造次,只得灰溜溜地离开了。秦修仪走到那个壮实一点儿的小男孩身边,微微一笑:“小思妄,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义父呢?”

      “秦姨。”因为被敬仰的秦姨看到了窘境,左思妄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义父在山上呢。”

      这时一直在左思妄背后藏着的小个子男孩肚子里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咕~”,他的脸瞬间通红。秦修仪会意地一笑:“我请你们吃碗面吧。”

      巷子外面就有一个面馆,虽然桌椅陈旧发黄,但都打扫得很干净。老板是一个有些驼背的小老头儿,正麻利地往锅里下面。

      三个人一起围着桌子坐下,就见到又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冲进来,大概是老板的孙子。他拉着老板的裤角,问:“爷爷,爷爷,我问你,镇子中央那两个雕像是谁呀?”

      小老头儿头上的活不停,麻溜地上了三碗面条到他们那桌,一边笑眯眯地跟孙子解释道:“那是十多年前,咱大翼两位大名鼎鼎的将军,就是骠骑将军和宣威将军。想当年元贼占领了越州,把元山作为都城,越州百姓被一帮子蛮夷人奴役,赋敛烦数,真是悲惨至及。幸好有两位将军,领兵作战,收复失地,才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当年元山的战场,我也是见过的,那场面,真是惨绝人寰……”

      秦修仪看见,左思妄一边吸溜吸溜的吃面,眼视却一直盯着那小老头儿的比划,耳朵竖得老高,显然是听故事听入了神。秦修仪笑问:“小思妄,你对军旅生活很感兴趣?”

      左思妄狠狠地点头,两眼放光,大声道:“我以后要成为像骠骑将军那样的大将!”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少年就是有这样的壮志,要声震神州,尽洒豪情。

      秦修仪心绪一时有些复杂。沉默地吃了几口面,转移了话题:“呆会儿带我去山上,看看你义父吧。”

      ……

      元山顶上,一座破落的小茅屋。

      秦修仪推门进去,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忍不住眉头一皱。心下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老样子。

      地上散乱地摆着十几个酒坛,左缙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一头银发,面颊瘦削,颧骨突出,眼角和额头都有深深的刻痕。这些年他老得厉害,明明才过半百,就已似古稀之年。他睡着了,眉头也紧紧皱起,深埋着刻骨的悲痛。

      左缙做梦了,每次醉酒他都会做梦。这次他梦到了十五年前,他刚从东海回来的时候,拖着重伤的身体,带着九鬼的倭刀满心欢喜地回府,脑海里相象着他和君妄成亲之夜在大红的喜房里深情对视、交杯换盏、拥吻亲热、恩爱缠绵的甜蜜场景,他无比迫切,恨不得立马就将君妄紧紧拥入怀中,向全天下宣布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此生永不分离!!

      可是当他回到自己府上时,如遭当头棒喝,满院满堂的白布扎花,下人们胆战心惊又满脸不忍的表情,左缙一下子懵了。他冲向君妄的房间,没见到人。他疯了一样翻遍全府每一个房间,都没有君妄的影子。

      当英夫人满目泪光,将一个骨灰盒交到左缙手上时,左缙四肢冰凉,两腿发软,一下子跪倒在地上。等回过神来,左缙脸上已满是泪水。他抱着君妄的骨灰盒趴在地上放声嚎哭,歇斯底里,哭声凄厉而嘶哑。

      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接下来左缙更是疯狂,他怒斥了所有下人,让他们把府上布置的白布通通撤下,换成大红的喜布。他大肆操办了一场婚礼,邀请了所有亲近的好友还有军中的好兄弟。他一个人牵着红绳走过前堂,一个人拜天地,笑得幸福满足,仿佛他真的终于与君妄拜堂成亲了。他在酒席上与宾客们敬酒,一杯又一杯,装作没有看到宾客们不可思议和痛惋同情的眼神。他醉熏熏地回到喜房,痴笑着挑起了红盖头——那下面放着的是君妄的骨灰盒。

      那一瞬间,所有可笑而可悲的自欺欺人都成了幻影。

      不论他再怎么不愿意相信,君妄已经不在了,他今生的挚爱已经不在了!他枕着君妄曾经枕过的枕头,盖着君妄曾经盖过的被子,抱着为君妄定作的喜服,痴痴地寻找着君妄残留的气息。他闷声呜咽着,把前半生未流过的泪都流干了,哭得像个痛失了宝物的孩子。

      他哭着哭着睡着了,梦中他见到了君妄。少年时的君妄,一个鲜活明朗的君妄……

      接下来几天他把自己关在那个喜房,不吃饭,不见人,只一个劲儿地喝酒,拼命把自己灌醉。有时喝得太猛了,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像是要把心脏都咳出来似的。他在东海与九鬼对战时伤到了肺部,虽然沈君华全力救治,也无法痊愈,从此落下了病根。

      醒着时他一遍一遍地翻阅着他与君妄的回忆,一遍一遍地懊悔。为什么他没有早点认清自己的心意?为什么那个令人心猿意马的傍晚,他们比武切磋后两人胸膛相贴呼吸交错的时候他没有勇敢地吻下去?为什么元山那一夜后他没有顺着心中的疑虑深入追查下去、而是简单地相信了那个守卫的话?为什么他没有把看到烨帝的种种劣迹都告诉君妄而是一直以为对他好地瞒着他?为什么他没有早点试着说服君妄?为什么他要在兵变后把君妄软禁起来、逼他承认他对自己的心意?为什么他要去求那一道赐婚圣旨?为什么他没有多体谅一点君妄的处境?为什么……

      如果一切能重来,是不是改变了选择,他们的结局就会不一样?

      他们相识了十八年,浪费了十八年。

      他把自己灌醉,醉了时只盼君妄能入他梦来。

      他甚至想过自尽,可是英夫人一巴掌把他打醒了。英夫人被左缙这副颓废的样子气病了,她恨道:“君妄见到你这个样子,他也白死了!”

      之后左缙看似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也会上朝,也去军营,还是四处征战。只是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他变成了一块千年寒冰,失去了人类的温度。他的兵法越发的绝辣狠毒,让所有敌人闻风丧胆,再不敢对大翼存非份之想。

      四境渐渐安定下来,可是英夫人的病却一直缠绵,甚至恶化了。

      左缙将秦修仪悉培养起来,渐渐将军中事务交给她,由老成持重的张望辅助,接过自己的重任。他渐渐退居幕后,照顾生病的老母。

      英夫人去世之后,他便辞去了官职,带着君妄的骨灰盒,一个酒葫芦,一块玉佩,一柄倭刀,开始浪迹天涯。

      他细细抠出与君妄的每一点一滴回忆,从一些细枝末节的言语中去寻找君妄的影子。君妄说:“河东的龙舟赛很是热闹,我小时候曾经随父亲一起去看过。”他就去河东看龙舟。君妄说:“谯郡的春茶特别香,可惜每年的赏发的贡品只有那么点儿,根本不够喝。”他就去谯郡饮春茶。君妄说:“鄱阳的湖有‘镜湖’之称,真想试试在镜湖里泛舟。”他就去鄱阳的镜湖泛舟……

      左思妄,是他在途中捡到的一个小孩儿,左缙把他认作义子,取名为思妄,只因为这孩子的眼神有点像年少时的君妄。

      兜兜转转,最后左缙回到了元山——或许是这段孽缘开始的地方。他在这里安定下来,默默无闻,像个普通的酒鬼,没有人知道他是当年叱咤风云、隐退十年余威尤存的骠骑将军。

      秦修仪把左缙扶起来,虽然动作小心,左缙还是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挥开了身边人的搀扶,看清了秦修仪的面容,只淡淡地说一句:“你来了。”

      看着左缙沧桑浑浊的眼神,还有说话时眼角抖动的皱纹,秦修仪心中又是一酸。当初他认她为义妹,两人站在一起甚至十分般配,如今说左缙比她的父亲看上去还要苍老了。秦修仪努力扬起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来越州巡视,顺便来看望你。”说着她从包裹里拿出一个食盒,里面是她在上山之前特地去酒楼里买的饭菜,“还没吃饭吧?来。小思妄,你也坐下吃。”

      三人在这个酒香萦绕的破茅屋里坐着,沉默地吃了一会儿饭菜。左缙开口问:“你们怎么样?”

      秦修仪淡淡一笑,眼神里有满足和幸福:“天启待我极好,天浩也长高了,和他爹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不过,性情随我。”天浩是秦修仪与欧阳天启的儿子。

      “那沈兄……和那人呢?”

      “……看这天下万民,国泰民安,就知道他们也都很好。”

      “嗯。”

      左思妄就默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扒着碗里的饭。他心里懵懂,听不太懂他们的对话。他也从来没有看懂过自己的义父——他觉得义父是个很奇怪的人,有时候颓唐得让人发愁,有时候又好似有一种无人能比的强大和深沉。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有个叫君妄的人,是义父心中最深切的思念和痛楚。

      左缙起身,摇摇晃晃地又提了一坛酒出门,秦修仪和左思妄都没有跟上去,他们知道,左缙这个时候需要独处,后山那一片荒野是独属于左缙和君妄的空间。

      乱草从生中,有一块石碑,刻着“左缙亡妻君妄之墓”。

      从来情义难全难分。
      怀故人,一别西风又一年。
      风住时,断肠人白了鬓角。
      再遇当年酒,旧味寻不到。
      溯一路流光,觅音容杳杳。
      用力喊你的名字直到声嘶力竭。
      若魂魄能知觉,黄泉下不忘却。
      不记得阴晴或圆缺 ,我看过花开和花谢。
      长满青苔的墓碑刻着,岁月如潮。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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