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左思妄

59、左缙练兵君华布阵

　　浪涛翻涌穿过迂回的山间涧道，两边山峰壁直，危岩高耸，夏末树阴盈峰。拂过的山风如铁马嘶鸣，波涛拍岸声声不绝，似诡似奇。激流中是一长列或巍峨或轻巧的船舰，首尾相接，帆旌列列。

　　从京城去往东海五百余里水路，横跨大半大翼国土，中有平川广湖，有激流狭涧。左缙领六百艘船舰，士兵水手共两万人，浩浩荡荡赴东海。东瀛一战为多搏些胜算，左缙这数月苦练兵，为教那些刀下论生死马上定乾坤的将士们熟习水上作战方式。

　　首要是重新立信号规矩，主将于龙骨安宅舰上特设帅旗，比旁的战舰高出一层又大了一倍，为使全军上下能视左缙所发号令。明旗鼓、明笛号、明铜锣、明炮号。各官兵，耳只听金鼓之声，目只看旗帜之色。如鼓声不绝。便前面是狂涛骇浪，也须跳入。如鸣金该止，就前面敌军败走军功唾手可得，亦不许一回顾。若号笛鸣，要聚各舰旗头目，布置军务。凡打铜锣，缓打三声，是要各兵放弩，疾打五声，是要铁炮开火。每要新起一号令，必放炮一个，使全军先共闻之，专一看有何旗帜更变，有何金鼓之声，即速遵照，不得误事。

　　规矩即立，今日号笛长鸣，舰长乘疾风小早船聚于主舰。左缙负手而立，听各位舰长报告练兵情况。出行已有七日，初从陆军中挑选精兵，皆是熟水性者、有力射者优先，可这些陆上骁勇战士上了船，第一日甲班操练时，不少人竟腿软晕眩，恶心、出冷汗，甚至呕吐，不得于行，更别提操弩拉弓，掌舵划橹。水手多为士兵培训而来，亦不会查探水情，变换方向，甚至搞出了撞礁搁浅的乌龙。

　　左缙已料到会有士兵晕船不适，早备好生姜片、陈桔皮，命各舰长分发给晕船士兵，令他们每夜将生姜片贴于神劂厥穴，将陈桔皮含于口中。此外，左缙询太医得知，晕船者是因不适应船上摇摆、颠簸、旋转所致，可循序渐进锻炼治疗，便令舰长先带不适者每日做些低头弯腰，摇晃脑袋和反复下蹲起立的日常操练。

　　适应较良者，便每日训练船上射弩射弓。各舰上都设有靶子，两两为一组令士兵轮流对射。初时，弩手准头远不如陆上，又因新的弩矢比以往所用重量沉了一倍，弩弦更紧，士兵上弦耗时更长，力道亦不稳，多数脱靶，甚至弩矢坠入河中，浪费了不少。但训练成效亦显著，如今两舰距离由近到远，士兵纵不中靶心，亦少有脱靶，弩矢坠河的事更不再出现。

　　听闻舰长们报告，练兵情况颇有进展，左缙暗自点头，面上却仍锁着眉头，不见丝毫放松。

　　沈君华摇着轮椅从主将战舰的楼房里出来，身侧景如流光，身后浪潮汹涌，寒商吹动罕旗猎猎作响。不知不觉离京已有七日，椒庭渐远，侯畿不见，他静默地坐在主战舰船舷上，任海风穿过衣袖，看朝阳从海天一线处冉冉升起，风摇长缨丝绦佩玉净光。

　　这些天以来没日没夜地关在书房中翻阅典籍，沈君华终于从吉光片羽中复原了歃血古阵的原貌。若有此阵辅助，胜算便又多了一分，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划着轮椅穿过甲板去船头找左缙商量战略。

　　虽然不知练兵的进程如何，但沈君华一路上看到将士们整齐划一的阵型，越发高昂的士气，就知道这几日的训练颇有成效。

　　沈君华来到左缙面前对人拱手施礼：“左兄果然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只用短短七天功夫，就已经让将士们适应了水上作战，沈某着实佩服。”

　　刚与舰长们布置完任务，就见沈君华划着轮椅到身边，左缙闻言回一军礼，却不因沈君华话语中恭维露出骄矜，只沉稳道：“沈兄过奖。东瀛士军精通海战，有‘水鬼’之称，左某只能尽力弥补我军水上作战的不足，想必与东瀛水鬼还有很大差距，不可放松。”

　　左缙向来知晓右相有经天纬地之才，虽说左缙深谙兵家军事，却也担心自己为常理所锢，因此略一沉思，便向右相道出这几日心中谋虑瓶颈：“我军适应甲板作战后，已逐渐恢复陆上战力，若是近战必不会输与东瀛倭军。只是综我所见，历代水战不外乎三种方式，一是击沉或烧毁对方战船，二是用普通□□或携带易燃物的箭矢杀伤敌方士兵，三是直接撞击敌舰，利用自身重量装沉对方。如此一来，我军近战格斗优势无法发挥。缙欲将我方士兵送上敌方战船，通过近战格斗俘获敌船。只是倭军狡诈，必不会让我军轻易靠近。要想强行突破，必定伤亡惨重，届时胜负未可知。如何达到近距离交战，缙仍不其法。沈相大才，不知可有妙计？”

　　“近战……”

　　沈君华闻言不由苦笑，自古以来海战哪有以近战取胜一说，但双方实力悬殊，左缙所提出的唯有夺取对方战舰才可反败为胜，倒也是个办法。我方主战舰坚固却笨重，灵活性不如对手，可是快艇防御力又弱，怕是等不到靠近就要被击沉了。古书中曾记载过一种水下进攻武器“木老鸦”，由人潜入水户，将火药包挂至敌人船底，然而我方擅长潜水的死士，又实在不多啊……

　　沈君华轻捋鬓发沉吟片刻，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将军以为，此战天时地利人和，我方有几分胜算？”

　　左右仍有士兵操练，亲信戴邛，也是主舰副舰长，正与身侧垂首听令。考虑军心，左缙不当场回答问题，转头对戴邛吩咐几句，令其督管士兵操练，并从各舰挑选出精通水性士兵，独转移到一舰上，选可信死士任舰长，听候处理。言罢左缙便侧身伸手引路，沉声道：“沈兄，你我二人不妨入室长谈。”

　　此番动作沈君华必知晓因缘。二人无言入室，左缙屏退了左右，叫亲信守于门口不叫人轻易靠近，于席上方落座，抬眼望着沈君华，面色沉重：“不瞒沈兄，依左某之见，此战胜算不足四成。”

　　从怀中掏出一张海图，平铺于桌上。这是左缙翻遍兵书、询遍渔家勉强绘得的海图，已是所能得到的最为详尽的海图，上书各海域港岸形貌，海域名称、距离、鱼种、气候，只是这信息不完备不说，是否属实都有待考量。

　　左缙指点着海图：“海上风云变幻，与陆上迥异，东瀛航海士经验丰富，能依海风、鸥声遍云雨。我听闻沈相上通天文，能算气象，再加欧阳监正能估海上气候，我军可占天时。只是……”

　　左缙锁了眉头，叹一口气，“我军虽可凭此图略解海域，但从未亲身航行，海流海涡，暗藏艰险，自是不如东瀛深谙此道，若其将我军引入危险海域，自然之力难以相抗。我军不占地利。”

　　目光移向门口，虽门窗俱闭，仍可见士兵于甲板上挥汗如雨操练的身影，左缙接着道：“我军将士不熟海战，虽勉力练兵有所成效，但与东瀛水鬼相去甚远。□□炮手准头首先便不如倭军，铁炮击来水手闪避亦不灵活及时。再者大海茫茫，我军将士背井离乡，千里迢迢远赴东海，生死难定，内心不安。倭军士兵本土作战，奋而反击，士气如宏。我军不占人和。”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若人和。而我军顶多占天时，胜算不足四成。”左缙目光深沉，虽说着形式严峻几乎必败的话，眼中却蕴藏着一种不甘沉浮的意志与随时可爆发的力量，“然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此战，我军决不能败。”

　　沈君华心道此番天降血月异象，本就是大凶之兆，第一时间封锁了钦天监的消息硬生生说成是吉兆，只是为了平定人心，各中曲折想必将军心中也是清楚的。低头看着桌上的海图，不禁失笑，天时地利人和，还真是什么都没剩下。一直沉默着听左缙说完，所言句句在理，暗赞一声不愧是我大翼朝第一猛将，纵然前路是九死一生的局势，军令一发，绝不回头。

　　沈君华想，他既如此信我，我又怎能不全力助他凯旋而归！大不了，生死轻掷一命酬知己。他深吸了口气，又恢复了一贯的卓傲从容，侧头清浅一笑：“将军可听说过海市蜃楼？我与欧阳监正共同探讨过，依据天象，一月后会有三日阴雨连绵，正是布阵的绝佳时机。蜃楼幻象原本稀有，即便万事具备也难以催发，但有了奇阵的辅助，或许可以一试。”

　　铺纸研墨，沈君华在宣纸上几笔勾勒出八卦阵的雏形：“道家曰：‘一生万物’，一人幻化为四，四人幻化为八。此阵一启，虚实莫辨，有四面八方受敌之感。幻影重重，真身却隐藏在云雾之中。将军出战时只需将船只按此阵型排开，船头船尾悬挂铜镜，届时沈某自可助你一臂之力。”

　　左缙听沈君华之言，越听越是眼中发亮，接过宣纸细细打量，其中阴阳相生玄妙深奥，蕴含天道，恐怕只有如沈君华天赋之才才可窥破。忍不住拍案起身，道一声：“妙极！妙极！”

　　左缙手背身后走了两步，肩宽膊厚，背直腿长，行动间气势天成，此时一对光华隐现神彩大异常人的双眸，更是尽显大将底气风范，大开大阖气势十足。脑中若有两军相峙，交战激烈，顷刻之间便推演了全局，备战练兵刺敌交战，一步步串联心中，已有胜招，虽其中遍布艰险，然为将用兵，若不敢以身犯险，不能突破常规，惟胜于易胜者，无智名，无勇功。

　　心下已定，左缙胸有成竹，开口道：“范蠡曾曰：‘后则用阴，先则用阳。\'此战我军应尽敌阳气，盈吾阴节而夺之。我军可先示敌以弱，令其骄矜，尽其锐气。有沈兄玄阵相助，我军必可趁势近敌左右，俘倭军坚船利舰为已用，故胜敌而益强。”

　　将宣纸交回给沈君华，左缙神情镇重：“沈兄阵法，乃此战关键。还请秘密筹备细节，左某将明法审今，整饬军队，遴选一批善水擅战死士，乃用兵之钤建，制胜之枢机！沈兄罗列好所需物资，交与戴邛。先教阵舰舰长舵手熟悉阵形变换，至海口我军立马操练布阵！”

　　见左缙眼中兴奋神色，知道他瞬间便能领会到自己的用意，玉石香烛铜镜等一切物资部署得妥妥帖帖，沈君华下也轻松了许多。只是此阵威力太过有伤天和，势必不能长久，还是不得不出言提醒：“将军切记，此阵法只能迷得他们一阵儿，沈某只有到关键时刻才会开启。而且，就算有欧阳监正相助，最多只能支撑半……一炷香的时间，所以将军一定要抓住战机，一举攻克敌军主战舰，才是此局制胜之关键啊。”

　　见沈君华神色严肃，知其所言不虚，左缙点头表示已将此事放在心上。即有所谋略，便不再多言，对右相嘱托：“阵法一事便劳沈相费心了。”

　　开门出去，戴邛已将善水士兵遴选妥当，二百一十四名士兵于主舰侧后方关船上整齐列阵等候差遣。左缙乘疾风快艇，登舰巡视，个个水兵抬头挺胸，意气满满。左缙满意点头，站于高台，号令士兵：“即日起，全舰二百一十四人分为三组，于早、中、晚轮流下水，跟船泅渡十里方可登船。下水时间每日一换！因是初练，各将士守望相助，若有战友落下，互相借力！行够十里，水手放浮木爬梯，减缓船度等候一刻钟。若不能及时登船，生死由天！”

　　舰中俱为死士，闻言无一喧哗。左缙更为满意，又道：“本将与诸君共赴深海幽涧！”贤将之仁，悍将之勇，军心所向。数十万之众，非一人可当，必赖士卒，誓同生死，奋勇当锋。夫士卒虽愚，最易感动，死生虽大，士兵们此刻眸光熠熠，竟是甘死不辞。左缙心中微叹，征战牺牲不可避免，只能尽力减少伤亡。所谋之局，步步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