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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21章 雪霁之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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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在地下室里留下机关、造成现在这种状况的人是谁,安格尔觉得,她至少有一点应该感谢那个人。
映于眼中的雪原边际霜雪稍霁,远远望去的山巅一角闪着晶亮的银光,碧蓝的天际上飘荡着几缕温和的白,纵然细小的雪花依旧在广袤的大地上跳着,天光依然耀眼而明亮。雪下露出的些许植被现出枯黄而衰败的色彩,却令人不禁对这弱小而顽强的生命肃然起敬。湖水上结了一些冰,澄澈清亮的那一部分倒映着远山和天空,含着冷意的风倏忽吹过,拂起层层微弱的涟漪。
身体的时间被迫回溯,但与此相对的,她得到了短暂的复明。
用念能力的时候安格尔并非在用眼视物,而是在脑海中浮现出结界所掌握的信息。但那只是结界覆盖之处的信息的集合,纵使安格尔能够清楚地获悉每一个物件的准确位置、甚至完全还原每个物件的模样,可那毕竟和肉眼看到的东西不一样。
安格尔对此没有抱怨。光是能够摆脱盲人的生活,她就该谢天谢地了,再妄想奢求得不到的东西,实在是太过贪心了。
时隔三年,安格尔终于能够“看见”了。
那双死去的栗色眼眸,短暂地活了过来。
“学习窟卢塔语啊……”苦恼似的揉着眉头,安格尔小声地叹了口气。
最初翻看外婆的日记不过是出于小小的好奇心。对那时自以为聪明的安格尔来说,一个字也看不懂是非常挫败的体验,就是抱着不肯服输的心态和高涨的好奇心揣摩了几年后,她竟然真的能逐渐摸索着猜测出日记上的内容。
可是……
安格尔站在稍稍有些远的地方,眸光中隐隐闪烁着困扰的神色。
“果然……”安格尔低声地自语,用着对自己失望的丧气语气。
虽然以前也有隐约地察觉,不过现在安格尔总算确定了。一直以来,安格尔继承了帕特丽夏的血脉,但是并没有以窟卢塔族的身份自居,说到底,如果没有发生那个事件,安格尔连窟卢塔这个词都不会知道。在窟卢塔族的墓地里的时候也是,那个时候心里确实很难过,一度被压抑和悲伤占据,可这份悲伤是为了帕特丽夏,和从未谋面的外婆,而对于在那里沉眠的其他窟卢塔族人,安格尔更多的是一种陌生。比起静默的悲哀,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的陌生。
直到亲眼见到了其他窟卢塔族人的现在,安格尔终于确定了,她没有身为窟卢塔族的自觉。
对那些早已化作尘土的死难者们,心中也曾浮起难以压制的怜悯。但是,这绝不是对同族该产生的情感,面对家人的死,人的情感只会是汹涌而深沉的愤怒或悲伤,怜悯则是对外人才会产生的东西。
而且,那些人想必是骄傲的民族,绝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潜意识里隐隐的排斥,可是血缘又将安格尔和窟卢塔族联系在一起。
……难办啊。
“很重吗?要不要我帮你拿?”
这么想着的时候,安格尔还不知道怎么面对的人就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拎着木桶的手臂下意识地一抖,些许凉水从木桶的边缘溅了出来,几滴水花滴在了裙摆上。安格尔不自在地拉了拉沾了水的衣摆,那是族里的女性们借给她的衣服,就像是专门准备的似的非常合身。反正过不了多久就会干的,安格尔如此想着安慰自己。
比起这个……
安格尔抬头,悄悄地咽了下唾沫,与此同时突然凑近的瓦妮莎下了她一跳。绝对是她,安格尔几乎是头皮发麻地想道。只要一看就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因为……她长得和自己…………还有帕特丽夏几乎一模一样嘛!
此时此刻安格尔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窘迫和慌张,脑海里一片空白。啊,她早就应该知道的,意外这种东西,总是在自己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出现。
从瓦妮莎的角度看去,这个女孩就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炸开了身上的毛,可爱的模样令瓦妮莎不由自主地展开了微笑。
“小心一点哦,这边的冰还有点滑,不要滑到湖里去了。”瓦妮莎用通用语对安格尔说道,“你的病才刚好,还是别在外面站啊——!”
还没叮嘱完安格尔,这个自带自来熟属性的家伙自己脚下就滑了一下,安格尔立刻拽了她一把,可是孩童的身体哪里拉得动成年人呢,所以安格尔也被带着滑行了几步,木桶里的水泼了大半,但幸运的是没有淋在两人身上。
“……哈哈,真抱歉,说着说着我自己犯了傻。”瓦妮莎微红着脸自己打着哈哈。
“你也是,小心一点。”安格尔微微撇了下头,刻意放慢了语速,让通用语并不熟练的瓦妮莎也能听懂。
“被小孩子这么说还真是不好意思……”
出完洋相的瓦妮莎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转移话题挽回一下才好,安格尔的紧张感似乎传染给她了,瓦妮莎尴尬地左挠挠右挠挠,低头看看安格尔似乎也是一副支吾着想说什么的模样。
“那个……”/“啊……”
皎然同时开口的两个人脸色都有些微红,瓦妮莎眨眨眼,然后莞尔笑着道:“你先说吧。”
女人的笑脸皎然而明媚,温软柔和得不带一丝恶意,弯弯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安格尔。望着对方期待的面孔,安格尔觉得胸口似乎鼓起了些微的勇气。
“我想……学会说族语……”安格尔努力让自己的话语不要打结。
“嗯嗯,我听说过了,你认得我们的字对吧?但是不会说。”
“所以,你可以…陪我练习吗……?”从来不知道说一句话有这么难,安格尔仰起脸颊,只觉得肺里的气体和她此时的勇气一样,都要告罄了。
啊,妈妈(帕特丽夏),你看见了吗?我竟然和外婆(瓦妮莎)说上话了。
……虽然她根本不知道我。
血缘真是奇怪的东西,明明长相那么相似,但是瓦妮莎这幅人见人爱的性子和高傲又强势的帕特丽夏一点也不像,和内敛的安格尔就更不像了。
一瞬间安格尔紧张得魂都不知道神游到哪去了,瓦妮莎爽快地应道:“嗯,好啊。”
看着眼前惊奇地瞪着她的小女孩,一副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答应得这么容易的模样,瓦妮莎嘴角的弧度更深了,她愉快地说道:“哎呀,因为你实在是太可爱了,声音也很好听呀,一不小心就答应了。”
说着瓦妮莎吐了下舌头,眼看着安格尔脸上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这么简单?”变成了“你说认真的吗?”。
“是、是吗……很少有人这么说。”安格尔说。听瓦妮莎这么说,就当她是在真心夸奖好了。
“那就是没说过的人没眼光。”瓦妮莎肯定地说道,“真是的……难得这么可爱的声音,可是主人确不太擅长说话的样子呢。”
不,那是因为对象是你。安格尔顶着脑袋上垂下的黑线,偷偷地踢着脚下的雪块。
“那平时你就和我待在一起吧,多和我还有昆西、雷文说说族语吧。”瓦妮莎拍板道,“就算不愿意我也会缠着你说的。”
对话顺利得不可思议,以至于安格尔自己都有点恍惚了,她磕磕绊绊地点了点头,觉得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但是,又有点高兴。
“那,说定了。”
“嗯……”
到了中午的时候,全族停下了持续一上午的征途,稍作休整。不知斯特朗长老到底交待了什么,族人们都认可了酷拉皮卡和安格尔这两个凭空出现的族人,没人提出异议,只是面对安格尔的态度多少有些困惑。这是个很奇怪的一族,安格尔想。就算他们怀疑她是外人而不接受她,安格尔也不会觉得奇怪,可是没有一个人这么做。
瓦妮莎也是如此,在她之前安格尔从来没见过这么好说话的人,善良得如同羔羊。
瓦妮莎告诉她,族人在迁徙的途中沿途流浪,为了掩人耳目会模仿成罗姆人,男人以贩卖家畜、驯兽、补锅和充当乐师为业,妇女从事卜筮、卖药、和表演等行业。所以男人们有时会出去打猎,而留下的老幼妇孺会纺织、制药。像是瓦妮莎虽然不会制药,但却是纺织的好手,和她的男伴昆西完全相反。
等瓦妮莎给安格尔介绍完时,安格尔已经能使用一些诸如“请”“谢谢”“帮忙”这样的简单词汇了。
“看样子,你和她相处得不错。”
正在碾着草药的安格尔回头一看,酷拉皮卡正站在她身后,身穿着少年人的族衣,右手收着一对木刀,鞋边则沾着雪水和细碎的草屑。
“你是去打猎了吗?”安格尔问。
“啊。”酷拉皮卡应道,在她旁边坐下,然后垂下稍有躁动的眉目,皱着眉沉默了一会。
见状,安格尔问道:“你有什么线索了吗?”
“我在打猎的途中,故意跑到远一点的方位去了。”酷拉皮卡说,似是在思考什么严重的事情,面色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我记着路,大概跑了两公里,然后……”
“发生了什么?”
“然后,我就迈不出一步了——字面上的意思,有什么东西在阻挠我往前走。不仅如此,而且——”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酷拉皮卡仔细地叙述着,声音更加低沉,“眼前的东西就像没有建立完整的模型,前方只有不知延续到哪儿的灰色,只有身后的东西才像是真的。”
此时的叙述并不能阐释酷拉皮卡在目睹那个景象时的惊讶。“边界”,脑海里下意识地浮现出的正是这个词语,一瞬间酷拉皮卡认为自己是在一座走不出的荒岛上,面前只有无边无际的灰色的海。即使迈出步子也无法前进,酷拉皮卡在暂时的惊诧后本打算返回打猎的队伍,可是,那个时候,灰色的地界突然往后扩展了许多,本不能踏足的地方竟变得可以前行了。而正在酷拉皮卡思考这一变化的原因的时候,不多时,他等来了族里的一个年轻人,扎卡赖亚斯。虽说以迷路和走丢的理由回到了队伍里,酷拉皮卡还是被扎卡赖亚斯狠狠地说了几句。
前进不了的地方,在扎卡赖亚斯靠近之后却变得可以踏足了。
答案显而易见。
“——我们去不了离族人超过两公里的地方。”安格尔幽幽道,两只手掌压在唇边,像是在取暖,以此来抑制两肩下意识的战栗,“不,不对……我觉得这根本不是过去,甚至连平行的世界也不是……”
酷拉皮卡接过了她的话,平静到近乎冷酷地说出了最终的结论:“我们所在的,是某个人创造出来的世界,或者说是……幻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