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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三章、返沈【一】 ...

  •   感情一旦说破,情定了心也定了,曾经的矜持犹豫避忌都在“名正言顺”前丢了个干净,做什么都不过分,想怎样亲昵都有恃无恐。而对于凌家少当主凌鸢来说,她的有恃怕还要较寻常女子更无恐许多。未成亲,便已要缠着卧在一室了。爹娘不斥责,这府里谁也不敢指她的不是。一旦出了这府,闲言碎语再龌龊,却又何必当成事?
      让凌鸢自己说:“姑奶奶认识他们是谁?好大脸敢叫我生气,我气得着么?”
      最后一支烛火青烟袅然,燃尽了。但明纸的窗外天光已开,接替了鞠躬尽瘁的烛火,将室内照亮。日光柔和又坦率,总直来直往,不肯轻易曲折,越过空旷的内室便显得疏远了,纤弱成一束煦和,堪堪落在了沈嵁的手背上。他在光里反反复复翻着手掌,看起来饶有兴致。
      怀里的人微微蠕动,沈嵁知道是凌鸢醒了。他没有招呼一声,兀自将光斑把玩。
      “唔……”凌鸢赖在他怀里,慵懒地揉了揉眼,“天亮了?”
      沈嵁嘴角微翘:“是个好天呢!”
      凌鸢坐起来,伸着脖子向外张望,嘟了嘟嘴:“喔——还真的见晴了!不过雪一化,今儿肯定要比昨天更冷些。”
      说着,她又钻回沈嵁怀里,一手搭住他腰,脑袋枕在他肩窝里又闭起了眼睛。
      沈嵁抚着他如瀑青丝,柔柔问一声:“还想睡?”
      “嗯!”
      “那换一边吧!一晚上都这个样子,时头长了要不舒服的。”
      凌鸢慢慢仰起头来,眼朦胧意朦胧:“里头去!”
      “……”
      “换边啊!你不挪到里头去,我怎么翻身?”
      在凌鸢的字典里,翻身不是自己从左边转到右边,而是位置从沈嵁的这边挪到他的另一边。总之,就是要搂着他腰枕着他肩才肯睡。
      “我就不拿后背冲着你,你也别想跑。”
      沈嵁失笑,眸光里含着宠:“我能跑到哪里去?家就在这里,你也在这里。”一边说,一边顺着凌鸢的意思往床内挪了挪,空出靠外的半个身位。
      凌鸢蛇一样贴着沈嵁滑到了外侧,把褪下去的被子往上拉一拉,还缠缠绕绕扒着沈嵁睡下。头埋着,眼张着,突然不再说话,也不叫沈嵁看清她面上的神情。沈嵁的话她听在耳中落到心底,一时触动一时感怀。
      从一个家跑到另一个家,沈嵁是被抬着走的,在扭曲的亲情里丢盔弃甲,就剩了一颗心一条命逃出生天,有了生路没了退路,盼归处却没有可回去的家了。初见的那日开始凌鸢就在努力让沈嵁接受自己的家,想他是这家里的人,能似如今这般承认了归宿。但听他说无处可去,凌鸢还是要难过,唏嘘他落空的孝悌,心疼一个人前半生里放弃南来北往的漂泊,想在责任里安放青春的闯荡守住别人的生活,却没有值得守住的人,被生活背叛,最终无家可归。求安稳不得安稳,该停下又不得不开始走进江湖,南来的暖风北归的雁,宾至如归是因为背井离乡,回家的前提,是要有个家。
      这里是沈嵁的家。
      这里也不是他的家。
      终究,他是沈嵁。
      江南的沈,不是风铃镇的沈。
      沈嵁也在想,手拢住凌鸢云鬓一捧乌墨,如珍如宝,眼却眺过窗棱,望得好远好远。
      那一日,也是回家呀!出了杭州杜府,沈家父子回家了。

      车近镇口了,沈彦钧十分小心地推了推沈嵁,想唤他起来可又好想孩子这样睡下去。
      只是马车颠簸,沈嵁原也没睡着,稍一触碰便睁开眼,倦容里浮起淡淡的笑。
      “爹,到家了?”
      沈彦钧扶沈嵁坐起,替他披上外衣:“还有一会儿,才到镇口,不急的。快把衣裳穿好,别着凉了。”
      沈嵁肩头刀伤尚未好全,动作仍有些迟缓,嘴上倒敢揶揄:“这都快四月了,凉不着。关心则乱,爹为了儿子这伤都学得一惊一乍的了,如何是好噢?”
      沈彦钧顿了顿,抬手作势打他一下头,当然是不重的。
      “近家门了开心了,就敢放肆了是伐?我看等一下见到你娘,你给她看这个伤,听她怎么说,你再敢嘴硬喏!”
      沈嵁立即缩起脖子,脸上愁云惨雾:“爹,不告诉娘好不好?她肯定要哭的。”
      沈彦钧鼻头里冷嗤:“哼,她瞎子看不到啊?还有晴阳的事呢!我看你怎么跟她解释。”
      “怎么晴阳的事也要儿子去说?不行不行,爹是一家之主,紧要关头不好退缩的。”
      “啥人在杜家眼泪汪汪替晴阳求情的?噢对了,一记耳光,打得好!这件事我可以不告诉你娘。”
      摆明了是在威胁,倘若沈嵁不迎难而上,就把他动手教训晴阳的事告诉主母闵氏。
      沈嵁觉得面前真是亲爹啊!嫡亲嫡亲的亲爹。
      彼此大眼瞪小眼较劲到最后一刻,车停下脚落地,看见了熟悉的高门熟悉的人。面对殷殷迎出门来的嫡母,沈嵁心里一下子软了,松了。父慈母娴,添他一个做成了家,十五年来膝下承欢,温馨和睦,每一天都是开心的。
      当日依依送别,说挂念盼团圆,可母亲最后的言语里尽是一遍遍叮嘱:“嵁儿啊,外头危险,万事莫逞强!人家拼命你就躲开,他们什么东西,跟你不好比的。完完整整去,平平安安回,娘就知足了。好儿子,你一直都是娘的儿子,记住了?”
      沈嵁也知足了。父母眼中嫡庶没有分别,晴阳在不在他都要孝顺,懂感恩。
      眼泪中被柔柔拥抱,沈嵁想说一句安慰,才发觉自己脸上早已挂着泪。
      原来“回家”这个词是如此欢欣又安心的,来不及抖落风尘裹住的疲惫,先一头扎进亲情中,贪婪地享受思念的抚慰,乡音里卸下了伪装,不需要防备警惕。
      于是沈嵁说了。
      省略争斗的凶险和肩头的伤,迫不及待去解开母亲眼中的疑惑,告诉她,为什么归途上少了一人。
      “不回来?!”闵氏怔住了,“我的儿子,他姓沈,为什么不要回来?为什么?”
      直到那一刻,沈嵁才察觉也许自己高估了闵氏的豁达与娴静,她毫无怨言地等了十五年,不代表她可以再容下半年的分离。
      她实在,等得太久太久了。
      “儿子啊,娘在这里呀!回来啊,回来吧!”一声声悲鸣都冲上了九天,母亲在呼唤,求风带信去那方,“为什么这偌大的家抵不上一个外人?究竟谁才是你的亲人呐?我的晴阳为什么就不要娘了?为什么不肯回来?”
      眼泪俱都落在沈嵁袖上、襟前,母亲在追问,他却没有答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身体被摇晃着,伤口隐隐作痛,心好凉好凉。
      “你这是什么样子?”沈嵁听见父亲呵斥母亲,“快放开嵁儿,他身上有伤的。你还叫他跪着,你也跪着,难堪不难堪?都起来,你听我跟你说,快起来!”
      沈嵁感觉到了拉扯,父亲揪住母亲,母亲捉着他,一个连着一个,伤心叠着伤心。
      “我想自己的儿子,哪里就难堪了?这些年,我做得不够好,忍得不够多吗?”
      原来都是做出来的,那些慈祥疼惜,视如己出的善待,都是忍。
      ——沈嵁恍然这大概就是真相了,可好想这个真相是自己想错了。
      眼泪一滴滴往下落,挂在腮上时还暖着,碎掉时已经凉了。跟这颗心一样。
      “他快死了。”沈嵁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着说。
      争执停止了,闵氏的脸浮现在朦胧的视界里。
      “嵁儿,你说啥?”
      “那个人,带走晴阳的人,他快死了。还有半年,他只有半年好活。等他死了,晴阳才可以回来。养育之恩不能不报,不然就没有机会了。晴阳是好孩子,最孝顺,他现在回来会被人说他没良心的。所以只要半年,晴阳答应我了,半年,他一定回来。”
      闵氏眼中光彩熠熠:“你说真的?”
      “是真的!爹也在,晴阳说了,爹听见的。晴阳会回来的!他没有地方可去的,这里才是他的家,他必须回来。他不会骗我。绝对不会骗我!”
      闵氏在笑,抱过自己,又去抱父亲。她又有了希望,这半年不是一次拖延,而是上限。自己的儿子不是不要家,他只是需要先去完成恩义,不给世人留下诟病的借口。这个儿子是周全的,得体的。
      唯有沈嵁在心头无声呢喃:“你可不要骗我呀,晴阳,不要骗我!”
      他还跪在地上,膝盖好疼,伤好疼,哪里都好疼。
      “嵁儿!”
      沈嵁听见父亲在喊,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似隔得好远。他也看见了母亲,依旧在哭泣。
      ——为什么还是哭了呢?
      眼前越来越模糊,沈嵁看见自己伸手去揩母亲的泪。这是他最后看见的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三章、返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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