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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二】 ...

  •   这是沈嵁第一见到师良甫。
      那时候他已小有名气,说全县或许托大,“两指金方”在这中心的镇上确实无人不晓。一些大户人家宁愿换了相熟的老郎中,专门请他留下一张方子,面子银子都赚足,名扬江南也就是后半年里的事。
      说起他这诨号,哪个大夫叩脉都是两指,三指也有,却不必特别提出来挂在名前。不过师良甫的二指是个特别。他不是用两指叩脉,而是只有两指可用。见面不揭人短,他又是个脾气捉摸不定的人,寻常总不敢有人去问起。揣测着或许天生畸形,又可能幼年遭了意外,以致于左手无名指和小指都缺了两节,各自剩下个肉疙瘩。倒也看不出疤来,于是关于这两指的各类杜撰轶趣便成了闲人们无事时候的一桩谈资。
      另边厢,这人的出世也很有些传奇意味。从来医药不分家,开了五十年传了两代的连记药材铺子招了个上门女婿,老郎中对这半子偏爱得紧,非但柜上生意都交出来与他打理,还手把手传了医术给他。连家不是没有儿子,前年还中了个秀才,论起勤勉好学绝不输给姐夫的。可连翘先生就是不教,这头敦促儿子好好念书来年去应试,那边拖住女婿亲亲热热答疑解惑,看个病准让他立在边上,随时叫他拈张方子出来试试手。
      要说师良甫实在争气。半路出家学个医,才五六年的光景已能坐堂了。而且这人自信得近乎傲慢。医术是门严谨的科学,老先生写医案定方子且得琢磨,他却速战速决。左手号着脉,右手方子一蹴而就,甩给病家接着换下一位。简直跟白案厨子擀面皮似的,一手面团一手杖,流水作业。就这样,他还能保质保量,总能药到病除。于是纵然态度那样差,病家为求吃对药少受罪,怎么都能忍的。他的口碑便是这样扩散开去了。
      也就这一年多而已,作为这镇上的头一家,沈家人是听到过师良甫的名气的。一则好端端谁能三天两头有个病灾,二来同许多世家一样,沈家惯常是请相熟的孙先生上门请脉,人是老的好情是旧的浓,书香门第看重这些,轻易不肯换了郎中的。
      今次沈嵁病得急,身上又是内外伤夹击,倒惹得治惯富贵老年病的孙先生一时没了主张。原本医术分门别类,再高明的大夫总有专的和短的。晴阳和二叔苏羽之已可算全科,不过细分起来,晴阳最擅长的是血淋淋的外科,苏羽之则是儿科更得意。而相较精于妇科很会开补药的孙先生来说,师良甫的优势在于看跌打损伤最强项,接骨正位推拿顺气从来得心应手。并且病家喊叫声愈惨烈,他愈卖力,脸上洋溢着异样的神采,笑容透着谜样的魅惑。
      虽然沈彦钧心里头犯嘀咕,觉着沈嵁这伤病不该算在跌打损伤里,更何况孩子又没断胳膊瘸腿的,总不至于病急乱投医找了师良甫来诊病。架不住孙先生一个劲儿推荐,把沈嵁当成了烫手山芋急急往外推,直将师良甫的金方捧成了仙方,叫人觉得药吃完绝死不了还能得道。
      “碰着伊个赤佬!”管家沈络奔跑着去请师良甫,一边嘴里头骂骂咧咧,“得道不就是升天啦?帮翘辫子有啥区别?吃吃吃,吃他个祖宗闹西!一家子庸医,一张补膏方子吃几代,紧要关头屁用场都派不着。我去请,看这个两根手指头的先生来治不治得好。要还是个虚头巴脑的神棍,看老爷一刀一刀斩煞你们的鬼头。”
      请的过程还算平顺。师良甫恃才傲物素日脾气是很冲,沈络也不是个木蠹头,伺候那一大家子老小,眼色总会看的,好话总会吹的,笑起来春风拂面,再蛮的人都不好出手打脸。再者听他描绘病况,师良甫摸着良心拾起一点医德,判断那小少爷恐怕真的要呜呼,人命大过天,他没必要这时候拿乔,遂拎了药箱就跟沈络过来了。
      别看同镇住着,沈家大宅好阔气,高门楣砖瓦墙,大喇喇坐了镇西这一方,大门朝东看住主街上的络绎,俨然据守的霸主,威仪不可撼动。而连记药店连着医馆,偏坐落镇北临着通商的漕渠,直线是不远,路不通,得绕着走,可是把师良甫赶得气喘吁吁。
      那沈络到底习过武,一时半会儿不觉得累。扭头一看大夫额头挂着汗,脸憋得通红,嘴抿起来随时要爆发的样子,生怕他一个不高兴索性不去了,忙叫同来的家丁柳提去驮。说是家丁,柳提时年才十四,光是人长得身高马大,终归是孩子。师良甫哪里好意思?堵着气摆摆手拒绝。不料柳提倒是个憨子,管家说啥就是啥,二话没有捉过师良甫双臂绕在自己肩头,腰力一拔,背上师良甫就跑。
      小子脚程是真快呀!两条大长腿一步能迈三尺半,要追日似的,跑起来呼呼生风。因此后来师良甫就给柳提起了个外号,叫他“跨父”。
      那天他背着师良甫在前头跑,沈络跟在后头追,进了府门放下人来,沈络过去照着少年后脑就是一巴掌,指着自己一脑门汗给他看,啐他:“小鬼,成心是伐?叫你背好先生,你跑得这么快做啥?哎哟阿妈咧,吃力死我了!”
      柳提摸摸头,老实巴交地给沈络认错:“对不起对不起!络叔勿要生气,我是担心少爷,就想着快点回来,真的不是故意的。您饶了我!”
      沈络眼一横,轻轻搡了他一把:“饶什么饶?我又不罚你。快领先生去给少爷看病,让我喘口气。哎哟老命跑掉了!”
      见沈络累得那副样子,师良甫心底里暗搓搓幸灾乐祸了一把,方才赶路时那点不快便烟消云散了。结果脱了鞋子进屋见到沈嵁先就炸毛,药箱直接掼到地板上,蹬蹬快步走到榻边蹲下身牵脉,嘴里粗声粗气教训开了:“这孩子不是你们亲生的是吧?一帮子大人作孽到这个份儿上!”
      当着外人闵氏不做主也不作声,尽是哭。沈彦钧不答应了,揽住妻子反呛回去:“你这个先生怎么张嘴瞎说的?早上吃了夹生饭啦?叫你来治病,你发什么疯?”
      师良甫脉已迅速号完,一指沈嵁的脸:“你看看看看,这个脸色还像个活人吗?蜡黄无光,一看就是失血太多。还有这个呼吸,你们听听啊,虚进实出,这就是气滞血阻,他胸腔里一口污血就没吐干净。外伤内伤加在一起就够折腾了,那一口吊精神的气还被你们抽进抽出,要死咧!他气血两亏,内脏都虚弱,经得起你们那么个搞法吗?这都不算,哪个杀千刀的还要拖着重病号赶路,我骂你们不是亲生的骂错了吗?外头捡来的也比这待遇好。”
      这话实在够沈彦钧糟心的。拿外头捡来的说事儿,实际就是他师良甫把自己跟沈嵁搁在一块儿比较。一个是捡来的上门女婿便宜儿子,一个是沈家亲生的儿子,里外里身份差了一截,下不下,日子确是师良甫风光滋润。摆明了师良甫就是在戳沈彦钧的心筋,讽刺他为父失职,连自己儿子都看顾不好。
      但追究师良甫话里一桩桩一件件,都说得跟亲眼瞧见了似的,与事实分毫不差。号个脉能诊断出这么多前因后果来,沈彦钧觉得这大夫的医术果然不是徒有虚名,甚而高明得很。便干气着,虎起张脸来,只拿眼左一刀右一刀地剜他,硬是没回嘴。
      在骂人这件事儿上,脾气又臭又硬的师良甫从来不会见好就收适可而止的。一看沈彦钧吃瘪,他高兴啊!必须乘胜追击再狠狠踩两脚。嘴才张了张,身畔蓦起一阵悉索之声,垂首看去,原来是沈嵁幽幽醒转过来了。
      应是意识尚未清明,恍惚看见榻旁一张生人面孔,沈嵁怔了下又惑了下,眉目间的混沌感反而让他看起来有些孩童般的天真。
      师良甫挑了挑眉,熟稔了一般招呼他:“喔,醒喽!”
      这粗鲁无礼又带着外乡口音的一声立即把沈嵁吓聪明了,强撑着尝试坐起来,一边警惕地问他:“你是何人?”
      闵氏赶忙进前,有意无意把师良甫往边上挤开去,按沈嵁躺好,安抚道:“嵁儿不怕,这个是新来的师先生,给你瞧病的。”
      沈嵁点点头,在闵氏跟前永远乖巧顺从地兔儿一样。
      如此,闵氏复退身,又把师良甫让一让,好言恳请他继续诊断。向来脉断一遍,绝无二回,于是师良甫便要求沈嵁宽衣,想验看他的刀伤。
      习武之人本没什么避忌,只是沈嵁顾及母亲,免叫她看见了会怕会难过,因此光是坐着扭扭捏捏偏不肯解衣带。才给父亲沈彦钧抛去一个求救的眼风,这边师良甫已经不耐烦了,起身把他挡一挡,一招“手撕盐焗鸡”径直就把他前襟给扒开了。
      “光屁股看到大的,自己娘还害臊,有钱人家少爷就是事儿多!”
      沈嵁被他的抱怨噎住,只得将头偏向里侧,面上甚为尴尬。
      师良甫不管他,先摸了摸胸骨和肋下,对着好大一片乌青撇了撇嘴,才去解绷带。也只解一半,扫一眼,马上就包起来了。
      因没听见最初那一番切中要害的诊断,看这人动作如此随意敷衍,沈嵁心里头愈发没底了,觉得他实在像个捞钱的赤脚医生,随时可能摸出包龙筋虎骨丸来给自己吃。
      正想着,蓦听师良甫问道:“还想不想活?”
      沈嵁懵了,完全不明白:“啊?”
      “我问你,还想不想活?”
      这算啥劳什子的问题?好端端做人,岂有不想活的?
      沈嵁确信不是自己听错了,即时就拉下脸来,蹙着眉反问:“你什么意思?”
      师良甫嘿嘿一笑:“少爷瞧着眉清目秀聪明样,原来是个戆戆哦!”
      沈嵁脸都气抽了,扭转头去看沈彦钧,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说:“这妖孽哪儿找来的?”
      沈彦钧也不说话,胸腔里顶上来一声冷哼,鼓着俩鼻孔抽了抽嘴角,那意思:“儿子,爹懂你!”
      结果师良甫连沈彦钧也没饶了,指着他跟沈嵁说:“别看你爹,他不比你高明。你是戆戆,他就是蠹头,你们爷两个蛮好的,一脉相承,傻到一块儿去。”
      沈嵁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你到底来干嘛的?”
      “我啊?本来是来悬壶济世的呀!个么难得碰到你们这么空前绝后的笨蛋,就顺便瞻仰一下。”
      相信手里要有个杯啊碗的,沈嵁早对准师良甫脑门儿丢过去了。如今他赤手空拳,气得太阳穴跳着疼,摸住个枕头,捏在手里几乎要出血。
      师良甫却乐了,拍着手道:“嗳嗳嗳,对,接着气,再气大点!你刚才心悸过去一次,这回再气狠一点,加把劲,你就不用醒过来直接好去投胎了。”
      沈嵁觉得嘴里真的漾出一股血腥气,心头一口老血快要憋不住了。抬起头来盯着师良甫,倏地也是一笑:“先生口干否?我叫底下人把地上的唾沫星子抹抹,绞出来给您润润喉吧!”
      师良甫眼角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竟是欣喜。
      “嘴皮子利索。”
      沈嵁依旧笑着:“一件件来,等全好了,手脚比嘴更利索。”
      “我不这么看。”
      “你看你的,我看我的,互相不碍着。”
      “碍着,怎么不碍着?你说你要是手脚利索怎么不会逃命呢?这世上大人大概是死绝了,要你一个小孩子冲锋陷阵当肉盾,我是绝对不相信的呀!你爹脑子不好,可武功听说厉害得来,他能活蹦乱跳地回来,没道理保护不了你。那么就是你跑得太慢了,要么冲得太快,反正不利索。手脚不利索,脑子更不利索。”
      “是!晚辈驽钝,学艺不精,没能将父亲的刀法发扬光大,在江湖里折了大面子。日后定当追随父亲,臻进技艺,不辱家声。”
      蓄力的硬拳头打进了软棉花里,师良甫一来二去的挑衅,全都被沈嵁温吞水一般的性子化解,竟是没呛起来。
      师良甫败兴了,但很高兴,自说自话在榻沿儿坐下来,换了副语重心长的面孔跟沈嵁说:“医者父母心,这个我是没有的,我眼里只分想活的人和作死的命。实话说,今朝我本来不想救你的。嗳,话没说完!我改主意了,病人我接,方子我开,但我有条件。”
      没料到褪去刻薄尖酸,意外这大夫却是个爽快人,讲话干脆,没有模棱两可的措辞打官腔。沈嵁对他医术没信心,对这个人倒有了兴趣,便问道:“什么条件?”
      “息武,静养,吃药,睡觉。”
      沈嵁顿了顿,有些狐疑:“就这么简单?”
      “简单吗?”师良甫嘴角勾起一抹讥笑,指了指沈嵁心口,“你挨的这一脚再往上去一寸就是心脏,胸骨若折了直接扎穿心室,你死。胸骨不断,伤了气断了血流,心脏骤停,你也死。这叫什么?窝心脚!你说凶不凶险?”
      “但是它踢偏了。”
      “没错,是偏了,可你不是每次都能这么好运气的,小子。况且即便它偏了,也还是重伤了你。今番你元气大伤,若补不足养不好留下了病根,日后于你习武也会有阻碍。功夫学不扎实,下次这一脚就真的要落在心口上了,你懂吗?”
      字字句句扣得紧密,恳切实在。沈嵁垂着头神情黯然,微微点了下头,不再说话。
      师良甫看起来对沈嵁的态度很满意,捏起被角将他双腿盖好,笑眯眯坐到矮几旁提笔写了方子。金方师先生今天很大方,一写还写两张。扬手甩给沈彦钧,顺便拎起药箱拍拍屁股就要走。
      沈彦钧拿过方子一看,差点没昏过去。
      两页纸,一枚案头写:山参老鸡汤,炖,三个时辰;另一枚顶上书:红枣花生茶,煮,一个时辰。
      沈彦钧拦住师良甫,眼角抽搐着问:“先生是不是还少开一副药啊?”
      师良甫眨眨眼:“少哪副?”
      “鲫鱼汤啊!月子三汤,最后不得靠它下奶么?”
      师良甫歪着头,摆出一副惺惺相惜的模样,拍拍沈彦钧肩膀:“沈公啊,这么多年了,我就没见过你这样天赋异禀的弄臣之才,甚慰,甚慰!”
      沈彦钧打开他手,恶狠狠瞪他。
      师良甫当没看见,抬脚前忽想起来:“哦对了,那个伤口啊,没事儿不要老包起来。肉都长好了,捂得太严不好,散开透透气。别说,令郎全身上下就这个伤口顺眼,缝得漂亮,绣娘的水准。”
      他只为打趣,却不晓得缝这伤口的人是晴阳,立即令到父子俩心中感伤。
      “是我二弟缝的。”沈嵁手抚肩头,讷讷说着。
      “哦,二公子的手艺啊?不错啊!他学医的?怎么不随你回来?”
      沈彦钧眼瞪得几乎出血,拖起师良甫直丢出廊下。
      “病看完了,先生好走。管家,送客!”
      沈络不敢怠慢,赶忙拉着不依不饶的师良甫往园子里走。又是努嘴又摆手,赔进了好话,避人处悄声把晴阳的事略略透一透,这才消停。
      师良甫临走摇摇头笑得无奈:“你们这一家,哼哼,唱大戏,苦啊——”
      拖着一声戏韵的唱腔,师良甫悠悠哉哉走到了主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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