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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二】 ...

  •   此番清明去游山倒的确是几位老人家的主意。
      九曜星君尚三爷自幼在五台山清修,一生有两大癖好:诵经,再有就是登山。年少时起三山五岳都走遍,有一回沿着昆仑山脉直入了吐蕃,后经喜马拉雅去到了番邦王朝,与那里的湿婆派教众有过愉快的接触。至于如何愉快,遗憾老人即便对结义兄弟们也三缄其口,总之是件轶闻奇谈。
      也是那一次游历外藩,回来时走的彩云之南,便因缘际会结实了凌家三代当主凌玥琦。稀里糊涂被人家拉着同行,稀里糊涂就跟回家了,最后稀里糊涂结了个拜,用尚有安自己的话总结:“二哥认准的人和事,当真是机关算尽臭不要脸也要得到。”
      言者作笑谈,听者有心,左不过邂逅是真的,结伴是充借口,老当主有意拉拢,坑蒙拐骗着跟人做了一辈子的兄弟。诚然,尚有安是无悔无憾的!人一辈子少有轰轰烈烈时,涉江湖闹江湖,最后霸御江湖,这一切若非遇见凌玥琦,若非自己是九曜星君的一员,恐怕也只当是别人的传说听一听,偶尔艳羡罢了。此生尽兴,情义不负,得其所哉!
      可老了老了,又总免不了缅怀,沧桑历遍,任是一代英豪最终还是要遵从生命的必然,生老病死悉数轮回。眼看着老兄弟们先逝的先逝,留下来这几人也都白发迟暮,日子仿佛都在倒数,过一天少一天了。就还想趁着子孙都在,能一起再留下些值得回忆的东西,哪怕都是寻常。
      于是景翼便提出爬山去。不贪高不求险,最好是钟灵毓秀飞瀑跌纵,要静有苍翠绵连峻峰陡立,动有水波潋滟叮淙如歌,远的不去偏的不选,所有要求凝聚成两个字:好玩。
      尚有安都没多想,垂睑斜睨,促狭道:“那只有一处堪可去得。”
      景翼振臂仰躺在自己的小船上,明知故问:“哪里?”
      “虎蹲峰状屈名牛。”
      “鹿鸣和大龙都去过了。”
      “八百里山岳,老四若愿意,三哥陪你全走一遍又如何?”
      “老胳膊老腿,劳筋动骨,免了。”
      “那你究竟去是不去?”
      “去!方向你定。”
      “喔哟哟,主意是你想的,出头又要我,倒是我想玩儿了?”
      景翼掀开一只眼,犹是懒洋洋的:“你说了,越之肯去。”
      尚有安顿了下,复莞尔:“五弟说的对,你个老小子眼睛最毒,心最细。”
      景翼只管舒服躺着,一个字不再搭理。
      事儿便这样起了头。最终凌煦曈一辈男男女女碰头一合计,热烈地决定了先到洛阳转一天,由白云山入伏牛腹地,沿着山势走,途经哪里随兴而定,最后取南麓杏花山出南阳。
      到了日子,浩荡开拔。镇上的居民目送那一队人马欢欢喜喜出游去,都议论着,这一府的老老小小似乎许久未曾这般大张旗鼓地热闹了。
      也有倒霉留守看家的,毕竟那么大的府宅不能一下子全走空了,还得有说话当事的人把稳一二。这一趟傅燕生自告奋勇要求放弃出游。他自然不觉得倒霉,甚而打从开始就没想过要去。理由还很充分:“累,懒!”
      兄弟们尽管拿他揶揄玩笑,推上门夫妻连心,拾欢灵犀总是懂的:“老头子爱嘴硬,死要面子!”
      傅燕生罗汉支颐侧卧榻上,一派闲适,眼都没打开,缓缓道:“小丫鬟过来捶背。”
      拾欢挽着笑脸,果然过去捏肩捶背揉腿,末了还嗲声嗲气问一句:“奴家伺候得您还舒服不?”
      傅燕生还卧着,另手勾指抬起美人下颚,忽俯身在她嘴角啄了下,撇嘴坏笑:“臭小子终于不在跟前儿了,老头子不用再装衣冠禽兽。”
      拾欢双臂就势环上来,身子迎了嘴上嗔他:“老头子背不疼啦?”
      傅燕生笑得比她还媚:“小丫鬟嘴忒闲!”
      既然闲,堵了便是!
      可叹出门在外的人不能知道他处乐趣,被爹娘甩包袱的茂茂还替亲爹遗憾,错失了此季此景此山此水此等人情心境。好花不常开,唏嘘叹的又岂是花?花不在,是因为人不在,别年再看这花便也不是当时那朵了。
      洛阳牡丹最负盛名,虽未到全盛时节,一些早放的花种已是开得华美。再有山椿花红白相托,茱萸佐色,杏雪未凋,自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好不绮丽。
      除凌鸢外,小孩子们全是头一次来此等繁华古都。纵然家中宅院宽阔高楼矮栋风格迥异,总以为眼睛里映不见稀奇,但见洛阳城的墙比小镇的牌楼还高,洛阳城的楼比伶仃阁还伟,洛阳城的大道能跑马能驰架通达天下,洛阳啊,真他妈大!
      ——凌鸢白眼不知翻了几回,羞于同那些形容词贫乏的小屁孩儿挤做一堆,任他们三三两两手牵手吵嚷着在前头雀跃奔跑。长辈们看似闲散实则留心看顾紧随在后,她便刻意拖拉步子,牵着沈嵁走在了最末。
      以她如今的身量站在沈嵁侧旁,说晚辈也像,说兄妹亦可。沈嵁齐耳短发固然显眼,到底不如那张山青水绿的脸庞来的招人,凌鸢刻意与他挽着手,眼看着路两边不少美目盼兮的双桃花顷刻谢了。街头偶遇对上近水楼台,终究少了争胜的底气。
      说不好是素日叫她牵惯了,或者有心借她挡无谓的搭讪,沈嵁一路走着倒也未见避嫌。而家中诸人看在眼里,无非一个长辈一个熊丫头,亲昵是因为种种牵绊太深,没有丁点违和的。
      “从前来过的吧?”与前头距离已拉得好大,想来是听不见此间对话,凌鸢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沈嵁。他点点头,眼只望着脚下,专心走路。
      “是不是乏了?前面有间不错的茶楼,招呼大家一道进去坐坐。”
      沈嵁摇头,还未及开口,就听前方晴阳隔空大喊:“哥,前头茶楼,三大爷要吃茶,自己跟上啊!”
      凌鸢嘟起嘴,望着沈嵁一脸的寡淡,有意逗他:“糟了,你都不想去!要么咱自己逛去,甩了他们?你想去哪儿?”
      沈嵁抿着唇不说话,兀自跟上,脚步竟还有些快。
      凌鸢赶上来又拖起他手,笑得明媚:“呵呵呵,莫无居士好不老实!师父的好意是好意,我们的好意就谢谢心领了,这算太客气呀还是忒见外?”
      “老城西街上有家饼铺,花生酥糖做得很好。”
      “嗳?”
      “不能时时买到,早去或还有余。”
      凌鸢终于反应过来:“去,去,一起去!我找三爷爷告诉一声,叫他们在茶楼等着便是。”
      说完一溜烟跑进茶楼,再一阵风似的跑出来。沈嵁恰好也到门口了,她便欢欢喜喜挽住沈嵁胳膊,蹦跳着买糖去。
      合该她有口福,到底买着了。走一路吃一路,沾了一嘴的粉屑,眨眼半个纸包就见瘪了下去。沈嵁劝她:“少吃些,回头吃不下晚饭了。”
      凌鸢总在吃的时候表现出孩子气的一面,笑容里的饱足委实比糖还甜,微微昂着脸,娇赖一声:“好吃嘛!”
      沈嵁怔了片刻,低头作势摸帕子,转手递过去。
      凌鸢也不客气,索性伸脸过去,嘻嘻一笑:“手没空。”
      遂无法,沈嵁只得捏了帕角轻柔与她拂去嘴角的糖屑。
      恰一抹斜阳晚照越过某片飞檐打在少女脸上,眯起的双睫染了好看的金辉,仿佛眼底有光耀即将跃出。
      沈嵁又怔了一回,收好帕子便往前去。
      凌鸢捏紧纸包赶上来,手上还沾着糖粉便不去拉沈嵁的手,习惯性搁在嘴里嘬余味,愈加像个小孩子。
      自眼角余光瞟见她这模样,沈嵁终于停下来,极轻地叹了声:“手脏!”
      凌鸢眨眨眼,将手指放下仔细瞅了瞅,不好意思地笑了:“甜呀!”
      沈嵁压根儿不看她,隔着衣袖捉她腕子,快步赶着七拐八弯到得一处浣池。好言向一妇人借了半瓢清水,直将凌鸢两手冲洗干净,擦一擦,更不许她再碰那些酥糖。凌鸢满口答应,还拉住他手,高高兴兴往回走。
      边走边没心没肺地说:“嗳嗳,知道么?方才莫无居士与我擦脸,西晒太阳刺着眼,我眯缝里瞧见呀,那亮闪闪的夕阳照在你脸上,看起来确仿佛在笑呢!可淡可淡的笑,真好看!”
      “……”
      “当然肯定不是真在笑的,我知道你也是叫光晃了眼。哎呀,都五年啦,五年多啦!”凌鸢伸出一个巴掌在沈嵁眼前摇摆,煞有介事道,“养个孩子都会满街跑打酱油啦!我家苗苗都练上将军行了,你说你怎么就是不肯笑呢?究竟怎么才能逗你笑?干脆我咯吱你算了!”
      说着话,真就拿手指戳沈嵁腰眼。沈嵁未动声色,凌鸢纳罕,改攻腋下,沈嵁犹是淡定自如。随后挠脖子呵手心,她恨不能踮起脚拿发尾去扫人鼻孔,却都无用。沈嵁全身上下好像少长了痒腺,哪儿哪儿都不怕。凌鸢偏不服,索性要拂他痒穴,正叫他一掌握下。
      凌鸢不得不服:“行行行,算你厉害!点穴犯规,我不闹了。”
      于是放开她来,继续相携着走在陌生的街道。
      “脚底板儿!”没走几步,凌鸢一惊一乍跳起来,两眼闪着光,“没试过脚底板儿。”
      沈嵁站下,垂睑乜斜:“你想当街脱我的鞋袜,让人看你挠痒玩儿?”
      凌鸢额角挂滴汗,必然是不能做这样出丑的举动。可又忍不住好奇,还要追着问:“那你脚心究竟怕不怕痒啊?嗯~~告诉我嘛!你身上到底有没有一处是死穴?告诉我,保证不漏给别人!说啦说啦,不弄清楚我晚上睡不着的!好嘛,莫无居士,说嘛!”
      沈嵁被她抱着胳膊又摇又求,路都没法好好走了。路上行人见他二人这般拉扯,纷纷好奇回眸,私下里难免揣测。眼看着相约的茶楼就快到了,沈嵁被小妮子磨得焦头烂额,居然瓮声瓮气回了她一声:“肚脐!”
      “啊?”凌鸢牙疼似的哼哼唧唧了一路,一时竟没反应过来。须臾想明白了,立即跟撞见怪奇似的追着沈嵁喋喋不休:“你说啥?哈哈,别逗了!为什么是那个地方?你洗澡不擦么?碰到了还不痒死?你骗我的吧?不可能!怎么有人会那里怕痒?哈哈哈,天呐,我不信!不不不,你容我笑会儿,啊哈哈哈——”
      那一整晚凌鸢都神经兮兮笑得没停过。偏她口风紧得狠,任是威逼利诱皆不吐实,于是除了沈嵁,一家人全不知道她究竟乐个什么劲儿。而沈嵁则绷着脸,挽一副拒人于千里的冷峻,就连师父尚有安都揣摩不着他心思,谨慎着没敢多问。
      便这样过了一晚,翌日出发进山,路上也不知凌鸢用了什么法子动过几番脑筋,总之沈嵁又肯开口说话。众人见他二人无事,还牵着手一起走,遂也不将前日之事当真,不约而同猜测定是凌鸢耍刁得罪沈嵁些,挥手揭过,翻篇儿了。
      入伏牛上白云,果然中原仙境人间福地。山间云海盘绕,瀑布九龙,峰顶日出金轮,一览众山小,置身其中只觉得人小了心宽了,眼中有颜色,世上好山水,胸臆里填得满满的,再无所求。
      凌鸢去过名城走过大漠,海的壮阔与莫测,山的巍峨与迷踪,在她的意识中已有了客观的认知。在洛阳的时候曾经以为自己已可处变不惊,悠游自在。但原来山会变,云会变,一花一草皆幻灭,水可激流亦得沉静,没有四季相同的层林尽染,今昔不复昨,才是山的规则。变也不变的自然之则!
      站在玉皇湖畔将俗世里这一个自我全抛下,她在湖中看自己,天在顶上还倒影,水面一折,真与假,实与镜,都是活生生的。
      “看呐,莫无居士!”凌鸢赤脚浸泡湖水中,足弓撩一撩,水中那个人影便散了,“我不见了。”过一会儿,水面静了,还见同样一张面孔,直直地回望着水面上的凌鸢。
      “我又回来了。”她说,“究竟她是柔的,还是刚的?或者,我才是脆弱的那一个?”
      沈嵁知她执迷了,便退后数步离开水边,问她:“你觉得我在水里,还是在这里?”
      凌鸢看着虚无的水面,又扭头望住身后的沈嵁,眼中依旧有些茫然:“问题依然没有解决。我看不到水里的你,同样水里的我也看不到岸上的你,谁能证明水中的你没有也退至在镜像不能辐射到的地方呢?”
      “很简单。闭上眼睛,听我的声音。它在哪里?水中还是眼前?”
      凌鸢紧紧合起双眼,听得真切:“我只听到你。但也许,水中的我也只能听见她身后的声音。声音不能传达过水面,我们都无法自证。”
      “那就是悖论了!一个无法被证明也无法否定的幻界,便只是一种存在而已。假设它也是一方与我们所处相同的世界,繁华三千境,每一境里都有一个你一个我,各自烦恼各自困惑,都只是那一境里你与我的问题。我们自己解决,他们同样要去自己解决。我们无法帮助他们摆脱困顿,就像他们此刻无法跳出来帮助你获得解答一样。你要为了不相干的人质疑自己吗?”
      说实话,沈嵁的话凌鸢并没有听得十分懂。她大体上觉得沈嵁应该是说她多管闲事,隔壁人家鸡飞狗跳只要不越过墙头来,闹出人命且有官府管着,何需她咸吃萝卜淡操心?可现在这个不是闲事不是闲人,那是一个可能存在的自己,另一个自己,更也许是复数的。她无法对孰真孰假轻易释怀,走不出这个困局,她想不通,吃饭都不香。
      瞧凌鸢垂头百思不得其解,沈嵁也略略沉吟,还走上去,俯身掬一捧湖水。
      “看清了?”
      凌鸢疑惑:“看什么?”
      “只是这水!”
      凌鸢低头看看沈嵁手中的洁水,木讷地点点头。
      就见沈嵁又将手移向湖面,打开,任水撒回湖中。他抬眸,问凌鸢:“现在告诉我,这湖里哪一滴是我刚才捞起的?”
      凌鸢瞪大双眼直勾勾望着湖面,说不出,找不到。
      “那你再回答我,那捧水在不在湖里?”
      凌鸢点点头。
      “既然在,为何指不出来?”
      “可、它们都在一起了。我是说,水和水,它们本来就是一体的。”
      “我捞起的水与湖里的水还是一体吗?”
      “不是。”
      “好!”沈嵁又掬一捧水,问她,“这是我方才捞过的水吗?”
      凌鸢嘴微微张了张,半晌才道:“也许。”
      “我说就是!”
      “水会流到一起,你不能这样武断。”
      “水的确可以汇聚到一起,那我说这一湖的水都曾在我掌中,不可以吗?”
      凌鸢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水是柔的,没有形状又可以随势而动生成各种形状,它们无处不在。江河湖海,空气云端,泪是水,血是水,人体就是水,水也做成了人——
      霎时的醍醐灌顶,凌鸢难以遏制内心的狂喜,一跃跳进水中,脚踩着岸边的泥沙返身面向沈嵁,欢呼庆贺般朝他泼洒湖水。
      “因为有了容器,水才有了局限,被固定了形状。人也一样!哈哈哈,所以我是凌鸢,被禁锢在这个身体里的就是我的形状,我这个人。你是莫无居士,爹是爹,娘是娘,我们是一体的,因为我们都是人,都有血有肉有骨有感情。但是当我们被分割装进各自的容器里,我们也是独立的,就好像莫无居士捞起的那一捧水。回归湖里的水就是湖水,活在人间的我才是凌鸢。哈哈哈,我明白了!我明白啦!啊——”
      凌鸢恣意地在对着山林与天空大喊,笑声在半空荡漾扩散,余音缭绕。
      不远处的家人们听见了,纷纷侧首回眸。他们只看见一个兴高采烈的小孩子,踩着水在岸边嬉戏,笑容里是红尘不沾染的纯粹,仿佛水底升来一只妖精,未必绝艳,却足够美好。好得难能可贵!
      因觉可贵,或叫天地也欲留下。想不到行程将终,只在杏花山中小盘桓,凌鸢玩儿得野了,自循□□踏秘境,独入幽谷中。
      凌波仙子笑迎客,依水而生,在这清明时节的寒池边悄然馨香。
      “豆蔻!”
      凌鸢听唤,蓦然回首,恰正池水中跃出一尾红鲤。天坑光照,鱼身带出的水珠在半空中散作晶星,扑了凌鸢一身。她一袭妃色的披风裹住白衣白衫,便好似鲤化了人形,登临世间。
      “莫无居士!”
      见到来人,凌鸢先是一赧,便将眉眼弯弯,好看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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