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淚》羽宸寰羽大娘Salun

48、第 48 章

　　楚云溪痛苦开口：「没错，外头的人是儿臣最心爱的人，是追随儿臣前往南疆、又与儿臣一同讹死苟活，还被您夺去父亲的人──列氏，丹弓。」
　　「不可能……这不可能……列辰他不可能背叛朕……不可能不可能……」
　　「父皇您知道吗？儿臣多希望老将军能够背叛您。明明知道您命他征讨夷东是要送他去死，可老将军还是去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自始至终都对您忠心耿耿的人，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从不曾怨怼过您的人。
　　他保住儿臣为的是什么？是不想让您被安上弒子污名，可您却让他死得没有全尸，父皇您知道吗？老将军的棺柩轻得只需两人单手便能抬起，您明白是为什么吗？因为那里面只有老将军的一颗头颅，没有四肢、没有躯体，老将军的身体是用棉偶权充，因为就连他的儿子也无法在遍地尸块中辨认哪具残块才是属于他的父亲啊父皇。」
　　楚云溪说得激动，说得悲愤，他侧身指着后方被宫卫围住挡在殿外，却固执不肯退让的列丹弓痛心说道：「现在在外面的是老将军的儿子，做儿子的替父亲报仇请问儿臣该不该拦？儿臣私心，儿臣其实不想让宫卫拦人，就算他要杀掉的人是我的父亲，但我真不想拦阻他为老将军报仇的心。
　　可是父皇您知道吗？儿臣不得不拦，不得不忤逆我最爱的人也不能让他的双手染上您的鲜血，因为弒君是无法赦免的大罪，若今日让他取了您的性命，是啊没错，儿臣可以不动自己的手便取您性命，可然后呢？或许往后几年之内不会有人以此攻讦列丹弓，可再过几年之后，朝堂安稳之后又会如何？定有自诩正直之人以此弹劾丹弓、弹劾列家，最后儿臣势必面临得亲手杀死挚爱的困境。
　　丹弓深情于我，自然不容许他成为我的罣碍，届时依他性子肯定自裁以解我脱困。父皇……我的父亲……与自己最深爱的人死别的痛苦，是痛入骨髓、痛入肺腑。这滋味您是尝过的，难道要儿子也走上您的路，陪您一块尝那滋味吗？」
　　「父亲──」
　　去了尊称，是一个儿子对父亲最原始的呼喊，楚云溪闭上双目痛声嘶吼。
　　母后即使哭瞎双眼，却直至临终都不愿在儿子心中埋下对父亲的怨恨。所以请您退位，在如牢狱般的离宫中直到老死，这是儿子在最后……最后对您的孝敬……
　　「请父亲退位。」
　　「好、很好！」
　　楚吕激愤交加，长年手握权柄的人最无法容忍的事情便是失去权力。他想过自己死在那穷困的破屋、想过自己死在那县官手上、想过自己死在先皇的怪罪下、想过自己死在苍茫的沙场、想过自己死在乱臣贼子的刀下，却从来没有想过，他得像那些被打入冷宫中的嫔妃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没有权势的离宫。
　　「你们一个个全都反了、都反了！朕要把你们通通杀掉、通通杀掉──」
　　楚吕咆哮举剑，朝儿子的心口刺去，一旁朴晋见情况不对，伸开双臂扑身跪地以自己的身体挡在楚云溪身前。
　　利刃入肉的声音惊得楚云溪睁开双眼，却看见从小伺候他的朴晋张口喷血表情痛苦，刺破的胸膛不断流出怵目的鲜红。
　　「朴管家……朴老……」
　　喊的，不是宫里给人定下的身分阶级，而是流放南疆时对这位长辈的称呼。
　　「少爷……老奴望您一世……一世安……安康……」
　　咽下最后一口气，朴晋脖子一垂，去了。
　　他曾说，能伺候先后和太子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也曾说，追随太子流放南疆是他老太监这辈子最得意的决定；更曾说，老朴愿用性命守护他的「少爷」。
　　他得到了福气、选择了决定，也完成了他这辈子最想完成的──心愿。
　　楚吕拔出刺在朴晋胸口的剑，松指，剑落。匡当落地的声音是刺耳，亦是讽刺……
　　他是这天下的王、是最尊贵的王，有千万的人会遵从他的圣旨而死，却能有几人心甘情愿地舍命护他？
　　许久以前他是有的，有很多很多同袍浴血沙场的好兄弟愿用肉身护他这位将军。再后来，他有列辰；再后来，他……
　　没有了！想不着了，列辰之后还有谁愿意如朴晋捍卫溪儿这般捍卫他这位君王，他竟然连一个人也想不出来。
　　楚云溪单手撑着朴晋的身躯，另一只手伸入怀中取出一物，问：「父亲可还认得此物？」
　　两截断笛，静静地躺在楚云溪的手掌心，却叫楚吕见了后难掩震惊。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儿？」
　　这断笛，是他此生唯一动情，亦是他唯一一次真心深爱。
　　楚吕落下双膝跪倒在楚云溪面前，苍老缠病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晃动，像个不懂架欲船桨的船夫被江浪摆布。他伸出满是皱纹的手，颤抖地拿起楚云溪掌心里的两截笛，如呵护最珍贵的宝贝般以指尖轻抚。
　　断笛两端，刻着两个人的名字，一端是楚吕的吕字，另一端则是无寻二字。
　　无寻，楚氏无寻……
　　他的皇叔，他的情人。
　　「老将军在发兵夷东前交到我手中，还要我带一句话给父亲──」
　　「什么话？列辰要你带什么话给我？是不是他找着了这笛子的主人？是不是？」
　　楚吕捉着楚云溪的衣领一阵乱摇，急着要听到列辰最后留给他的那句话。然而列辰给他的，不是这笛子主人的消息，却是让楚吕听了后瞬间苍老了十几年的一句，无寻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告诉楚吕，我不会再恨他，也不想再恨他了。以后，世上没有楚无寻这个人，不会再有恨着楚吕的无寻，也不再有爱着楚吕的无寻。
　　告诉他别再找人追寻我的去处，因为楚吕想找回的无寻，已在繁露被凌迟至死的那晚，死了。』
　　第一次，楚云溪在父亲眼底看见深情；第一次，被说成冷血残虐的暴君像三岁的小孩一般哭得不能自己。
　　他想起来了，当父亲第一次带着他跑马上山指着山下屋宇相迭的繁华皇城诉说他宏大抱负时，在他们的后方还有一个人，一个同样骑着马与他们出宫游玩的人。也想起了幼时每当父亲来教他写字、教他练武的时候，同样有那么一个人不远不近地站在一旁……
　　原来老将军说的故事，他也曾经参与，也曾是这故事里的一角；也原来，父亲的执念、父亲的深情，乃至于他丕变的性情，也全是因为这个故事。
　　感慨间，没察觉楚吕做了什么，等到感觉有温热的液体喷溅脸上拉回心神后，只看到方才那柄夺去朴晋性命的剑，插入父亲的腹中。
　　自从无寻离开后楚吕再没真心笑过，然刻下他的脸上却挂着笑容，对着楚云溪道：「孩子，帮为父在这断笛两端刻几个字。左端，刻不悔；右端，刻爱，不，就刻想你，然后葬入朕的陵寝，好陪着朕……」
　　爱字太沉，于是只敢遥想。
　　想，一个不知是否还活着的人；想，一个用一生恨他的人。
　　短笛两端各自刻着──
　　吕，不悔。
　　无寻，想你。
　　来不及说的，也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