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关（GL）》长清短清

46、伤逝

　　是什么人曾说过，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月白蜷缩在潮湿阴冷的牢房里，昏昏沉沉不知时日。她心里反反复复想着当天发生的情境，只恨自己的疏忽而害了师叔的性命，她更加气自己越是努力回想，给自己倒水那人的模样却愈发模糊，黄泉路有何面目去见师叔呢？

　　还记得那天去戏园子的路上，师叔跟自己说唱过这一场这一年就算圆圆满满过去了，等到了南方之后给自己排几出戏让自己露露脸，言语中对闲雅社和自己的将来都充满期待！师叔的声音是那样明朗轻快，仿若银鞍白马的五陵年少，让自己听了也不觉为之一振。师叔说等在南方唱红了，便算是给自己镀了一层金，再回来身价就不一样了。在那一刻，自己曾经满心欢喜地想到芷兰姐姐，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真的能唱出些名气配得上她。
　　只可惜，言犹在耳，斯人已逝！林翠薇曾在自己面前千百遍描绘过的烟雨江南注定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望，一切美好都随着那一壶自己亲手冲泡的茶水戛然而止，甚至连师叔的生命也在这一场错乱中匆匆划上了句号。

　　几天过去了，既没有人来审她，也没有人来看她，月白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周遭彻底遗忘了。耳畔不停地想起那一声“是她，她给师叔泡的茶！”那一声究竟是谁说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是一个任谁也无可挽回的事实。
　　没有忘记自己的只有狱卒，每天定时定点来送饭，送的什么月白却完全没有理会。她一口也没有吃过，只任自己苟延残喘地活在悔恨里。她痛恨自己的大意，当初师叔让自己每天跟台沏茶的时候，芷兰姐姐曾经嘱咐过自己一定要小心加小心，师叔的茶壶千万不能给外人碰。曾经有名角因为饮场的时候被人做了手脚，结果哑了嗓子的事。所以名角们对此都特别小心，不是自己亲近放心的人，是不会把这个差事托付出去的。月白当时只觉得耸人听闻，从未想过如今这样的事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更是害了师叔的性命。师叔和师父那么信任自己，才把这贴身的东西交在自己手上，自己实在是辜负了她们。

　　去年好端端的封箱戏被自己砸了，今年又把师叔害了，自己的人生简直是一事无成、一败涂地，还有什么面目见芷兰姐姐呢？
　　想到这里，月白拼了最后的力气猛地撞在墙上，一瞬间便昏死过去。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月白走在从小玩到大的青葱山谷里，耳畔传来悠扬的乡音小调。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嘛好风飘……”
　　彩凤？这不是彩凤的声音嘛！月白寻着声音跑了过去。
　　跑得近了真的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虽然那背影分明不是彩凤，却更让月白激动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
　　“芷兰姐姐，你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月白冲过去一把抱住芷兰，再也不肯松开，像孩子一样伏在芷兰的肩头啜泣哽咽。
　　“我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姐姐，是我害了师叔，我对不起她，”月白抽泣地说，“可是我真想再见你一面，能再见到你死也甘心！”失去师叔的悲伤，再见师姐的喜悦，一时间悲欣交集，说不出的滋味。
　　“姐姐，不要不理我。如今所有人以为是我害了师叔，不再理我，只求姐姐别离开我好不好？”正说着鼻子里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让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月白懵懂地问怀中人，“姐姐什么时候开始也熏这个味道的香了？”
　　再定睛一看，怎么自己怀里抱的却是林翠薇？月白吓了一跳，慌忙把手抽回来，连说话也有些结巴，“姨奶奶？你也回来了？”
　　她仍然说那一句，月白，我真的好爱你！
　　月白不敢与她对视，只低头怯怯地问，“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吗？”
　　“我这就走了！”
　　“去哪里？”
　　半天没有听到回答，月白只觉得那香气淡不可闻，一抬头林翠薇已然越走越远，月白急忙忙伸手去拉她，却怎么也拉不到，心里一急便喊了一声，“碧筠！”

　　这一声“碧筠”把自己喊出了梦境。
　　月白睁开眼睛，见自己趟在病床上，房门口正是被她唤住的林翠薇！
　　接着她忽然被重重的一压，原来是冬梅高兴地扑在自己身上，“我真怕你醒不过来了！”
　　她见林翠薇早已激动地潸然泪下，站在门口望着自己，又哭又笑。

　　林翠薇去帮月白张罗饭菜，房间里只留冬梅陪着月白。
　　“你可真没义气，醒过来叫的第一声竟然是‘碧筠’！”冬梅故意学了月白的调子，叫起来甚为可笑。
　　月白脸上不好意思又不肯承认，“我这样叫了？”
　　冬梅一边剥桔子一边狠狠地点了点头。
　　“方才碧筠姐姐正要出去张罗吃的，才跟我说了一句‘我这就走了’，你那边就忽然喊了一声‘碧筠’，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等等，你叫她什么？碧筠……姐姐？”
　　冬梅塞了一瓣桔子在月白嘴里，告诉月白林翠薇这次回来之后就让大家都改了称呼，而且也没有再回到徐家去住，而是跟梅香在外面租了房子。

　　“她知道师叔出事特意赶回来的，如果不是她，还不知道你要在牢里待到什么时候？大概真就糊里糊涂死在里面也没人知道。我可真没想到，你这呆子竟然会笨到要去自尽！”
　　“我对不起师叔！”
　　“这事不能怪你，就算没有这壶茶也一定还有别的。我们在明，他们在暗，铁打了心要算计咱们怎么也逃不过的，这都是命。别自责了！”
　　“彩凤和师父还好吗？”
　　“彩凤在家里照顾师父呢，她如果知道你醒过来一定乐坏了，她早上跟我一起来了医院，见你没醒，师父又需要人照顾，她就先回去了。”
　　“师父病了？”
　　冬梅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事不想让月白知道，只嘱咐她安心在医院多待几天，不要急着回去。

　　一转眼，林翠薇跟梅香已经做好了几样小菜带过来。
　　“今儿除夕，饭馆都歇了，我那里新租的房子，炊具还不全，只有这些将就吃点吧。这么简单的年夜饭真是过意不去！”
　　“你说这月白醒的可真是时候，不早不晚偏赶上了这顿饭，敢情是被馋虫唤醒的吧！”
　　众人都笑着看月白，月白闻着碗里的汤，赞一声，“好香！是羊肚儿汤？”
　　“我前两天问了彩凤羊肚汤的做法，按照她说的自己捉摸着做的，你们尝尝，哪里不好我下次再改进！”
　　“我家小姐说月白是山西人，喜欢喝羊汤，所以特意学了这个。拾掇这点东西没把我累死，洗了一遍又一遍的。小姐说这里面羊心羊肺血腥味儿重，煮过的汤水都不让留，所以啊这一锅可是纯的肚子汤，好喝着呢！”
　　林翠薇笑着戳戳梅香的额头，“你这丫头是在替我卖瓜吗？”
　　月白喝的心满意足，大赞好喝！
　　“头还疼吗？”林翠薇的语气中无限的怜惜，“那天见到你把自己撞的鲜血淋漓我都吓死了。多喝点，补一补。”
　　说着又给月白盛了一碗。
　　“慢点吃，不要噎着，再吃点年糕，糯米做的！”
　　林翠薇边吃边讲了许南方过年的习俗给大家听，冬梅也讲起去年闲雅社里一起包饺子的情形，还有自己如何跟月白争着吃饺子里的宝贝。
　　“那么后来那个花生被谁吃了？”
　　月白脸一红，想起了自己和芷兰亲昵的场景。就在去年的除夕夜，师叔还领着姐妹们玩状元筹，大方地输了好多钱给姐妹们。一切都像还在眼前，可已物是人非，阴阳永隔。想到这里月白又放下手中的碗筷，再也吃不下去。

　　这时彩凤却来了，还送来了一盆饺子。
　　月白瞧彩凤眼睛红红肿肿的忙问，“你哭了？怎么了？”
　　“你再不醒，我也不想活了”，彩凤说着抱着姐姐欢欢喜喜哭了一场。
　　几个人聊到天黑，冬梅陪着彩凤回去。林翠薇让梅香跟着一起去闲雅社住一晚上，自己留下来陪月白。大家都说林翠薇已经陪了两个晚上正该去好好休息休息，她却一定坚持要留下来。大家说不过她，也只好由她。

　　此刻房间里只剩她们两个，月白变得不自在起来，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林翠薇。可她看林翠薇却安之若素，正端坐在床边静静地给自己削苹果，眼前人面晕浅春，气若潇湘，身子上的甜香味一丝丝飘进自己的心里。几天以来，月白觉得已经被所有人抛弃了，而此刻见林翠薇守在自己身边，如覆春云，那样安逸美好，被这样的人呵护疼爱，月白再不能无动于衷，忽然不争气地流下泪来。

　　林翠薇递了帕子给她擦眼泪，又细心地把苹果切成小块喂给她吃。
　　月白听到林翠薇用平静的语气劝慰自己，“你师叔龙章凤姿，孤松独立，死在台上并没有辱没了她，何况还有一个爱她的女子以身相殉，黄泉路上也不会孤单！天地大悲，人生如寄，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天，我们谁都逃不开死亡，死者已矣，你能做的是让活着的人更好的活着，不要带给她们更多的伤痛了。活下去是你的责任，如果你再出事，你让芷兰怎么办？你让彩凤怎么办？你让我……们这些关心你的人怎么办？你师父师叔辛苦栽培你一场，你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又怎么对得起她们呢？”

　　月白寻思着林翠薇方才的话，想到那一句以身相殉追问道，“你说以身相殉？是说我师父？她不是生病了吗？”

　　林翠薇摇摇头，告诉月白，余婷芳出事的第二天，刘紫芸去了罗司令官邸。她本来是要去替余婷芳报仇，报仇不成不甘受辱，便用刀刺在自己心窝上，坠楼而亡。死得惨烈而决绝。第二天报上登出来却说刘紫芸为情所苦毒害余婷芳之后又畏罪自杀，把毒杀余婷芳的罪名竟然都扣在了刘紫芸头上。如果不是这样，或许自己还没有那么容易把月白救出来。后来又花钱托人要回了刘紫芸的尸首，把两人安葬在一起了。

　　月白叹道，“没想到她那么柔弱，到了生死关头竟然比任何人都更加决绝……”
　　林翠薇眼含泪珠地说，“‘妾当效死君前，不令贼人得逞’，还记得当年我给你讲的金谷园里绿珠坠楼的故事吗？节烈二字，从来都是女人做得更彻底！生得绚烂，死得其所！我想如果问她最后的心愿，她一定最想跟你师叔永远待在一起。所以我去找了你师父，得到她的同意把你师叔和刘紫芸合葬在一处。”
　　月白感激地说，“谢谢你想得这么周道。还要谢谢你救我出来。”
　　相顾无言，一时间两人都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

　　沉默了好久，月白想起了自己在梦中问她的那个问题，便说道，“以后留下来不走了吗？”
　　“谁说的，等你病好了我就走了！我父亲本来准备了好多年货等我在家过年，结果我又跑了，下次再回去也不知道他还肯不肯认我！”
　　林翠薇没有再提对月白的一往情深，所有的心酸哀愁从她的嘴里说出来都像是淡淡的，不自怨自艾，也不让人觉得悲苦。

　　“月白，你知道吗，我从小不爱看武戏只爱看文戏，可是近来我却时常想到《华容道》一折。”
　　“哦？”
　　月白静静地听着。
　　“曹孟德意气风发来到江东，舳舻千里，旌旗蔽空，却被周郎施苦肉、献连环、祭东风、借雕翎，火烧赤壁，八十万大军丢盔卸甲，自己险些命丧华容道。可是曹孟德却一直在笑，直至最终笑着走出了华容道。如果说酾酒临江、横槊赋诗是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刻，那么到了兵败如山倒，甚至连眉毛胡子都烧掉的时候他才笑出了更大的豪情，人生也变得豁然开朗。临危不乱、谈笑自若，立身天地之间，笑对明月清风是一种气魄。就像你师叔一样，活得淋漓挥洒、豪情万丈。这世上或许没有第二个余婷芳，可是未必不会再有一个戴月白。我这样说，不是逼你成名，要你出人头地，只是想告诉你不要浪费了自己天赋，珍惜它，用好它，这是你的责任，让你师叔含笑九泉的责任！”

　　原来生命不会永远都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反而是在最最悲苦卑微的时候，身边的人才会现出他们本来的样子。而在这时，你才知道哪些人是真的一直在关心你守护你。

　　外面爆竹声愈来愈响，林翠薇扶着月白站在窗口，一同迎接着新的一年。尽管月白在心里默默喊了无数遍“碧筠姐姐”，可不知为什么看着她却始终还是叫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