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莲旧梦》流斐

4、何谓心魔

　　流水淙淙，湖泽氤氲，漂浮在湖上的莲花随微风轻轻摇曳，隐约有莲香飘进羲衡的鼻中。
　　回来了？
　　不对，虚泽说过，再真实也是幻境。
　　“羲衡。”莲叶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是永真的声音，“你回来了？”
　　羲衡心中一紧，碧瑀果真能探知他心中所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若是永真的话，自己还能当这是幻境么？
　　“永真，出来。”羲衡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永真在莲叶后不肯动，却抖着声音道：“你……去哪了？我好怕，羲衡，你……别过来……”
　　有血从莲叶后顺水流出。
　　羲衡脑中的理智像琴弦一样紧绷着，永真就是那一直拨着琴弦的双手，稍微不慎，琴弦就会断了。羲衡紧张得连呼吸都听出了起伏，他不停告诉自己，幻境，这只是幻境罢了。
　　“怕什么，我在这。乖，我不过去，你过来，好不好？”
　　永真没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静，融在湖水中的鲜血却更加浓艳，几乎将那一片湖水全部染上了血色。
　　“哗啦一声，羲衡看到永真从水中站起，莲花随着荡漾的血水剧烈浮动。
　　羲衡清晰的看到祈岩衣上一片血色。
　　安静占据了他们的时间，长到不知道有多久。
　　人啊，最可怕的就是有独立的思考能力，最容易胡思乱想。
　　警告！这一定是警告！他早该想到的，把永真一个人丢在北荒大泽无异于置他于死地，永真对于其他的妖来说简直就是洗干净放在盘子里的食物，不知道有多少想成仙成神都想疯了的妖成天惦记着永真那一身天然的修为。自己怎么就那么蠢，那么放心的将永真一个人丢在北荒大泽了。
　　永真缓缓地淌水前进，一步一步朝羲衡走过来，刺眼的血顺着他的衣摆与指尖流入水中，蔓延出一条血路，仿佛是盛开在他身后的十里红莲，一步生一莲，花叶不相见。
　　可究竟是花叶不相见，还是他羲衡与永真今生再不能相见？
　　羲衡头一回尝到怕是什么滋味，怕到从头顶凉到脚底，怕到身体每一处都在抽搐，怕到僵在原地不能动弹名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直到永真活生生地站在了羲衡面前，抬手用带血的指尖为羲衡苍白的唇上抹上一抹血色，直到清晰浓烈的血腥味窜进鼻中，他脑中那根理智的弦，断了。
　　羲衡慌乱抬起手想将永真抱住，却不知道双手究竟该放在哪里。不知道他伤在哪，伤得多重，因此羲衡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再弄疼了他，生怕再伤他一分一毫。
　　明明知道是假的，却还这般的情不自禁。
　　永真放下手，低头轻声道：“羲衡，抱着我。”
　　羲衡本不知该放在哪的双手这下直接僵在了半空中。
　　“唉。”永真轻叹一声，抬头看着羲衡，又重复了一遍，“抱着我——你不愿意抱着我了么？”柔和的日光流连在永真的脸上，羲衡只能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看到一双透着哀伤却又波澜不惊的眼睛。
　　他只看到永真的脸色苍白，却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比永真还要苍白上千倍万倍。
　　内心一番苦痛挣扎之后，羲衡终于将手放在永真的后背上，缓缓将他揉进怀中，永真的下颚搭在羲衡的肩膀上。
　　永真的呼吸在耳边有条不紊地萦绕，身体的温度也刚刚好，抱着他时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鲜血浸透了自己的衣衫，凉凉的，甚至还可以闻到挣扎在血腥味底下的永真天生就有的淡淡的香味。
　　这般真实，连心痛都是真的，竟都是幻境么？
　　怎么会是幻境呢？
　　又是一片红莲盛开在他们身下。
　　止不住了，永真的血，止不住了。
　　羲衡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藏着极大的怒气，像只要有一点火星就可以瞬间燎原似的：“谁干的！告诉我，谁干……”
　　心疼，心脏的那个位置，突然间也很疼。
　　羲衡的声音骤然停止在刀锋刺过身体的一瞬间。
　　十里红莲，妖媚浓艳。
　　“你。”永真抽出匕首，一松手便任它掉入湖底，又抬手抚上羲衡心脏的位置——那个刚刚被自己准确无误一刀刺入的地方，“是你啊。”转头却望向另一边。
　　羲衡本静静地凝视着心脏位置上被祈岩一刀刺入的伤口上，看到永真的动静，也僵着身子转头看去。
　　这一看，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几步开外正站着位碧衣黑发的青年，面无血色，手中还捧着一物，滴着鲜红的液体，似乎还在有节奏地跳动——竟、竟是谁的心脏！
　　而那碧衣黑发的青年，正是羲衡自己。
　　怎么会……羲衡迈着步子趟着水，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自己，直到站在另外一个自己的面前才停了下来。
　　简直就像是在照一面镜子，眉眼、长相、身材、衣物，一分一毫都不差，唯独手上多了一颗血淋淋的心脏，而自己手中——自己手中，什么时候多了一颗心脏？！
　　这到底是哪？他是自己么？如果是的话，那么自己又是谁？自己为什么会拿着一颗心？是谁的，是不是永真的？无数个问题已经把羲衡逼到了崩溃的边缘，脑中像是无数只蚂蚁在啃食，疼得要命。
　　“我的心，已经在你的手中了。”永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羲衡的身边，“你说过的，我们要把心交给彼此。”
　　羲衡一惊，这话是他说的，没错。那个星光璀璨的夜晚，他对怀里的永真说：“永真，把你的心交给我，我也把我的心交给你。”
　　回忆就像昨天，依然清晰可见。
　　羲衡再次抬眼看时，另一个自己已经不在，天地间仿佛又只剩下他和永真二人了。
　　“现在，把你的心也交给我吧。”永真一只手覆上羲衡的脸，遮住羲衡的双眼，羲衡只能从他的指缝间看到柔软的日光，永真温柔的声音又响起，温柔得仿佛哄他入睡一般，“别怕，不疼的。”
　　不疼……么？日光渐渐褪去，羲衡已经不知道是自己闭上了眼睛，还是变了天。
　　无尽的黑暗。

　　碧色的封印渐渐黯淡了下来。
　　憋了半天连大气都不敢喘的虚泽垂下眼帘，认命似的楠楠道：“败了……败了，罢了，当年铸成的大错，如今还奢望有谁能来弥补……可笑……”
　　死了？死的倒也不是那么没有价值，至少他一命换了灵山千千万万条性命千年的平安。
　　“你们先在外面守着吧，没吩咐就别进来了。”虚泽道。
　　等九巫都推出了中央大殿后，虚泽猜一副支撑不住的模样顺着身边的雕花圆柱滑了下来，细长交错的睫毛微微颤动，良久，才阖紧了双眼。
　　虚泽也不知自己这般颓了有多久，时间仿佛对于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只是这颗煎熬在时间里的心，可能已经到极限了。
　　突然，一丝碧色的光芒似要顺着虚泽眼皮子底下仅留的一丝缝隙爬进去，虚泽不知哪来的精神，登时站起，睁大眼睛看着泛着光的封印，冲着殿门扯开嗓子喊了一句：“九巫何在，速速进殿！”
　　没动静……没动静？
　　这群死人在干什么？没听见传唤么？虚泽大步走到门前抬脚踹开大门，两手叉腰又是一声吼：“嘛呢！挺尸呢你们！”连虚泽都惊讶自己哪来的精神，九巫本窝在一边扎了个堆不知在做什么，听见这个动静皆齐刷刷地站直了身子面对着虚泽，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之余也奇怪，莫非巫咸大人今日身体全好了，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只听见虚泽咬着牙道：“干嘛呢你们？看什么这么入神，没听见我的传唤吗？”偏头一看，正瞧见一直毛色雪白的狐狸从九巫身后窜出，一下子跑得老远。虚泽的火气噌就冒出来了，拿杀了人不偿命的眼神瞪着九巫，好像要吃了他们才甘心似的，嘴上也是不依不饶着说道：“好啊你们！竟然还有闲心在这里扎堆逗狐狸！统统先给我进去，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们！”
　　九巫连声道：“巫咸大人弄错了！我们、我们可不是在逗狐狸啊……”
　　“当我瞎啊！我都看见了还狡辩！”
　　巫祝拉着一张苦瓜脸摆手道：“刚刚殿前一只垂死挣扎的小狐狸忽而自己站了起来还活蹦乱跳的一点事都没有，我等实在是好奇才上前观察一番，太、太出神了以致没能听见巫咸大人的传唤啊。”
　　活了？虚泽喜道：“定是贵客成功了，你们这群小兔崽子赶紧给我进来！”
　　虚泽喜出望外，说完便回身转向殿内，然后，愣了。
　　羲衡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站在了封印前头，抽着嘴角看自己。
　　在虚泽正雄赳赳气昂昂大步走向殿门的时候羲衡就已经出了封印了，一出来便看见虚泽伸脚咣当一声踹开殿门，然后便双手叉腰像怨妇训开自己家不争气的男人一般吼了起来，愣是让羲衡呆住了。
　　还以为虚泽是个谦谦君子，没想到竟然是个……呃，衣冠禽受，傲起来简直像一只发狂的小野猫，逮谁挠谁，想想还是自家媳妇好，他家永真温柔天真易推倒……坏了！他家永真！
　　他家永真还在北荒大泽，万一醒来看不见羲衡又哭又闹的满处找，然后被人捡了洗洗干净扔到锅里煮了可怎么好！
　　想到此处，羲衡上前欲道个谢告个辞携上碧瑀剑立马走人，却瞧见虚泽突然眼神涣散，直直地往自己这栽了过来。
　　羲衡扶了一把，问：“怎么了？刚才不还神采奕奕的？”
　　“刚才……怕是回光返照了吧，我的命数早该尽了，能撑到现在……也是不易了，到时候了……”
　　羲衡却突然笑了起来，“胡说什么，灵山万物都活了，唯独你死了可怎么好？”
　　虚泽登时便感觉浑身上下真气流窜，仿佛那一身几乎散尽的修为又重新回来了。“你……”虚泽惊讶地看着羲衡。
　　“将你方才给我的还给你罢了，顺带还你点利息。”羲衡道，“按市场价算我还亏了，你这高利贷放的可真值。”
　　说罢羲衡收回手，抖抖袖子。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虚泽登时下跪道，”虚泽替灵山万物，多谢恩公。“其余九巫见他们的巫咸大人都跪了，也匆忙着呼啦跪倒一片。
　　“叫什么恩公，怪难听的，叫我羲衡。“羲衡扶起虚泽，”快叫他们都别跪了，我瞧着都累——话不多说，我还有要事要办，先走了，碧瑀剑我带走了，没意见吧？“
　　虚泽连忙摇头。
　　“好嘞，走了。“挥一挥衣袖，除了碧瑀剑，不带走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