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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柔贵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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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贵嫔(三)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娘娘请回吧。”
“今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日,就让珞瑶再送一程吧。”
我们相对站在神武门前,中间隔了风雪千万重。
他笑了起来,伸手轻拍了下我的头,“我会一直在,我说过,会一直护你周全的,决不食言。”
我也笑,“曾经有那么多次离别,不管距离多远、多久,我都知道是会再相见的,可是这一次,却不同了。”
他笑容一僵,随即有些无奈地避开我的目光,看向远处。
“你会爱上天萦吗?”
“会。”他脱口而出,几乎没有丝毫地迟疑,“她是个值得我去爱的女子。”
“对,对,她心地善良,待我亦有恩情,你须得好好待她才是。”我顺着他的话,念念叨叨了几句,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风雪渐剧,他的肩头已积了皑皑一层雪,我抬手,替他轻轻拂去,“哥,走吧,别误了吉时了。”
他又是一怔,转而开颜大笑起来,低下头凑近我,“柔儿,你一定会幸福,一定要幸福!”
我豁然而笑,退开一步,抬手很豪迈地一搭他的肩,朗声道:“哥哥,你也是,不可落于人后啊。”
哥哥,走了这么久,你还是离开了,那是属于你的生活,我希望你幸福,留下我一个人面对深宫清冷吧,心寒了,身寒,便感觉不着了。
半朝成了和硕温萦额附,再见面时,他口称一声“姨娘”,我笑,早就是做了这样的打算的,一别,再不见,再见时,人事双非。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猛一回头,见是皇后,拢着袖,浅笑着站在我身后,我正想跪下,被她一把拉住,“就你我二人,多什么礼呢。”
我点点头,扶着她,走到廊道里坐下,她拉了拉我的衣袖,我便也挨着她坐了。
“娘娘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我过去不就成了。”我笑着问她,之前慧妃的刁难,也亏得皇后的帮助,原来,她说过的那句“不愿失去你”,也不全然是虚词阿。我存着感激,复又想起自入宫来她多般照料,眼神一晃,竟以为是姐姐坐在跟前了。
她见我神情恍惚,失笑道:“年纪不大,怎么就有这个发呆的毛病呢。”
“没,呵呵,想娘娘呢,想得都出神了。”
“贫嘴。”她哈哈一笑,拍了拍我的手背,又收了笑,凝神道,“柔儿,你瘦了。”
“是清减了些,不过不碍事的。”
“过几日,皇上又准备出城狩猎了。”皇后看似不动声色地说起,我却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就索性不出声,等着皇后的下文。
她见我没吱声,顿了顿,继续道:“前几次皇上都带着你陪驾,这次想是念你近来身子不好,教你在宫里歇息呢。”
我微张了张嘴,想再问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问什么,皇上,看来并未完全释然啊。
见我仍不说话,她又拍了拍我的肩,豁然笑道:“柔儿是不会为了这些事无精打彩的,对吗?”
我苦笑了一声,低声问:“我不愿计较,可是这样的命运安排,允许我什么都不计较地生活吗?”
她微微震惊,叹息一声,搂住我的肩,轻轻拍着,“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使你不改变,使你们都不改变,只可惜,不过是春秋梦一场,太痴。”
我不作声,闭上眼,索性放松了心情,昏昏地睡去。梦里,我站在桃花树下,跳着去够那枝头的桃花,姐姐与祯姐姐站在身后,笑容清纯美好。
“主子,主子,不好了。”
我放下茶碗,拧着眉看雪琪从门外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主子,不好了,肃王府。”她见了我,停下脚步,扶着门,不住地喘气。
我“嚯”地站起来,脑海中涌现出水凝苍白的脸,水凝,你断不可抛下我的。
雪琪见我只是瞪着眼,却不说话,自己倒先落下泪来,“方才遇到肃王府的熟人,听说府上两位福晋都不好了,宛福晋今早已去了,凝福晋,凝福晋。。。”她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哐——
一声脆响,是我手中的茶碗还是我的心?
“水凝,水凝,我这就来,我这就来找你了。”我喋喋着,飞快地冲出门去。
水凝,千万要等着我,是你说我们走的路不同,永无牵绊,因此便能一直相携走下去,是你说要一直一直一起的,难道最先食言的也是你吗?
“柔贵嫔。”凭空里站出一个身影,挡在我的身前,唇齿寒冷,那句话,也如冰霜一般。
我被她一喝,才清醒了些,慌忙擦了擦泪,“慧妃娘娘。”
她冷笑一声,紧了紧暖袖,“都过了晚膳时辰了,柔妹妹这是要往哪儿去呀?”
我懒得与她多话,便一扭头,想要绕过她出门,哪晓得她不依不饶,伸手拦下我的去路。
我无奈,只得老实答道:“出宫。”
“不可。”她的回答来的快,仿佛早知我的去向。
“水凝病重,我只是。”
“不可。”她截住我的话,将那两个字甩得掷地有声,“本宫说了,不可。”
我心中那点悲痛霎时都化成了愤恨,也冷冷地嘣出两个字,“让开。”
她一惊,随即又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皇上离宫前可特别交待了我要好好看着你,好好教你怎么守规矩,抗旨这事儿,我可不敢。”
“那就等皇上回来,烦劳慧妃娘娘好好参我一本了。”我说罢,狠狠地将她推开,径直跑出门去。
从景阳宫,穿西华门,过绛雪斋,然后是太和殿前大片大片地雪地,我的花盆底儿踩在初雪上,发出“索索”的声音。水凝,水凝,我很快就到,请一定要等着我。
“柔娘娘!”
从神武门那里过来两个人,瘦弱的那个看见我,也冲我跑来。
近了,才看清,是水凝身边的侍女若让。我不觉心一紧,若让,为何不在水凝身边照顾着?为何进宫来?
“娘娘,凝福晋她。。。已经去了。”
若让说罢,已经泪流不止,我愣愣地看着她,许久,轻笑出声,问道:“她去哪儿了?”
若让吃惊地止了泪,瞪大眼睛看着我。
“去哪儿了?”我又追问了一遍,“说好要一直一起的,怎么没知会一声就走了呢?”眼泪扑索扑索,砸到雪地里,我想抬起头,让眼泪流回眼睛里,天空那么广阔,天下那么大,难道就没有水凝的容身之处吗。
“娘娘。”若让伸手扶住我,我摇了摇头,轻轻推开她,才迈出一步,便硬生生摔在地上。
“节哀。”一双朝靴停在我跟前,那声音里透着悲痛、后悔。
我伸出手,拽住他朝服的下摆,狠狠地握紧,良久良久。那条腾云驾雾的龙在我手中扭曲破碎。
“王爷,水凝的心,是否也在您的手中这样扭曲破碎?”
他叹息一声,蹲下身来,拉过我的手,将一封信塞到我手里,然后又缓缓地站起来,背过身去。“遇到我,是她的不幸,这债,我来世,定还她。”说完便离开了,背影那样决绝,以至于我看不出他的心有多深?而那里,是否有水凝?
柔儿,我毕竟不能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这条路,我走到头了,接下来,只好你自己走。
当年以为出宫便是一种重生,原来也仅仅是痴想,柔儿,我和那些心死于宫中的嫔妃,殊途同归。
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却也不是不可怕,人与人,是不同的。
我那么害怕死亡,因为我太留恋俗世,而当宛丽从我手中接过那一杯鸩酒时,我才明白,原来也有人,可以这样淡然地面对死亡。
是,我亲手杀了她。柔儿,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将来,便再不能了。
若有来世,我一定不会先离开。
水凝 绝笔
殷红色的桃花笺,墨色柳体,飘落到惨白的雪地上,渐渐被雪覆盖,渐渐看不到。
等雪琪找到我的时候,我还跪在那里,看着面前的雪地发呆。
“主子!”雪琪过来拼命想要拉我起来。
我一回神,两手空空,才发疯地挖开面前的雪。墨色已经被雪化开,一片模糊,只有纸尾的“绝笔”二字清晰依旧,绝笔,再没有了。
“人生在世,寥寥数十年,太短,真的太短了。”
我喃喃道,然后眼前一黑,便没有了知觉。
皇宫的夜色迷蒙,起雾了,隐约可见琉璃飞檐,上面缠绕着清澈的箫音,在心碎的夜晚,箫音穿过浓雾,直透天庭,然后从九万尺高的天空中洒下来,犹如阳光般,洗净世人的心。
我跟着箫音,渐渐寻去,湖面静好,一如天明。一不留神,我碰落了湖边的菊花盆。箫音嘎然而止,只留了个破碎的音在雾气中缭绕。
那个音渐渐散去,我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屋顶上的雾气略散去了些,白衣男子静立,面容模糊。
“你是谁?”我张了张口,这样的气氛太梦幻,连问话也叫我说得小心翼翼。
他不回答,只是凭借着感觉,我知道他也看见了我。
我退后了一步,仰起头,“为什么不说话?”
挫败感,我一直说,他一直不回答。我从水凝说起,说我的朋友,那个,对我说“人生要随遇而安”的朋友。一点一滴的那些过往,都被我絮絮叨叨地提起,我不知道隔了那么远,他是否听得到我的话。他一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屋顶上。说得累了,我便开始哭,身上只有薄薄的单衣,寒意阵阵袭来。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实在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一言不发地在屋脊上坐下,拿起青箫,缓缓吹来。我的那些往事被他吹成哀伤的曲调,飘过来,包围住我。在那样的包围里,我恍惚觉得自己是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