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月》风浣裳

121、（八）师徒夜话

　　司马若沉本来是想叫儿子过来给二师哥多磕两个头拜谢，被她百般阻拦，怒道：“怪道他如此胆大妄为，都是你纵容的！”柳若依拂尘一摆，道：“那又怎样？”江离见过师父跟母亲动手，如今见她跟父亲又吵起来，赶紧劝道：“师父，您别——弟子做错了事，原该受责罚的。”走过去面向父亲跪下，心说大不了挨两巴掌，二师伯和娘都在这儿，总不会又要打死我。

　　白若飞道：“若沉，这事不怪离儿，要怪也该怪我——而且这孩子在外面力抗清军，屡立大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你可别再委屈他。”司马若沉道：“二师哥大人大量，小弟惭愧之极——这小畜生的一条命都是二师哥给的，”便向江离道：“你还不好好谢谢二师伯。”

　　江离向二师伯叩了三个响头，伺候父母师长坐定，白若飞更极口称赞江离忠义报国，英雄了得——司马若沉嘴上不说，心中着实喜欢，对柳若依也稍假辞色，谢她教养之德。厨子不在，雪凌波只好亲自下厨，卢晓舟、尹楚楚一起动手，收拾了一桌饭菜。

　　江离手不方便，这一回真正作了少爷，一个柳若依，一个卢晓舟，什么也不叫他动手，差不多将饭菜喂进他口里。江离怕父亲责怪，连便眼色阻止，无奈这两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行我素，好在司马若沉和白若飞说得兴起，这等小事浑没放在心上。

　　好容易吃完饭父亲挥手让他回房，江离才松了口气，哪知柳若依前脚后脚儿地跟着便进来了。江离奇道：“师父怎不跟我爹爹多聊一会儿？”柳若依道：“你爹爹见了你二师伯，眼里哪儿还有旁人？我不放心你的伤，过来瞧瞧。”拉他到身前，叹道：“你竟长这么高了，坐下我瞧瞧你肩头。”江离道：“就几条血丝，不碍什么事儿，我从小给师父打过好几百顿，早成了铜皮铁骨了。”

　　柳若依看看无碍，叹了口气，道：“离儿，师父对你这么不好，你怎么就不恨我呢？”江离笑道：“我从小就跟着你，早都习惯了，就好比我跟着爹娘长大，若是我娘也象你一般爱发脾气，也就以为娘待儿子就是这副样子，有什么恨不恨的？何况你除了爱发脾气，也没有什么待我多不好的地方。”

　　柳若依愣了半晌，道：“可我早告诉你爹娘是我的大仇人，我不会待你好的，你在山上拼命练武功，还不是为了早一日下山离开我？”江离笑一笑，低下头道：“我那时候怕你怕得要命，当然想早日下山找爹娘去。”柳若依道：“你在山上时怕我恨我，后来下了山怎的又不恨了？”

　　江离道：“我在山上时也没恨你，怕归怕，可不是恨，每次我给你打一顿疼得睡不着觉，刘婶就跟我说哭出来就没事了，师父徒弟，不兴记仇，我对你的恨就随着眼泪流出去了。”柳若依道：“我怎么没看见你哭过？”

　　江离道：“你又不许我哭——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几岁我也搞不清了，我偷吃了一个苹果，你就打我，我越哭你越打得狠，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偷拿东西，挨了打也忍着不敢哭。直到后来刘婶上山来，跟我说想哭的时候就哭，别憋着，我再觉着委屈了就背着你哭一场——我也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过那时候也小，不哭出来实在憋得难受。”

　　他说着看了师父一眼，“师父，我说句话你别见怪，其实哭也并不一定就是坏事——你要是常哭一哭，脾气就不会那么坏了。我跟着你十几年，没见你笑过，也极少见你哭，你每次发起脾气来其实伤你自己比伤我还深——有的时候你打我我并不想躲，因为我觉得你狠狠打我一顿，也许心里就会舒服些；你一个人过得很苦，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你只要心里好过些，我疼两天也没什么大不了。”

　　柳若依怔怔地看着他，怔怔地流下泪来，江离柔声道：“哭吧，大大地哭一场就没事了。”柳若依越发泪如泉涌，拥住了他便大哭起来。江离便很自然地轻轻拍了拍她背心以示抚慰。他小时候扑到刘婶怀里大哭，刘婶便这么柔声抚慰他，他自明白男女之情后就完全谅解了师父的暴燥和古怪——师父痴恋父亲而不得，一个人孤孤单单二十来年实在可怜！自己是个男人，有保护弱女子的责任，应该想法子让她们开开心心的生活下去才是。

　　两人正相拥而泣，就听门外“呛啷”地一声，好象铜盆堕地的声响，柳若依一惊抬头，只见卢晓舟的身影已疾冲过墙。江离背对着门，没看见是谁，出去看了一眼地上的脸盆和满地的水迹，已自明了。柳若依出来叹道：“是那个晓舟姑娘，她只怕是误会了，离儿，对不起，我去跟她说清楚。”江离摇摇头道：“师父，你别去。”柳若依转过身来，奇道：“为什么？她对你那么好，你别辜负她。”江离转身进房，道：“别理她了，我们继续说话。”

　　柳若依奇道：“离儿，你怎么回事？连我你都要耐心劝慰，不想让我难过，这小姑娘对你这么好，你就忍心看着她伤心难过？”江离道：“与其让她一辈子伤心难过，不如就让她觉得我卑鄙无耻，不值得喜欢，她忘了我，以后就能过得快活些。”

　　柳若依道：“你不喜欢她？这小姑娘我看很好哇，聪明漂亮，对你又是一片痴情。”江离道：“师父，我定了亲啦，我不能再去喜欢她！我对她一向是兄妹之情，我也跟她说过，她口里不说什么，心里依旧我行我素，若是这次能让她对我死了心，未必不是件好事。”

　　柳若依愣了半晌，摇摇头道：“不会的，一个女人若是真心喜欢上一个人，一辈子也不会改变的——不管有多大的艰难险阻也消磨不了，无论对方穷也好，富也好，生也好，死也好，喜欢就是喜欢，哪怕他不喜欢自己，或不能与自己成亲，只要能呆在他身边，每天看着他，也比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强。”

　　江离道：“可她若眼看着心爱的人与旁人生活在一起不是更痛苦吗？喜欢一个人纵然可以之死靡他，若是发现此人是个坏人，根本不值得喜欢，岂非可以断了念头？再找寻新的幸福，开始新的生活？”柳若依道：“说的容易，若是知道不该爱就能够不爱，那也不是真的情爱了。”

　　江离摇了摇头，道：“师父，你别这么说，长痛不如短痛，置之死地而后生，晓舟一下子讨厌透了我，她以后就可以再去喜欢旁人，两情相悦，一生美满，那有多好。”柳若依叹了口气，道：“若是她再也找不到值得喜欢的人呢？”江离道：“这世上好人那么多，只要有心接纳，怎么会找不到？她一个人找不到，我们大家可以帮她找啊。”柳若依惨然一笑，道：“离儿，你还年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种事情全靠自己，旁人是帮不上忙的。”

　　江离知她由人及已，自怜自伤，摇摇头道：“我又没有爹爹那么十全十美，比我强的人多着呢。”柳若依微微冷笑，道：“你爹爹十全十美？哼，他比你差得远了。”江离心头暗惊，道：“师父，你并不觉得我爹爹好？”

　　柳若依道：“他对亲生儿子都这么冷酷无情，我算看透了他，世上也真有他这么铁石心肠的人！离儿，我看你吃饭时那战战兢兢的模样就知你爹爹平日怎么待你了，你娘说他为萧若秋的事不肯放过你，我还不信他对亲生儿子也能下得去手，今儿这顿饭我算看出来了——若不是你二师伯一个劲儿为你说好话，他能饶了你才怪。”

　　江离道：“我爹爹与两位师伯情谊至深，我犯的错也实在太大，怎么能怪爹爹？”柳若依道：“虎毒尚不食子，儿子犯了事，作爹娘的不庇护罢了。反而先要打要杀？他自己当年还不是这样，倒来苛责你。”江离奇道：“我爹爹当年怎样了？”

　　柳若依道：“你二师伯曾给他打成重伤——他的胳膊你看到了吧？你以为那是谁弄的？”白若飞的左手通常缩在袖中，近日江离与他同住服侍才发现，他左臂萎缩，左手半握成拳几乎张不开——二师伯说当年受过伤，被谁伤的却从来不提。江离听得此话，惊道：“难道，难道？”

　　柳若依道：“就是你爹爹——你二师伯那条胳膊当初被他整个砍了下来，为此险些身死！后来找名医给接上了，可是砍断的胳膊就算骨肉勉强长上，也跟废了差不多——你爹爹既是兄弟情深，怎么不自己一死抵命？你瞧他对白若飞那般恭敬，还不是因为心中有愧？他对你毫无父子之情，多半也是因为你是我的徒儿，恨屋及乌。”

　　江离越发不解，道：“我爹爹为什么砍伤二师伯，又为什么恨你？”柳若依“哼”了一声：“他这个人莫名其妙，谁知他心里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