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月》风浣裳

10、（九）又见伊人

　　笑弥陀纵横川陕数十年从未遇过对手，这次竟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制得手忙脚乱，他自然不知道百年前师祖与无极派创派祖师龙行天在华山绝顶的一次决斗，使无极派传下这一路专门克制他峨嵋打穴手的武功——突然间每出一招都被对方伏下精妙招数破解，显然对方对自己这路功夫了然于胸，深明窍要，才能有此神鬼莫测的破解之法。

　　他愈打愈是惊骇，忽的脑中灵光一闪，莫不是师父恨我忤逆，害死了他，转世投胎，今日来取我性命？否则我多年来隐姓瞒名，武功中也不露峨嵋派招法，从无人知我是峨嵋弟子，他怎会一上来就喝破我出身来历？

　　他佛门中人本深信轮回转世之说，他又曾害得师父身死，心怀鬼胎，越想越怕，如今看着江离，脑中一遍遍出现师父呕血身亡的惨状，浑身冷汗涔涔而下，忽然“啊”地一声大叫，蹿出圈外，返身便走。

　　陈六和那大顺军官见己方武功最高的笑弥陀都不敌这无极门少年，哪里还敢再耽搁？拉起地上同伴赶紧跃墙而去。江离侥幸得胜，已自累得汗流浃背，坐下调息半晌方才恢复。陆云华见他竟打败了武功深不可测的笑弥陀，心下既惊且佩，不敢扰他，自去开门放了陈大人进来，又去料理众官员。

　　陈大人见鲁王一行无事，方才放心，对他二人自是千恩万谢。江离调息半晌，又运功为众官员解开被封的穴道，众官对二人救命之恩愈发敬谢不已。陆云华镖虽失了大半，好在同行的一位官员与首辅马士英本是同年好友，罗师爷本就为了找马士英代主人疏通关节，既遇上熟人，比单送礼可有效得多，因此也欢欢喜喜，于陆云华之失镖也未多加追究。

　　江离性子随和，被陆云华央求奉承，便与他一路护驾到了南京，那陈大人见他年少有为，极想留他在身边为鲁王护驾，无奈江离思亲心切，无意为官，辞谢而去。

　　陆云华又陪他回徐州探问父母消息，倒有人知道江若沉夫妇确实在徐州居住过数年，但好不容易寻到其旧居，却早已易主他人，说是十几年前就卖了这宅子举家迁移了——因其极少在江湖上露面，究竟鹤隐何处，大家都不得而知。

　　陆云华这次失镖能全身而返，也并未赔补多少，全是拜江离所赐，对他好生感激。见他寻父无着，垂头丧气，劝道：“江兄弟也别灰心，咱们保镖的走南闯北，正好可以多方探问江老前辈的消息。愚兄有个想头，请江兄弟斟酌——我长风镖局正需要江兄弟这样的贤才，想聘江兄弟为副总镖头，江兄弟反正也要四处寻亲，四处走镖的同时探听令尊的消息，一举两得，不知你意下如何？”

　　江离想想自己身上钱也快花完了，作镖师在寻亲的同时赚钱吃饭，也算一举两得，反正自己也不知父母在哪里，走哪趟镖就到哪里打听呗，于是点头答应。陆云华大喜，立时摆酒为他接风，先支一百两银子给他，又买了两身新衣服让他换了。果然人靠衣服马靠鞍，江离本就生得俊秀，这一来更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陆云华又引他认识局中其他镖师，众人知他是名门弟子，更是加意奉承。应酬了两日，陆云华就让他保一趟往川中药材行的镖，另配两名镖师给他作副手，还有十几名趟子手，讲明这趟镖平安到达后赚的一万两镖银他得三千两。

　　江离和李、郑两位镖头上了路，向西南方经河南、湖北往川中来，一路上遇到山贼草寇劫镖，以江离的功夫自然费不了多大事就打发了。李郑二人见他武功虽高，却全无江湖阅历，一路上也就讲了许多走江湖的规矩禁忌教他，这二人经验颇丰，江离和他们走了这一趟镖，方对江湖形势有了大致了解。但一路探问，却并无父母的消息。

　　一个多月后平安到达天府，交割完毕，除了上交镖局的二千两，江离分得了三千两银票，李镖头和郑镖头每人一千五百两，十六名趟子手共分了二千两。乱世里镖局生意最是好做，李郑二人又去招揽了一趟五万两银子的丝绸生意，是到湖北襄阳的，反正也要原路回去，不赚白不赚。这五千两银子仍分三成给江离一千五百两，李郑二人每人两成，交给镖局两成。

　　这日到了官渡口，仍在镇上最大的客栈住下。江离与李郑二人同桌吃饭，李郑二人这趟出来不费多少力气稳赚了两千多两，都亏了江离这副好身手，因此对他百般奉承。正说得兴高采烈，就听一个少女的声音道：“杜伯，我们就住这儿吧。”

　　江离听到这声音，心中一动，抬眼望去，果然是那徐州城外所遇黄脸少女走进门来，随后进来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江离这几个月行走江湖罕逢敌手，突然在千里之外的川中看见这与自己年龄相若、武功见识却胜过自己的少女，颇有他乡遇故知之感，惊喜交集地站起身来，叫道：“姑娘，是你？”

　　那少女抬头看到他，眼睛也是一亮，但旋即脸色冷淡，走到离他最远的一张桌前坐下，背对着他再也不回头。那老者冷冷看他一眼，在那少女旁边坐下，要了些饭菜来吃。江离见人家不理，那少女身畔又有那老者相伴，便不敢冒然招呼，只能悻悻然坐下。

　　李郑二人看在眼里，明在心头，暗暗奇怪他何以对这黄脸少女如此动心。李镖头道：“江兄弟，这姑娘是你旧识？”江离“唔”了一声，算是承认。郑镖头低声道：“江兄弟，不是作哥哥的说你，以你这样人品武功，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这一位，这张脸半夜醒来看见，只怕得吓一跳。”李镖头便低头“嘿嘿”地笑。

　　江离见他二人粗俗猥琐，瞪了一眼道：“你说到哪儿去了？”李镖头道：“江兄弟年轻，回头哥哥带你去个好去处，那里的姑娘可漂亮多了。”郑镖头道：“就是，前两天在天府本来说好好玩玩的，这趟生意赶得紧，那天你老弟又出去找人没顾上——男人啊，有些事还是得多经历经历，回头到了湖北，非带你去好好玩一趟不可。”

　　那少女和那老者匆匆吃完，要了两间上房休息。江离心不在焉，给李郑两人劝着又喝了几杯酒，也自回房，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才睡着。睡着睡着，听得窗棂上“笃笃”两声叩响，登时惊醒，就听窗外有人低声道：“小子，出来。”

　　江离听得耳熟，坐起来推窗一看，却是与那少女同行的白发老者。江离心中没来由地一喜，披衣而起便开门出来，见那老者向他招了招手，跃墙而出，也就跟着出来。

　　墙外却并不见那少女，那老者道声：“跟我来”，当先向前奔下。江离这才想起没带兵刃，但那老者脚下不停，已奔出十余丈远——也不知他是不是带自己去见那位姑娘，江离要待回去取剑，又恐追他不及。想想那姑娘武功虽高，对自己却并无恶意，稍一迟疑也就跟了下去。

　　这老者的身形步法与那少女一看就是同一路数，那少女轻功就比他高明，江离唯恐追不上这老人家让人瞧不起，越发加快脚步疾追——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奔出十余里，那老者始终在他身前数丈，渐渐便到了镇西的旷野中来。

　　此时天近三更，江离见那老者终于停住脚步，也就跟着站住，四面一望，仍不见那位姑娘，便道：“老伯叫我出来，可有什么事吗？”那老者转过身斥道：“谁是你的老伯？你这小子是无极派的不是？”江离道：“是。”那老者冷笑道：“无极派一向以名门正派自居，门下弟子却作了满清鞑子的走狗，好笑啊好笑。”

　　江离怒道：“老，前辈你这是什么意思？谁作了满清鞑子的走狗？”那老者道：“你装什么蒜？你这一身鞑子皮，不是鞑子的走狗是什么？嘿嘿，龙行天死了几十年，在阴曹地府知道后辈传人如此不肖，只怕也要气得死去活来。”

　　江离听他辱及创派祖师，大声道：“我敬你是前辈，你却辱及本派祖师，倒底为了什么？”那老者道：“是你自己侮辱祖师，给你无极派抹灰，龙行天父子虽是老顽固，倒底还是堂堂正正地作人，你这小子却卖国求荣，竟然去作汉奸，嘿嘿，我就让你披着这身鞑子皮去见你无极门祖师，看他们在阴曹地府饶不饶你。”

　　江离听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一身鞑子皮，难道自己这身衣服有什么不妥？这衣服是路经河南时郑镖头买给他的，对襟马褂，说是遇上清兵少惹麻烦；他随身替换，这两日又再穿上。看那老者的衣着，跟自己以前那套旧衣服式样相同。

　　他僻居深山十几年，下山才数月，一路走镖也是在南方，并未见过满清官兵入关后大肆屠戮汉人的惨酷，郑李二位镖头也有这样一身衣服，他也就没往心里去，更没想到什么胡汉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