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日常》黎瑟

61、番外*宝钗篇

　　天还未亮，宝钗就起了身，贴身大丫头月儿刚刚梳洗好，见状忙撩开了帐子，轻声道：“太太怎么不多睡会儿？天还早呢。”
　　宝钗摇摇头，并未答话。月儿习以为常，和雪儿两个人麻利地伺候宝钗穿衣梳妆。
　　虽然已到中年，但宝钗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面貌端美一如往昔。丫头们没少为她打抱不平，明明太太风姿过人，为何老爷偏偏喜欢去两个姨娘那里呢？
　　因要去邓母那里，宝钗平常便先拿糕点垫一垫。刚好吃完一块儿糕点，喝了口茶水，就有人报：“张姨娘来了。”“小蝶姑娘来了。”
　　张姨娘就是素柳，如今也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小蝶是邓泽齐同僚所赠，不过双十年华，比起她们二人显得娇俏可人。至于莺儿，病逝已有两年了。
　　二人给宝钗见了礼，宝钗不动声色地赏了素柳坐，小蝶自觉地站到旁边。过不久，长房的几个孩子便都过来了，因长子在国子监读书、次子是当代大儒柳繁轲先生的入室弟子，都不在家里住，只有九岁的小儿子跟着家中延请的西席读书。此外，便是素柳所生的一双女儿了，长女十二岁、次女六岁，都生得极似邓泽齐，深受其父喜欢，就连老太太也因此高看两眼，与二房、三房的庶女不是一个待遇。
　　见着幼子，宝钗的眼里终于有了些热乎气，却也并未多说话，反而对着两个女孩儿笑了笑，道：“既然人都全了，咱们就去老太太那里吧。”
　　伺候着邓母吃了早饭，孙女们留下陪老太太凑趣儿，孙子们都去上学，宝钗妯娌三个各自回房。二房因是庶出，一向对其他两房客气有礼，三房的徐氏论出身高过宝钗，一嫁过来时还有些不服气。但多年过去，宝钗的贤良淑德已经烙印在全府人的心里，徐氏也早就敬服于她，一大家子难得的和睦。
　　这些年来，邓泽齐的祖母与父亲先后过世，原先的邓家自然是分家各自过活，因着宝钗的才干与薛家的帮扶，他们这房才渐渐宽裕了许多，铺子也多了好几个。宝钗却并未因此作威作福，对待二房和三房亦公平大方，就是邓母也打从心里敬佩这个儿媳。因此，阖府的事务全掌握在宝钗手里，婆媳两个有名的相得，从来没有红过脸。
　　临近傍晚时，邓泽齐回来，先到了正房。
　　“老爷回来了，”宝钗笑着起身，月儿和雪儿为邓泽齐换下外裳，夫妻二人坐在炕上，宝钗亲自为邓泽齐倒了一杯茶放在炕桌上，闲话些白日琐事。
　　邓泽齐漫不经心地听着，看着宝钗那张端庄美丽却似乎有一层隔膜的脸渐渐地出了神，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妻子的表情变得乏善可陈起来，即使对方每天都在微笑，却笑不到人的心里。
　　忽有小丫头来报：“三爷过来了。”
　　邓泽齐就见宝钗的眼里仿若有一道光闪过，连那微弯的嘴角都生动了起来。
　　小儿子进来规规矩矩地请了安，宝钗并不似别人家的母亲与儿子格外亲热，只是问了些读书的事情就让儿子回去歇着了。但邓泽齐却仿若见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宝钗，思及此，不禁有些自责：枉自己自诩正人君子，原来忽视正妻竟然如此之久了。不由有些惭愧，柔声道：“天又快凉了，那冷香丸还够吗？不够叫人早早准备配了来。”
　　宝钗一愣，继而笑容都收起了几分，淡淡道：“老爷怕是忘了，这个药早在三四年前我就不吃了，请郎中都看过了，以后应该都用不着了。”
　　邓泽齐尴尬地差点把茶水倒进袖子里。
　　当晚，宝钗伺候邓母摆了饭回去，就见留在房中的几个丫头脸色不对。叫月儿去问了，才知道，原来是邓泽齐本来想等着她回来一道吃晚饭，那小蝶却叫人来回说身子不舒服将人请走了。
　　宝钗好笑地摇摇头，未置一词。吃完饭，就叫人上了锁，浑然不管丫头们欲说还休的纠结神情。
　　没过几天，那小蝶姑娘就被发卖了出去，宝钗亲自给买了个穷人家的女孩儿来收在房里，据说女孩儿的祖父还是秀才，她也跟着父亲识得几个字。
　　“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是姨娘通房也须得是那等懂事知礼的，这小蝶到底出身在那里，成天就想着把老爷往她的房里拉，却不顾及老爷的名声。如今孩子们也大了，身为长辈若是立身不正，可就毁了一家子。”一席话说得老太太都心服口服，邓泽齐更是闹了个脸红脖子粗，好几天没敢正眼看宝钗。
　　夜深人静时，宝钗也会想：当初的姨妈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教导探春和贾环呢？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心平气和了，所以对那两个庶出的女孩儿从来没有亏待。但也仅限于此了，想要她当成亲生的来疼爱，拿自己的私房来补贴，简直就是说笑话了。又想起刚刚成亲之际，与邓泽齐夫妻情热，体内的热毒连冷香丸都差点压制不住，现在看来竟然像个笑话。
　　想起当初安慰自己说，宝玉这样的人将来必定会妾侍满屋，不像邓泽齐家风肃穆，这话如今看来真真是打了自己的脸。姨妈在时，不给宝玉房里添人不说，还敲打丫头们不要存在非分之想，宝黛二人夫妻恩爱，宝玉不提要收人，黛玉也不在乎别人说她善妒。姨妈听见这话甚至为黛玉说话，府里再没人敢议论半句黛玉的不是，反倒有不少人说毕竟是从小在一处，搁不下旁人也是理所应当。再看自家，邓泽齐确实称得上正人君子，这么多年统共不过这几个姨娘通房而已，可事情轮到自身她才知道，原来妾侍不是多少的问题，哪怕只有一个，横亘在二人中间，那感觉就全都不对了。
　　一年又一年的消磨，邓泽齐愿意去谁的房里，她已经全然不在意。只要，儿子们都好。
　　这一日是薛姨妈的六十六大寿，薛蟠、张氏夫妻两个早就商量好了要大办。如今的薛蟠有媳妇帮着，借着贾府的东风，生意做的颇为红火。尤其薛蟠的大儿子是个争气的，才刚刚十五岁已经能独当一面。宝钗也很喜欢这个侄子，有时候都遗憾没能生个女儿，否则倒是能把侄子要来当女婿。可一想到，在这世上，女孩儿终究太艰难了些，又庆幸自己没有生女儿。
　　因众人与宝钗感情好，又念着昔日共同住在贾府的情分，不但宝玉、黛玉携家带口地来贺寿，迎春、惜春、妙玉、湘云等人在京里的全都来了。姊妹们经日不见，今日聚在一处，都不禁喜悦感慨。
　　宝玉、柳晨等给薛姨妈拜过寿就去了前面，自有薛蟠父子招待。
　　张氏与众人略说了会儿话，就有丫头来回又有客到了，张氏笑道：“容我告个罪，先去外头了。”
　　湘云虽是沉稳了许多，性格依然爽朗，闻言笑道：“嫂子快别客气了，咱们又不是外人，再者还有宝姐姐陪着我们呢。”
　　黛玉也说：“大嫂子且去忙吧，我们可没把自己当外人，都自在着呢。”
　　迎春喝了口茶，对宝钗道：“还记得那年吃过姨妈家里糟的鸭掌，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还是不是那个滋味？”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有些恍惚起来，惜春放下手中的茶杯，微微笑道：“还说呢，我却是记着那回，太太带了你们去姨妈那里，好生热闹，偏偏我不在。”
　　湘云笑了：“看看，这都惦记了多少年？”又叹道：“咱们聚在一处也是不容易，可惜，三姐姐、邢姐姐、琴妹妹却都不在京里，连凤姐姐都好些年没见了，还有大嫂子。”
　　众人说着话，不多久就说到了各人的儿女身上。
　　湘云便说：“宝姐姐，你家章哥儿可定了人家了？前几日定恩伯家的大太太还跟我打听呢。”
　　迎春几个都说：“宝姐姐家的三个哥儿都是一表人才，让人看着就喜欢。”
　　宝钗笑道：“说得我都快坐不住了，你们哪家的哥儿差些呢？”说着搂过黛玉旁边坐着的贾荀，“我那三个加起来都没这一个乖巧爱人儿。”又指着次间道：“还有那一屋子水灵灵的姑娘，看得我着实眼馋。”
　　众人笑了一通，宝钗方道：“因是你们，我也不说敷衍的话，我家章哥儿是个心大的，非要先考出个功名来，我想着明年让他考完了这一场再说订婚的事。横竖是个小子，不怕耽误了。”
　　几人便又说起家中适龄儿女的婚姻诸事来，妙玉忽地一笑：“当年你们聚在一处，整日里说得多是诗词歌赋，要么就是琴棋书画，如今可好，三句话不离儿女。”
　　众人也都笑了，湘云笑道：“连宝二哥都不为赋新词强说愁了，我们自然也不能免俗。”
　　说到宝玉，大家免不了一通夸赞。宝玉虽然不爱读那些科考的书，为人处事待人接物却是不差，尤其他又生得好，更能得人好感。就连北静王爷也是极为看重他，私交甚密。至于差事，虽不说出挑，却也不差，连圣上都夸奖过。
　　有丫头来请宝钗去见客，宝钗趁此起身，掩住眼中的淡淡落寞。
　　院中的花几乎全开了，因天气炎热，官客那边有不少都在花园的凉亭处，宝钗透过月洞门远远望过去，正看到宝玉侧着身子与柳晨说话。恍然记起那一年，宝玉来看自己，自己要了他的玉来看，莺儿还说了那自己的金锁和宝玉的玉是一对儿的话。
　　猛然记起，其时其景竟是历历在目一般。而自己的金锁，早已经锁在妆奁里，许久不曾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