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步率》梅宝桂子

1、第一章

　　“夜之睫”酒吧。

　　仙道独自坐在一个角落。光线暗淡，表情恰好隐藏于阴影中。刻意避开喧杂的人群。他是个随和开朗的人，总是轻松就能获得周围人的好感，人际交往完全游刃有余。“我并不讨厌置身人群里，只不过……”他默默地想着，低头品了一口酒。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几米开外，一个同样孤单的身影。

　　只不过，来这里并非为了社交的缘故。

　　仙道这样想着，轻晃手中的酒杯。酒杯举至视线等高的位置，旁人看来，似是在专心品评酒色。橙金色的液体微微曳荡，糅合酒吧暧昧的昏暗灯光，恰好折射出那人的身影。如同透过一个沉睡千年的幽暗湖泊。

　　第五个夜晚了。

　　仙道在心里默数。看一眼腕表，九点四十三。还有十七分钟，就到那人离开的时间了。他总是华灯初上便默默进来这里。无视周围人的视线——这家伙好像意外地迟钝呢。来自女人甚至某些男人炽热的眼神，他完全没有自觉么？或许只是生性冷淡罢了。

　　每次都是一个人来。

　　一个人坐在固定的位置。简单地向酒保说明一句。调好的酒送至面前，他便微微颔首，安静得几乎要沁出水滴，独自慢慢饮酒。

　　仙道觉得，那是个非常，非常寂寥的背影。

　　明明是那么冷冽，却又让人心底忍不住涌起莫名的怜惜。

　　他坐在那里，微微弓着背。淡黄色的灯光斜着投下来，勾勒出一个完美的侧影。肤色很白，有点像是瓷色，干净而纯粹。然而，用瓷色来形容，又局限了。仙道忍不住纠正自己。瓷色于他而言，太死板。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可就是觉得，其中蕴含着某种远更为生动的，惊艳的气息。刘海略偏长，低头时会遮住眼睛，整个人仿佛沉溺于一团旁人无法靠近的白色雾气之中。修长白皙的手指。长长的睫毛落下阴影。盛夏闷热的空气，似乎都在他身边降至清爽的凉度。

　　拒人于千里之外。仙道想。是的，正是这个词。奇特的气场。

　　仙道再次看表。九点五十了。再有十分钟，那个人便会起身，穿过窃窃私语的人群，推开酒吧的木门，消失在夜色中。要不要上前去搭话呢？若要的话，便只有趁现在了。

　　“但是，为什么要去搭话呢？”

　　这个问题突兀地在仙道已有些迷离的脑海中响起，如同一个空荡荡的大厅，突然传来不合时宜的脚步声。

　　“当然是想要认识他了。”仙道不假思索地回答。

　　下一秒，答案就被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打断：那是一位有着褐发瓷肌的秀美男子。仙道的恋人。

　　对了，你是有对象的人。为什么还会着魔似地对素不相识的人想入非非呢？

　　仙道自诩并非薄情寡义之人。平日，三道九流都能交往自如，亲和力的性格以及俊朗外表，也的确吸引了不少女人大献殷勤。不过他总是四两拨千斤地巧妙化解，既不给自己惹麻烦，也给对方留足面子。“我可是有个十分漂亮又严厉的对象呢。”他一脸“抱歉”的盈盈笑意，不露痕迹地隔开贴上来的火热身躯。口气虽然随意，眼神却十分认真，或说是不容置疑——难怪许多异性对仙道的评价都是：可望不可即。看似春风化雨的随和，其实骨子里很冷淡呢。捉摸不透的男人。

　　所以说，从交往开始至今，仙道从未在精神或者实质上，对恋人出过轨。他看似随意，其实是个相当有原则的人，并且也不喜欢人际关系复杂化。“少些麻烦”是他的行事准则。

　　然而四天前，随着那个人的出现，仙道的步调被微妙地扰乱了。

　　仙道清楚地记得，那个家伙出现时的情景。

　　原本喧闹的酒吧，在他推门而入的一瞬间，仿佛有人刻意调小了音量钮，突然变得静悄悄。感受到这奇异的静谧，仙道抬起头来。他立即就望见了来者。后来他想，有一种人，就是有这种奇特的魅力——吸引全场的磁力。不用视线寻找，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他。

　　来人是个有着俊美外型的年轻男子。不，说俊美实在不足以形容。美男子多得是，也不至于一出现就全场屏息。那个人，身上散发出一种暗色的，冷冽到灼目的光芒。

　　他全然无视周边环境的异样，径直走向吧台，在光线较暗的一侧坐下。

　　“一杯波本。”

　　声音是和本人相当协调的清冷声线。略有些低沉，毫无语调起伏。可是很好听。仙道心里某个地方，突兀地震颤了一下。他觉得男子的声音很好听，这大概跟周围人表情所展现出的感受一样。然而他莫名地感觉，这个声音，在哪里听到过。

　　仙道不由得仔细打量这位有着好听声音的冷漠男子。说他冷漠绝对不过分。一落座，就有几名少女面露兴奋，想要上前搭讪。但那人，怎么说呢，像是自动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把自己严严实实地隔在一个玻璃罩内。与旁人，与周围的环境，保持相当强烈的距离感。仙道饶有兴致地观察那几位春心萌动的花季少女。她们叽叽喳喳半天，最终亦未能鼓起勇气。

　　人群逐渐恢复喧闹声。透过酒吧暧昧的重重灯影，仙道注视着那名男子。后者淡淡地喝着酒。周围一切与他无关。仙道没来由地这样感觉。

　　这时，仙道注意到，那微长的刘海，白皙而线条优美的脖颈，在灯下美得炫目。一种沉浸了熟悉感的，炫目的美。

　　对了，他是像一个人。很像一个人。

　　是像谁来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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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苦苦思索的仙道，思绪被一声巨响打断。伴随着人们的惊叫声，仙道条件反射地起身，看到的一幕，是那个男子直立的高挑身影，以及一个跌翻在地的男人。后者显然喝醉了，估计是想寻衅吧，不期却被一拳打翻在地。酒醉的男人踉踉跄跄，半天没从地上爬起来：这拳挨得不轻。他的几名同伴恼羞成怒，一齐围上前。被围在中间的男子毫无惧色，没有表情的脸上，甚至多了分厌烦的神色。寻衅者们竭力想在气焰上压过对方，可谁也不敢轻易出手。刚才同伴挨揍的情形他们最清楚，此人绝非泛泛之辈。剑拔弩张之际，酒吧保镖赶来，拉开众人：“打架的去店外打。”几名闹事者趁机找台阶下，撂句“算你小子走运”，扶着同伴离开了酒吧。那名“走运的小子”，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方才引起多大的骚乱。他依旧坐回位置，平静地喝完剩下的半杯酒。之后便起身离开了。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仙道忍不住嘴角上扬。

　　有趣。

　　“夜之睫”，仙道默念着酒吧的名字。若不是恰好与人约在对面的咖啡厅谈事务，出来时也不会注意到这家门面并不大的酒吧。在这条商业街上，酒吧鳞次栉比，相比隔壁两家，“夜之睫”的店面并不显眼。做成店名形状的墨蓝色灯管，被邻家华丽的霓虹灯光遮掩得朦胧黯淡。可是，一看到这个名字，仙道却有种无论如何想进去喝一杯的冲动。难以解释，也许就是所谓的“偶然来了兴致吧”。

　　大概家乡有类似的店名吧。否则，怎会像是击中心底某个地方般，似曾相识呢。

　　然后就在这里，他遇到了那名神秘男子。

　　第二天，仙道白日在工作室，并未想起前夜的际遇。快下班时，他打了个电话——恋人现在岩手出差。“注意休息别太劳累哦”是仙道最常说的问候。挂掉电话，回归设计图。待到工作告一段落时，窗外已然夜幕笼罩。橙黄的路灯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桌面留下斑驳的影像，犹如一曲婉转的愁歌。

　　仙道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肚子饿了呢。去哪里吃晚餐呢？

　　“夜之睫”的名字就这么不经意地浮现脑海。

　　“嗯……那家酒吧对面的咖啡厅，海鲜芝士焗饭的味道不错呢……之后……”

　　之后，意识到时，自己已经坐在“夜之睫”的酒吧里了。那个人，也在。坐在老地方。不变的姿势。不变的微微颔首的侧颜，不变的低垂遮住眼睛的刘海。不变的清冷气场。

　　仙道不愿深究。但看到对方的一刹那，自己的确感到近乎雀跃的欣喜。原来，是怕那人只不过偶然路过此地。呵，仙道发现自己居然松了一口气。若是枯坐一晚，却没有等到那人出现，自己是否还会再拜访这个不起眼的小酒吧呢？

　　答案已无从得知。

　　事实是，那人来了。而且还是熟客：位置是预留席，酒保对他的态度也看得出来。

　　注意到这点，仙道的心情变得明快起来。至于为什么——又何必纠结呢？并没有什么深意。不过是因为百无聊赖，偶然进入某家小酒吧，发现一个可以激起他好奇心的家伙罢了——于是如同猜谜游戏般，想看看这奇怪的家伙，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举动。

　　“发现一个小小的消遣游戏而已。”

　　第三晚，仙道坐在“夜之睫”时，这么向自己解释，便觉得一切都说通了。他心安理得地品酒，心安理得地坐在阴影里，观察那“奇怪的家伙”。这一次，他注意到，这家伙总是十点准时离开。

　　“是学生吧，顾忌宵禁什么的……”仙道推断。

　　那家伙看上去，倒是个大学生的模样。可是，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唔，仙道想到自己。那家伙和自己算是同龄人吧。年纪应该相差不过两三岁。而他与朋友合开的事务所，业务已初具规模——作为新生代建筑设计师，在业界赢得了不错的口碑。不过两年而已。

　　一种有点稚气的自豪感浮上心头，仙道微笑着把它赶开了。

　　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碰巧做着喜欢并且擅长的事情罢了。同龄人中，比我上进的人多的是。鱼住前辈继承父亲的料理店，听闻不久前推出他命名的招牌菜了……越野打电话还是那“操心人”的连炮珠语气，抱怨在公司“累死累活、完全没有私人时间”，其实也有些得意的心情吧……被同事和上司所依靠，是相当重要的角色吧……阿福在国家队自不必说，自信心也比中学时代好很多了呢……彦一果然去做最适合他的新闻人了。上回看电视，一群记者里挤在最前面的不就是这小子吗，呵呵，追根问底的性格真是一点没变……说起来，是什么时候在电视上看到的呢？嘛，记不清了哎，大概半年或者一年半之前？总之是天气还不怎么热的时候吧……自从那件事后，记性总有点不太好使呢，哈，哈……对了，还有牧，没想到他会去研究金融数学。哎，想起他戴着眼镜一脸学究的模样就忍俊不禁……

　　最了不起的还是藤真。仙道想起恋人，露出微笑。隔壁桌的女孩登时走神。年纪轻轻就在医学领域内获得重大突破，导师相当赏识呢。现在更是忙得连轴转。当然我并不喜欢两人腻在一起——那样反而会感到为难。只是觉得他本来身体单薄，这么拼命工作，会吃不消吧。

　　仙道回想这半年来的聚少离多。自己生性散漫，某种意义上讲，对感情不冷不热。藤真也是个理性主义者，精力多半都在工作上。仙道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虽然事务所的同事有时会开玩笑，调侃他跟单身没什么区别嘛。

　　当初，为什么会在一起呢？仙道轻皱眉头，有点费劲地回想。

　　啊，是了，是出院的那天。

　　当时，刚打扫完屋子，仙道叫唤着好累啊刚出院就被逼做清洁工，摊开四肢在沙发上装死。藤真不理他，蹲在装着CD和旧书的纸箱前，埋头整理。仙道望着他有条不紊地将一本本书和CD取出，摞得整整齐齐，取出，继续摆放整齐。藤真的额发有些长，富有光泽的细发遮住前额，眼睛看不太清。仙道注视着那瓷白的后颈，那修长有力的白皙手指。心突然就漏了一拍。然后他听到自己说：

　　“我们交往吧。”

　　藤真似乎吓了一跳。他回过头，望向双手搭在沙发靠背上的仙道。微长的刘海轻轻曳动，在他的面容上投下一道姣好的阴影。仙道觉得自己简直爱上这一刻的藤真了。他迎上藤真的视线，露出一个绝对秒杀的招牌笑容。藤真的脸背光，表情看不真切。仙道想，感到意外也是情理之中。毕竟我们并未真正深交过。

　　可我就是喜欢你低垂的额发。仙道想象着藤真一贯严谨的语调，为什么？他准备这么回答。答案都想好了。就这么半耍赖半调情地回答。

　　“行。”

　　谁知藤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仙道几乎没有听明白。

　　他愣住，这时藤真已经恢复整理CD的姿势，背对着仙道。

　　“……你说……什么？”

　　“我说行，劳驾能把桌上的剪刀递给我吗？真是拿你没办法，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逸恶劳的家伙。”

　　“啊，哈……遵命。”

　　仙道忙不迭把剪刀递过去，藤真没抬头，伸手接过。仙道蹲在藤真身旁，默默端详那道摇曳不定的阴影。心底浮起某种介于陌生与熟悉之间的古怪情绪。

　　“是啊……为什么呢……”
　　大概，是不想独自面对空荡荡的岁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