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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八回】巴山夜雨涨秋池(伍) ...

  •   这一次宴席当然跟“宾主尽欢”四个字半点也搭不上边。

      等散场得差不多了,屋里只剩下了这三个自己人,何子规也悠悠地回了座,将外面繁复的纱衣脱下,只留了原本的“寒鸦魅影”在身。总归不会让别人瞧了去,便没了那许多顾忌。

      回了座,自然是要继续吃饭的。风雅楼此次设宴的菜样极好,从刚才到现在也尚未完全凉下来,更何况她本来就并不在乎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情。

      对面无名那几案打眼一瞧,竟是都已差不多老老实实地把饭菜用完。无论是剑拔弩张还是替人传话,总归这一桌好饭好菜是没浪费了去。

      座首那沈亦之看了看,似乎本想招人来替她换一桌,但看她的动作最终又作罢,只是又自顾自倒了一杯酒,默默喝了起来。

      一小盅白汤炖鸡,如今半凉下来,香气已然淡了,但好在尚未发腻,入口仍还是好滋味;一碟炙河虾,胜在原料新鲜;一份清口的素菜,色泽晶莹,不须太多点缀调味,已然足以解腥去腻,倒留几分清爽;那鱼脍也极薄,几近透明,足见庖厨刀工惊人。

      屋内一时悄然。

      直至停箸一搁,接着是高抬酒壶、酒液入杯之声。而后她拿起酒杯,先是浅尝,随后仰首,便一饮而尽。

      “当真好酒。”

      她落了这么一句慨叹,又将酒杯放下。沈亦之那边早已将一壶葡萄酒饮尽,眼下也没什么可跟她说的,如此这一桌宴席方才算是落幕,沉默便又再度蔓延开来。

      但纵是如此,三人却是谁也不曾离席。何子规面上仍还带着那化好的易容,打眼一瞧与原本的眉眼相差甚多,沈亦之方才偏过头来看了两眼,几度欲言又止,想来实在是觉得太过微妙,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最后反倒是何子规再次开口,果不其然,她这一张嘴便是开门见山,毫不拐弯抹角:“沈楼主接下来想必是要去准备……那位东家交付的任务了罢?沈楼主遇刺重伤的消息一出,在各方观望之后,风雅楼想必会横遭动荡,可要在下替您看一看场?”

      她这一语不可不谓是直切要害。方才无名所言分了两层,前说方才众目睽睽之下,将自那许多耳目喉舌间走漏的消息——清明决刺杀风雅楼楼主未遂、不欢而散;而若有心之人愿意深查下去,沈亦之闭门不出、红尘剑与枕玉漱雪严守此处,便或被人拼凑出他后来所言——“风雅楼楼主遇刺重伤,危在旦夕”。而这期间,屏退其余无关人等之时此时此地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

      自风雅楼走漏的“风雅楼的消息”当然会招人怀疑,但许多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亲自挖掘而出的“真相”。拨开这“刺杀未遂”的迷雾,实则是风雅楼楼主遇刺重伤,或许才是那许多盯着此处的人愿意信的。

      ——也或许,正是他们乐见的。

      在座都是聪明人,又是烽火狼烟里一遭、数年机锋里滚过,这其中因缘,已无需多言,都能看得通透。

      “无妨。”沈亦之抬了抬手,止住了她的话,“纵是我不在,有影客坐镇楼中,定然不会出事。况且,若是出事……反倒能揪出来是哪几家不甚安分。”

      “唐门之事如今已告一段落,余下那边只需他们唐家自己去处理。总归接下来这段时日,在下也无处可去呀。”何子规笑了笑,只一摊手,“更何况,有在下守着……一来其他人更别想能探查到沈楼主的情况,另一方面……想来也会让某些人更加确信,沈楼主人正是在这候雪亭罢。”

      这话且不说的确是在理,她分明是早就打算就待在候雪亭,暂不往其他地方去,可偏生方才又问那一段?沈亦之惯常被这么噎了一下,只觉得头又有些痛,抬手扶了一下,另一只手颇有些不耐地摆了摆:“随妳罢。”

      瞧他这模样,身为医者的肖沉璧总算开口:“前些时日给沈兄拿的药,沈兄可有按时服用?”

      “你且放心,都有在用。”沈亦之放下手,叹了口气,他这话倒是不作假,“我还有阿碧需要照顾,还有那么多未完的事情……总不能先倒下了。”

      这已说了许多次的话与其说是让别人安心,倒不如说他是在反反复复用这些言语支撑自己。在无数个疲累至极又只能苦熬的夜晚,他也只能一遍遍这么告诫自己,让自己撑过去,处理好手头的事情,而绝不能在这种时候倒下。

      话又说回来,他们几个对于唐门那边的事情及时收手,但并非意味着就此不管不顾——倒不如说,只是静观其变。唐门之事将何子规卷入其中,又牵扯到黄泉巷,本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尘埃落定。

      ——不过那段嫣然确实是说到做到。一旦黄泉巷出手,那么“红尘剑”出现在现场便是合情合理,无论是与唐门或是与霹雳堂的那些恩恩怨怨,都要被她与黄泉巷这一遭盖了过去。若是唐门执意要将何子规划分为唐门的“盟友”,这后续诸多牵扯,或许还得掂量几分。

      至于她当时与自己所做的交易……那之后,沈亦之自是以赤羽鸟传信东家,后续如何,已并非是他能定夺得了的,端看这一行去见了东家后,她如何说罢。

      如今能做的,便是等。等那位唐门门主筹谋出个大概,等唐门内的局势彻底稳定下来,才好再看这其中究竟掺了多少方的陈年往事。至于东家那边,想来自也是早有思量。

      “这几日,在下便与肖先生一起留于候雪亭,好好‘看护’沈楼主便是。”何子规抬眼看了看座首的人,惯常勾起几分似笑非笑,“有我二人在,想来沈楼主是放心的罢?”

      沈亦之又能说什么呢?自然是放心的。有何子规在,几乎便是隔绝了其他人潜入此处或暗中窥探的可能性;而肖沉璧医术卓绝,“枕玉漱雪”虽常年隐世,却也名声在外,有他在,这可信度想来又上了几分,等沈亦之回来之后,若被人瞧出什么端倪,也多是能赞一句肖沉璧当真“妙手回春”。

      片刻之后,沈亦之屈起指节,轻轻叩了几下桌案:“庚辰。”

      庚辰应声而进,领了沈亦之的吩咐,便去作安排了。如今辛未护送何方追着宁子清与公孙清平二人而去,留于候雪亭、留于楼主身边的心腹暂时只有他一人,而后过些时日,其他的影客也该陆续赶来。

      他这“负伤休养”已成定局,想来影客们业已收到了东家的消息,其中已有一队人,正往这边赶了。

      而等此次赶赴候雪亭的影客们一到,怕是一部分人要留守此处,另一部分则要伴着沈亦之一起,去觐见东家。

      思及此处,沈亦之一时竟有些紧张起来——没错,纵然他如今已是名满天下的风雅楼楼主,纵然他如今在江湖上已可谓是能呼云唤雨的人物,可一想到要面对“东家”,他仿佛一时又变回了经年以前的一介白衣。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那一天,他神容潦倒憔悴、面色灰败、抱着女儿立于渡口,四周芦苇凋敝、江雾彻骨凉。

      彼时师门已经历两次生死离别,惟一幸存下来的师妹又遭鸟尽弓藏,被废去左手、经脉大损,只得避回霁月居,从此颓然度日。而他又早与师妹生隙,又不知该如何面对师父,已决意不回霁月居,只得靠着这几年的积蓄,在外奔波,带女儿寻个安身之所。

      然而,阿碧身上所遗留的祸患,却终于未曾放过这个还未知事的小姑娘。

      那东西在害死了他的妻子之后,又如挥之不去的梦魇、如血脉相承的诅咒一般,缠上了他年幼女儿的命脉,如一只魔爪扼住了她的咽喉,须臾间便能抹去这一条脆弱性命。

      纵然散尽身家、纵是奔波千里,也未曾寻得破解之法——况且,他能遭得住,尚且年幼、又命若游丝的小女儿也受不住这些颠沛,若是再这样下去,那东西没将她害死,她便要丧命于这路上的舟车劳顿中了。

      在举目无望之时,那一顶如楼阁般堪称金碧辉煌的朱红轿辇出现了,其缓缓而行,灿然若神明,就那般破雾而来。

      她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不仅能救得自己的女儿,还能从此不愁财帛、荣登高位,做那可在江湖上傲视群雄之人。世间怎可有这般好事?但偏就教他遇上了!

      便就是如梦一般。

      那时他已别无选择,只求能救得自己的女儿。后面的条件自是太过诱人,每一个音节似乎都镶了明晃晃的金边、嵌了教人眼花缭乱的珠翠,他匍匐于地,听那温和偏又威严得让人无法忤逆的女声一字一句掷下,却遍体生寒。

      她要将他捧上高处,做她的耳目喉舌,做她手中牵丝的傀儡,做她有力的刀剑与坚固的盾牌,做她明面上的代行者。

      做一个——众矢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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