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火记·妖无邪》落乔森林

4、三、仙妖相见

　　“姐姐……”
　　反省之际，院口突然传来清脆如瓷而柔弱的轻唤救了两人。中气不足，声线不稳，轻软飘忽，死气沉沉，来人定是病痛缠身。加上前面那句“姐姐”，用头发丝儿想都知道是谁了。
　　脚步声起，预料之中，秋家二小姐秋青梧孱弱的身体已经踏入风中。
　　沐邪躲在屋上看得真切，这二姐妹传言是双生子，可现在一比却半点不像。唯一相像恐怕只有两个都是美人，可美得也不一样。妹妹清丽柔美，姐姐勾人妩媚，要不是姐姐身上暗香的异像，沐邪都要怀疑谁才是真正的菡萏仙子了。此时见秋青梧现身，沐邪便窝回去继续偷窥大业。

　　看到妹妹，秋青珑却没见高兴，反而一声冷笑：“你来做什么？”
　　“青梧夜里睡不着在院子里走走，听见姐姐这里有声响，便想看看姐姐，就来了。”
　　“看我？”秋青珑一笑，妖娆无比，让沐邪甚是好奇她如何微微一笑都风情万种，“只怕是想来看苍炎吧？”
　　秋青梧眉头一锁，看来猜对了。秋青珑上前一步：“还是说妹妹实在嫌姐姐住这里碍了你的事，等不及要来赶我走了？”
　　“青梧没有。”
　　“没有？二小姐小时候不就很会使这些手段么，不就顺顺利利把我赶出门了么？”
　　“不……”
　　秋青梧的话还没完整传到沐邪耳中，她已经身上一轻，等反应过来两脚已踩在硬实的地上。
　　“阿寻，你做什么？”她听得正高兴呢。
　　百里寻凝眸远望西方的夜空，眉间微皱。他也不回头，左手一甩准确找到沐邪脑门，屈指一弹：“光听一听可渡不了劫。”转过头，又说，“这附近有几分诡异，我去看看。你自己寻个地方落脚。”
　　“我……”沐邪本想说她身上没钱找不到客栈，一抬头对上百里寻不信任中带点担忧的眼神，大感受挫，于是打肿脸充胖子，大手一挥道，“你走吧，本姑娘养得活自己。”
　　百里寻“嗯”了一声，很是潇洒的走了。
　　真的走了？
　　沐邪四下张望，百里寻的影的都没。
　　她只是开开玩笑而已，他竟当真了，怎么跟预想中的反应不一样？难道不应该残忍地揭穿她善意的谎言，赞赏她舍身省钱的精神，最重要的是大发慈悲地给她一袋银叶么？不对，百里寻好像也没钱……
　　原来如此。
　　沐邪坐在秋府门口，笑得甚是玄妙，颇有些佛祖拈花一笑的气度。
　　很好，她又被百里寻耍了。
　　大彻大悟之后，沐邪抬头赏了一会儿月，脖子弄得很酸。又爬上墙头偷窥，美人已经走了，她跳下来的时候不慎把脚摔了，身子不稳栽了下，本就很酸的脖子登时像要断了一样。
　　沐邪放弃了，四仰八叉地仰面躺倒，思量着怎么爬起来比较舒适。
　　这时候来了个打更的，高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远远鸣锣而来，听声音甚是年轻。沐邪本想起身让道，奈何躺久了脖子习惯这个姿势一动就疼，于是作罢。
　　“咚——”又一记锣响，估计在三四步开外。
　　这都快踩上来了。沐邪想。
　　“天干物燥，小心火……”话未说完，一阵闷响在沐邪耳边响，一道黑影直挺挺落在她眼前。
　　她这张乌鸦嘴。
　　“哎呦！”小更夫捂头坐起来，夜里黑，灯笼方才摔灭了，他又正好在墙角的阴处，是以看不清脸，沐邪凭着模糊的身影判断应该是个小孩，七八岁的样子。小更夫四处摸了摸，把铜锣收回来，又摸了摸，摸到一片布。扯了扯，扯不动。
　　他顺着手看去，一片月白色，此时一阵清风吹散乌云，月光冷冷打下来，照出一具女子的身形。她四仰八叉躺在那里，头垂在一侧，头发散乱，一双眼幽幽望着他。
　　小更夫脑中瞬间闪过最近茶馆的说书先生说的荒山女尸、媚人狐妖、勾魂女鬼的模样，当即全身一顿，冷汗直流，泪眼汪汪。
　　沐邪本不打算说话，但小更夫发觉了她，看着她又不说话。这样的沉默有些诡异，而小更夫眼神更加诡异，她眨眨眼，打算缓和气氛，顺便询问一下住所之事。于是笑了笑，说：“你好……”
　　小更夫眼泪流下来。
　　许久不说话，一开口声音嘶哑，把沐邪吓了一跳。转眼看见小更夫泪流满面，沐邪心头一颤，柔声问：“你怎么哭了？”
　　嘶哑的声音配上诡异的表情，小更夫终于崩溃了。
　　“啊——”
　　惊叫划破天空，方圆一里的窗户次第亮起。小更夫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跑了两步突然折回来，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东西塞进怀里，临去又心惊肉跳看了一眼沐邪。后者亲切一笑。
　　“娘亲！——”
　　惊叫声风一般远去。
　　沐邪望望远处灯火次第亮起眉头抽搐。
　　罢了罢了，还是等百里寻回来吧。

　　碧天城外竹海之上，竹枝摆动，两道身影岿然不动，遥遥相对。
　　“这不是苍月妖狼族的狼王苍炎大人么？不知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明朗的声音不正经的调子，一听就知道是刚刚欺骗了自家徒弟的期寻上仙百里寻。
　　苍炎笔挺的身子悬在竹枝顶上，一柄冷剑在手，目光沉寂。他一声轻笑，声线低沉：“上仙这话，恐怕不是在问苍某一介小妖吧？”
　　“苍炎大人不要妄自菲薄。”百里寻粲然一笑，“您老可是妖界妖尊之下的万妖之主，哪里算小仙？”
　　“上仙恐怕弄错了，苍炎眼里的主子从来只有一个。苍炎虽是狼王，却也从未想过要当什么万妖之主。”
　　“真是没想到，花亦绝竟有如此手段，让你至今忠诚于他。”百里寻若有所思。
　　“不是妖尊。”看到百里寻疑惑的表情，苍炎好心解释，“应该说，万妖之主不是妖尊。”
　　言下之意是他眼中的主子依然是他。
　　“妖族之中有个规定，妖火只有妖君才有资格炼化。这是三界皆知的。然而你们不知道的是……”苍炎冷如剑芒的目光幽幽望过来，顿了顿道，“有了妖火，就是妖君。”
　　百里寻身子猛地一僵，他一直道花亦绝空悬妖君之位只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却不知还有这一层。
　　百里寻思索了一下，收敛戏谑，缓缓开口：“本仙听说花亦绝至今没有继位妖君，他还在等她么？”
　　“妖界的妖君，万妖皆在等。”
　　“不。”百里寻扶手而立，空中勾月映在眼里，“我说的是沐邪……”
　　他像在问苍炎，更像喃喃自语。苍炎沉默，无人应答。夜间微凉的气流自竹海上空翻过，沙沙的竹叶声持久辽远，仿如亘古传到如今。

　　寒光凛凛的白刃贴着剑鞘收起，利锐的冷音如同刀锋，划破脆弱的人心。
　　镇月剑收起，苍炎周身杀气散尽，他从不同没有战意的人打架。很显然百里寻从开始就没有那玩意儿。苍炎没兴致解答他的疑问，继续刺激：“期寻上仙，仙界的人都说你舐犊情深，甚是护短，对徒弟用心良苦。这事苍某自冥灵一战就再不相信，今天看来倒有几分真了。”
　　百里寻默然，苍炎继续缓缓吐字：“不知您的第二个小徒弟，知道自己的功法、丹药，乃至名字都不过是乘了她师姐的之后，会怎么想呢？”冷冽的眸光，讽刺的笑容，“苍某倒是没想到，上仙对沐邪一片心意，竟然到了要找替身的地步。算算沐邪在世轮回四百多年，身带半妖火也不好找，期寻上仙如此作为倒也无可厚非。何况上仙是不是真心想找到她也未可知。”
　　“狼王不必激我，如此说来你们的花尊不也没找到么？”百里寻依旧是笑，话锋一转指向对方，“苍炎大人来这小小碧天城，找了菡萏仙子的转世倒让我甚是惊喜。看来苍炎大人也是个用情至深的人，常言狼族坚贞，一生一双人。果然不假！”
　　“上仙多虑了，我与菡萏不过一场交易，虽说你情我愿，离男女私情还远远不及。且自神、魔退隐之后，各族积怨，眀例禁止异族通婚。苍某不敢冒犯先祖的规矩。更何况，期寻上仙以为谁都是妃音仙子么？”
　　这话算踩了百里寻痛脚，此言一出果见他脸色沉下来。
　　他年轻时追求过司乐坊的妃音仙子一事三界皆知。后来虽然妃音跟着妖族的幽见那小子跑了，但二人还是成了朋友，一起偷灵丹摘仙桃，北海底下镇海珠都挖出来过，什么犯天规背仙条的事都替对方瞒着。这已经不是一般朋友了，那是一条战马上打过仗的生死兄弟！同时百里寻也幡然醒悟，妃音就是个闯祸精，根本不是他心目中温良贤淑的完美伴侣。百里寻很神伤，特别是在妃音天天拿他曾经狂热追求她的事取笑他时。于是，有了期寻上仙勇闯三界四处封口的英勇事迹，在抹灭人们对他年少记忆的同时，也成就了他战无不胜的神话。
　　此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几百年过去了，妃音都死了，他也老了看开了。如今突然被面前这个小了自己百千年的小辈一提，竟颇有些往事不堪回首的错觉。
　　百里寻阖起眼又睁开，言语略带感伤但内容犀利：“妖族的幽见、花亦绝不也做得很好么？”
　　这会轮到苍炎皱眉了，照这么算，与异族相恋的族人，他们妖族有两个，仙族只有一个。哪怕把沐邪算上，仙族也不过一个半，妖族却是两个半，不对，妖尊那儿还可以少半个，那也是两个！怎么说都是他理亏。
　　暗叹一气，脸上还是绷着冰冷。期寻上仙果然同百年前一样好口才，不是他这个一天说不了十句话的人可比。今夜本以为超水平发挥，不料百里寻在人界做了四百多年渡劫使，嘴上功夫不减反增。
　　自知不敌的苍炎不肯光明磊落地承认自己输了的事实，默默把逼在百里寻身上的目光移向天边。这个举动在百里寻眼中明显产生了歧义，他敛眸警告：“仙界的人，妖族不可染指。”
　　苍炎这才发现自己望的是秋府的方向，心知百里寻误会了，顺势下台，作冰冷状：“一场交易罢了。期寻上仙担心苍某，还不如去关心关心你的凡人小徒弟，大半夜一个小姑娘，苍某看来不甚妥帖。”
　　话音未尽，墨色汹涌，待到散去，苍炎不见踪影。
　　百里寻也不急着追，菡萏渡劫未尽，苍炎自不远离。不仅如此，恐怕连他也等不及了吧？倒是沐邪，不知道这个脑子不太灵光脾气倔强的徒弟现在在哪个墙角窝着。
　　玉竹之上，月白衣袍的金发男子仿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化作一道金芒远去。
　　竹海茫茫，碧浪千层，悠悠一轮下弦月，照亮清空未及散去的一声叹息。

　　百里寻一直以为沐邪优点是与人为善、手脚灵活，说直白点就是脸皮够厚、偷钱够快。现在他要加一点：随遇而安，说直白了就是够懒！
　　面前的人徜徉在广袤的大地上，敞开怀抱拥抱天空，脸靠在一边，睫羽收拢，睡得安然自若。百里寻叫了几声，没应，走上前蹲下，想拍拍她的脸。一时却停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又一次在他眼前长大了。
　　当年那个小乞丐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她闹时不曾留心，安静下来才注意到。她同他一样的一身月白，有了成长后玲珑的曲线。披着油亮水滑的黑发，衬得肌肤越发白皙。眉眼弯弯，鼻梁精致，下巴尖尖，甚是耐看。
　　百里寻发愣之际，地上的人睫毛一动，漆黑的眸子渐渐睁开了，有几分茫然，过一会儿缓缓合上了。
　　迷迷糊糊看见一团金色，沐邪心想大概是谁，就叫了，也不知说的什么。
　　“阿寻……”含糊的呼唤，沐邪翻了个身朝向百里寻，把手往他身上搭过去。
　　“阿邪、阿邪……”百里寻叫了几声她依然没应，见她睡得沉，就大发慈悲不再吵她，架着脖子打算把她扶起来。
　　“疼……”沐邪恶狠狠地哼唧，颇不满折了折眉头。百里寻估计她是落枕了，于是小心翼翼把她上身靠到自己胸口，再把手环过去，轻轻抱起。
　　这个动作让沐邪很受用，半梦半醒之际以为自己睡在南悦破庙的草垛上，小黄狗窝在自己身边。小黄狗身上十分暖和。她使劲往它身上蹭了蹭。
　　百里寻挑眉看沐邪不停蠕动，十分不解。大概是他抱的不好。他期寻上仙上天入地什么没干过，抱人却是头一遭。于是他仔细回忆了在人界见过的各种抱法，终于选择了最为舒适的一种。不过这人好像太大了，没关系，灵机一动，指尖金光流转，迅速将沐邪笼罩其内。光晕中女子身形越变越小，转眼只有婴儿般大。期寻上仙颇为满意，点了点头，接着托住“小沐邪”的脑袋缓缓放到肩头，一手架腿一手抚背，怀里的人终于安分了。期寻上仙甚是高兴，得意地抱着孩子离去。
　　睡梦中沐邪终于搂住了小黄狗的脖子，十分温暖。
　　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