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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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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桀伸出手,那只灰白色的隼扑领着翅膀,落在了他的手甲上。
近冬的枫华谷红枫已落,满目萧条。
“海东青?”一旁的晏戎问。
“是,我哥养的。”沈桀回答,动了一下手腕,发现灰子的腿上果然绑着一个小木筒,露出一截红线。
他把木筒打开,抽出了卷成一团的纸条。
晏戎看着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变白,再变得铁青。
“怎么了?”
沈桀半晌说不出话,等了许久,才抖着声说:“我哥……要死了。”
“沈纣?”
沈桀却好像没听到似的,继续说道:“他为了救叶千,受凤凰蛊反噬,再找不到办法,就熬不过这个冬天。”
晏戎在听到叶千这个名字的时候整个人呆了一下。
然后,他似不可置信地问:“是藏剑山庄,那个只铸神兵的……叶千?”
沈桀点点头,皱眉看着他。
“你认识他?”
“这把玉清玄明,”晏戎一顿,右手抚上身后轻剑的剑柄,“是多年前,他所赠。”
沈桀哑然。
“叶公子的赠剑之恩未报,若有能救沈大夫的办法,我一定全力以赴。”
纯阳有个道长,清修多年,居于问剑峰,不问世事,不染红尘。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他在这儿呆了多久。
他的年纪好像大得融进了岁月,无法衡量深浅。但他看起来又只有二十岁的模样。
有人说他不会老,不会死。还有人说他是问剑峰上的一只仙鹤,因为得道,修得人形,再修许多年的道,就能羽化升仙。
每日早晨,金光乍破,云霞翻涌,紫气东来之时,那位道长就坐在问剑峰的树下,感悟天道。
后来他悟了,下了山,去修了一趟凡尘。
回来的时候,他竟离开了问剑峰,去了太极广场。他要找一个丹炉,一纸早已失传的秘方。
纯阳弟子们几经询问才知,他要炼一味斩情丹。
五年后斩情丹炼成,他又下了一趟山,去了昆仑。回来之后,又整日静坐问剑峰,不问世事,不染红尘。
李忘生叫他晏戎,而纯阳的弟子们叫他晏仙师。
因为他不是仙鹤,是鹤仙。
十一月廿五,长安大雪。
后院的梅花绽了一束又一束,红白交错。
叶千把沈纣从后山背了回来,将屋子里的暖炉升起,点上暖香,磨碎温玉,整个室内瞬时温暖如春。他又给沈纣披上一件羊毛披风,在他手里塞了一杯包了棉巾的滚烫碧螺春。
“热死啦。”沈纣笑弯了眼。
叶千不说话,从后面抱住他。
沈纣的身体越来越弱,已经吹不得一点风,冻不得一场雪,睡的时间无限制地延长,难得有清醒的时候。翻着古籍找救命的方法,总是翻着翻着,就睡着了。
原本就不是那么结实,这一下,每日都在消瘦下去。
叶千就只能这么看着他的白发,看着他日渐凹陷的眼窝,看着他透明到能看清血管的手,日复一日。
他毫无办法
“小叶子,别报什么希望了。”他听见沈纣这样残忍地说,“我的奇迹,也就是度过今年的冬天。”
“不会的,你会活下去,你会好起来。曲萍生已经在研制药蛊,他会成功的,很快……”说到后面,叶千已经没有了勇气。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不怪任何人。”
唉。
靠在门旁听了所有对话的唐无休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往另一间房走去。
吱呀。
房门被推开,唐无休闪着身子进来,步法诡谲,鬼一般地飘到了曲萍生面前。
“我有一个救沈纣的法子,但可能性极低,不是什么好办法,你要听听么?”
唐无休和陆鸣沙从前在昆仑的日子不好过,但甘之如饴。
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每天都有新事。
所以有一天,玉虚峰上突然多了个天策弟子,实在不算什么值得一说的新鲜事。后来让唐无休感兴趣的是,那天策往那一坐,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走。
那时候他最感兴趣地是怎么劫镖才能更有技术含量,所以,那天策的事没有让他挂念很久。更别说性情里本来就没什么悲喜的陆鸣沙。
直到大概四五年后,他看见一只仙鹤,从东边飞过来。
见了鬼了,昆仑飞来东边的仙鹤。
他甩出轻功跟了过去,距离很远,那仙鹤没有察觉到,只径直往北边去。
再往北边就是玉虚峰了。
在冰坪上洗兜帽的陆鸣沙看见一个极其熟悉的乌鸦影子从头顶飞了过去,便毫不犹豫地扔出金链,追上了他。
“你……”
“嘘,你看前面。”
陆鸣沙抬眼。
那只仙鹤双翅一收,稳稳当当地落在玉虚峰后,它的身形在一息之间突然变得高大,雪白羽毛褪去,身躯化成一个男人,抖了抖末梢鲜红的雪白翅膀,那翅膀便也成了双臂。
是个穿着纯阳道袍的男人,面目清冷,双眼沉静。
他和唐无休落在了隔了一个山头的地方,靠在雪堆后。
“刚才那是……什么?”陆鸣沙问。
“鹤妖。”唐无休回答道,刚说完,又觉得自己哪里不对。
“不,不是妖。”他又说,“纯阳宫来的,便是半只脚踏进九天的仙。”
妖有妖丹,仙有仙元,都是纳了此生修行的珍贵之物,是比心脏还要重要的东西。
没了心,顶多再长,没了元丹,就什么都不是。
很早就有传闻,一颗百年以上的妖丹,能医小大痼疾,若是仙元,便可活死人,肉白骨。
纯阳有个鹤仙,江湖上大多人都模模糊糊听到过,但信的人很少。
唐无休信,因为他见到过,但他确实不感兴趣。
如果不是沈纣,这件事顶多成口里某个说笑时的谈资。
但现在,一线希望,都是希望。
“你拿得到吗?”
“我……”
你要我怎么拿?向他要,还是杀了他?
唐无休眯了眯眼,读懂了曲萍生眼里的话。
“要取仙元,只有一个办法。”
“只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拿出来。”
道临坐在雪里。
口中经文如滚珠落玉,敲击在身边越积越厚的雪上。而他身上,没有半片白色。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念了许多遍,他终于停下来。
缓缓睁开眼时,如同一朵佛祖座前的莲,徐徐绽开。
他看见灯火,看见渐暗的天色,看见大雪笼罩天地,看见远处的山一寸一寸被掩盖。
他的肉身在雪里,如同一座塑金佛像。
他望向灯火燃起的地方。
看见叶千抱着睡着的沈纣,看见李漠和陆鸣沙在雪里插旗,看见曲萍生又折断了一支笔,看见唐无休如同乌鸦一般落在屋顶上,看见孟清云拉着小长安的手,一步一步走向红漆大门。
道临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
然后站起身,轻功一点,往孟清云的方向飞去。
佛说五蕴六毒是妄,将因果都念作业障。
佛说色即是空,佛说世间善男信女,终有善果。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问佛祖。
“修行太浅,要努力啊。”道临愁眉苦脸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