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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策咩】西山白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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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策府的天幕是带着血色的昏黄,恢宏大气。
沈桀要出府历练了。
像他这样,还没出过府就已位至校尉的人,天策府里上下前后,一只手都能数出来,在他之前的叛徒李漠算是一个。
可那个李统领都极为看好的李漠,已经遁入恶人谷了。
沈桀提着枪,骑着马,回头看了一眼秦王殿和殿前送他的弟兄们,对着站在前头的曹将军笑了笑,转身走了。
走遍了长安,金水,枫华谷,沈桀以为他的这趟江湖历练,就要这样走到头了。
可是,世事是难料的。就像沈桀总也想不到,那个英姿飒爽、武功高强,如同仙女一般的曹将军也会战死一样。
沈桀在枫华谷遇到了人生中的一场大劫。
这场劫的名字叫晏戎。
沈桀坐在枫华谷的茶馆里悠悠闲闲地喝着一杯西山白露。
金枫红叶,风过而动。
枫华谷最好的时节,让他赶上了。整片整片的枫林将天宇也染成了金红,簌簌落叶积满小道,马蹄踏上又卷起千层金浪,缭乱人眼。
沈桀的眼睛正盯着茶馆外的一树红枫出神,桌前就坐下来一个白乎乎的身影。
沈桀转过眼,头没有转。
黑亮的眼睛对上一双笑弯了的月亮。
是月亮,又柔又亮,里头还藏着星星呢。
浑身雪白纤尘不染的道长,大白天里还依旧明晃晃的,亮进了沈桀的眼里,再亮进了心窝里,怎么都抹不掉了。
茶馆里很空,只有沈桀一个人,四周那么多桌椅不坐,道长偏偏要坐到沈桀面前。
后来道长说,他只是旅途寂寞,想找个人说说话。沈桀无奈地笑了笑,眼里满是泪光。
“你喝的,是西山白露?”
道长开口了,煦阳一般温暖的声音,像他的人一样。
沈桀转过头,“嗯。”
“其实仙崖石花才最好喝。”道长说,“入口微苦,舌尖留香,入喉便觉温润,甚至能尝到一丝甜味。”
“哦?”
“西山白露,尝起来是一味的清苦,历经风雨的人才喝得出所有味道。”道长笑着,“看你很年轻的样子,涉世不深,西山白露,还是不适合你喝。”
“那道长呢?道长可是历经风雨之人?”
道长闻言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我不算,所以我喝不出来。”
“道长看着也很年轻。”
“再过几年就不算年轻了。”
“道长今年……几岁了?”
“二十七了。”
沈桀挑眉,笑了,“我还以为道长是初下山的弟子呢,顶多二十吧。”
“是吗?你呢?”
“再过一月,我就二十了。”
“有师父吗?”
沈桀低头喝了一口西山白露,又抬起头,再次看向道长亮亮的眼睛,“没有,道长为何这么问?”
西山白露,是真的一味清苦,从舌尖,苦到喉咙,可除了这味苦外,沈桀什么也尝不出。
“独身涉足江湖,总会遇上一些麻烦。你我有缘,不如你拜我为师?这样,我可护你,你也可伴我。”
沈桀将手上茶盏里的西山白露一饮而尽,笑着说:“好。”
西山白露啊,不知什么时候能尝出味来。
等到沈桀觉得,自己能够尝出时,已经没有机会再来茶馆小坐,喝一杯当年枫华谷喝不出味的西山白露了。
“师父你叫什么名字?”
“晏戎。”
“哦,听着倒像天策的名儿。”
“嗯?”
“总感觉名儿里藏着一股戾气。”
“说到戾气,你的名字才有吧。”
“哈哈。”
沈桀不止名字戾气,人也很戾气。
自晏戎以后,再也没有人能让他心甘情愿收煞于心。
也没有人,能让他再这样地爱过了。
情被斩了,心就死了。
晏戎带他走过了很多地方。
千帆过尽。
后来,带他去纯阳宫,看了一次雪。
纯阳宫年年都下雪,下不停的。峰上总是积满了白雪,软乎乎的,又冷冰冰的。
晏戎就像纯阳宫的雪。
很好亲近,却又很难靠近。
纷扬而落的雪花掉进了沈桀的眼里,他却毫无察觉。眼前那个伸手接住雪花的背影,成了他世界里的唯一。
晏戎看起来,就像是天界里落入凡尘的仙鹤。
什么滚滚红尘,都却与身外,半点都沾染不上。明亮如阳,温柔如月。
却又冷情似雪。
沈桀觉得,像晏戎这样,如同一朵清莲的人,就应该呆在纯阳的峰上、雪里,最好一辈子不要涉足凡尘。
可晏戎来了,就像仙崖石花一样,又苦又甜地来了。
他眼里藏星,微笑着踏进了沈桀的世界。
对沈桀来说,最盛情不过是初恋,却又动辄轻慢了自尊。
就好像只要为了晏戎,他能放下一切,放下家国,放下自己,放下任何他拥有的东西,放下任何他想得到的东西。就算要他把身上所有尚且有用的榨干给晏戎,自己只留下一堆碎骨渣滓,他也是愿意的。
可是,相恋又是很难的。
第二年生日,沈桀许了一个愿望。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晏戎带着沈桀,一步一步,走遍了这个江湖。
沈桀看着晏戎那个清清宛宛的背影,看着看着,就溺进晏戎的莲池里去了。
用沈纣的话说,就是自甘堕落。
堕落也没什么不好的。
对沈桀来说是这样。
对晏戎来说,思凡是破清规,毁道法。
感情是藏不过眼睛的。
爱恨痴嗔,全都纳在那一双宝玉流珠里。
沈桀的眼里全是晏戎的身影,并且一天比一天刻画得更深、更浓、更不可忘记。
不可忘记。
晏戎是看得见的,沈桀的眼里。
“师父,快到七夕了。”
“嗯。”
“万花谷又要热闹起来了。”
“嗯。”
“不如我们去看看?”
“那都是有情之人去的,我们去做什么?”
“看一看,也好啊。”
晏戎沉默了一会,“还是不去吧。”
“嗯。”
沈桀眸子里的光,暗了不少。
后来他们又去了昆仑,那里的雪比纯阳宫的冷多了,漫天是雪,白茫茫的一片。
昆仑特别冷,极寒之地。
茫茫白雪里,沈桀拉住晏戎的袖子,眼里的光芒被雪掩埋,他费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张张合合,才终于将那句话说出口,明知不可能而说。
“师父,我……喜欢你。”
师父啊。
晏戎的表情冷冷的,就像昆仑的雪,一脉的冷,连眼睛都是冷的,星星去哪了?
他不说话。
沈桀看着晏戎,看着看着,就哭了。
沈桀的眼泪是热的,昆仑的雪却是冷的。
仙鹤是近红尘又不染红尘的,晏戎也是这样。
况且男子相恋,师徒相恋,都是悖离人常。
“沈桀。”晏戎说。
沈桀红着眼。
“为师只能陪你走到这了。往后的路,这座江湖,你自己走吧。”
沈桀没有说话,他就红着眼看着晏戎,像是要把晏戎纳进自己的眼睛里,眼睛是藏不住感情的。
“那师父,我能不能等你?在这,等你?”
我愿意等,你愿意回头吗?
晏戎看了他一眼,目光还是冷冷的,“随你。”
沈桀笑了,却比哭还难看,“好。”
晏戎走了,沈桀却留下了,在昆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寒冷里静静地等,风霜雪雨都驱不走他。
就好像他这样等着,晏戎就会回来一样。
却不知是饱含希望地等,还是绝望地等。
玉虚峰上,多了一个每天抱枪静坐的天策弟子,没人知道他在等谁。不论昆仑是晴还是雪,是艳阳还是风霜。
“我谁也没等,谁也不会来。”
他说。
沈桀等了晏戎五年。
昆仑那种留不住人的地方,他留了五年。
他想,如果这时候他再去喝一杯西山白露,是不是,就能尝出里头的味道了?
晏戎来了。
却是给他送斩情丹来了。
沈桀看见晏戎的时候,整个人都发抖了。
过了五年,他还是那副模样,像天池里的清莲,眼里却不再像初见的时候,那般藏着星星了,也不再微笑了,更不会坐在沈桀面前,对他说,仙崖石花更好喝了。
沈桀哭了。
认识晏戎这么多年,他让他哭了两次。而沈桀一生里,哭的次数,屈指可数。
“沈桀。”晏戎喊他。
“师父。”沈桀都快看不清晏戎了。
晏戎拿出一个玉瓶,纤长的手指轻轻晃动,里头倒出一颗金黄色的丹药,递给沈桀。
“这是什么?”
“斩情丹。”
沈桀愣住了。
“师父……你这么远过来,只是为了……送我一颗,斩情丹吗?”
晏戎看着他,最终还是说,“嗯。”
沈桀苦笑。
“世间浩大,你不该为我一个人停留这么久,不值得。”晏戎的声音冷冷清清的。
世间是浩大,可我爱的人只有你一个。
你想让我怎么办?
沈桀闭上了眼睛。
五年来萦绕在他脑海里的画面一一浮现。
当年在枫华谷,我就不应该答应你做你的徒弟。
你我果然还是只适合萍水相逢,好聚好散。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晏戎身上都积满了白雪,沈桀才睁开眼睛。
他最后看了一眼晏戎。
就像看一个稀世珍宝一样,眼里藏不住的感情,尽是凡尘痴爱,却也只有痴爱,别的贪与嗔与恨,在他眼里是寻不着的。
然后他从晏戎手里接过斩情丹,一口吞下去,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过去七年里的所有感情,在那一刹那化为灰烬。
原来爱一个这么简单,忘记一个人也这么简单。
晏戎在他睁眼之前就走了。
他站到了远处的一块石头上,静静地看着。
沈桀睁眼之后,迷茫地看着四周。
他不恨了,也不爱了,眼睛的感情已经没有了,他那份记忆连着一部分灵魂,一起被关在了永远锁上的躯壳。
然后沈桀一个大轻功冲了出去,消失在晏戎的视线里。
他值得更好的。
而我是不可能的。
晏戎跳下石头,有长风盈满袖。
晏戎在沈桀之前一直坐着的那个地方坐了好几天。
他在雪里坐着,明晃晃的。
他想了很多,想到初入纯阳时,两仪门的那个不解之题。
如何同时度过两扇门?
当时他想了想,剑走偏锋,选择从两仪门边上走过,不度门。
于是他过了这个考核,入了纯阳。
如何同时度过两扇门?答案是不度门。
如何爱一个人的同时又不破清规、悖人常?答案是,不爱人。
他忽然想去茶馆,喝一杯西山白露了。
暴雪要来了。
晏戎飞身下山,轻功出谷。
他看见在长乐坊前的那棵怪树上,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抱着另一个,像是天地之间只有彼此一样抱着。
晏戎闭上眼,身影擦过那棵树,出了谷。
少年不知爱恨,一生最心动。问天地浩大,何日再相逢?
晏戎去了枫华谷。
马不停蹄、迫不及待地。
他去了茶馆,要了一杯西山白露。
枫华谷的枫树因为到了冬季,都已落光了叶,枯枝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四周一片冷清景象。天阴乎乎的,也是快要下雪了。
老板娘递来一杯清茶,晏戎接过,细细地喝。
一味清苦。
他还是喝不出别的。
只是脑海里,忽然就出现了沈桀。
那张又柔又刚的脸。
接着他又要了一杯仙崖石花,一口喝下去,舌尖绽苦,入喉而甜,先是苦到流泪,又是甜到发颤。
两杯茶,快把他喝醉了。
莫说前尘,前尘久缤纷。
莫说明朝,明朝无处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