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贞纪》喜小乐

41、董鄂

　　上元夜，悬灯上。红烛摇曳，宫灯耀眼。吃罢结缘饭，众人齐聚慈宁花园，太后丰茂正当的坐在月台正中的爬蔓葫芦罗汉床上，满面春光，儿女承欢膝下，何其不快。
　　吴良辅指挥着一帮小太监张罗着放烟火，玄烨身着雪白马褂雪白袍子，边角都镶了白兔毛边，毛茸茸的像个浑圆的小雪球。小雪球一蹦三跳地跑来跑去，这样轻松愉悦的时候宫中难得见到，难怪乐坏了小孩子们。
　　“我的小娇哥儿，到皇玛嬷跟前儿来！”太后伸开双臂，欲把玄烨揽入怀里。
　　“皇玛嬷，玄烨放个烟火给您看！”玄烨头也不回，围在那群太监身边打转，跃跃欲试。
　　太监们谁敢给这个金疙瘩玩火阿，那不是玩火自焚吗，各自糊弄他几句。他见在太监们那边说话不奏效，深知平素里就我最宠他，于是径直跑向我，拉了我的手：“额娘，走，陪玄烨放烟火！”我自小害怕烟火爆竹，即便知道烟火没有声响，也会不由的堵上双耳，被他这样一拉，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小家伙只顾朝前走，都不知道手中的人儿早就换掉了，还好有福临。福临握着他的手，点了一个“千丈梅”，顿时火树银花，金星四溅。玄烨还不觉得过瘾，拉着他的皇阿玛又是“倒垂莲”，“垂带柳”“洒蜜蜂”“石榴姣”“孩儿奉花”一路放到“金线钩银蛾”“洞口梨花”“撒珍珠”，把吴良辅那些看家压箱底的烟火都给燃完了，总算尽兴，太后自是乐得喜上眉梢下不来。
　　点上“回回炮”，我捂上玄烨的耳朵，他赶快躲开，一把拉过站在一边瑟瑟发抖的纸鸢：“额娘快帮姐姐堵着耳朵，玄烨才不怕！”小纸鸢一向伶牙俐齿，玄烨在她这里从来只能受亏，这会儿竟是目光呆滞，也无力反驳了，老老实实钻进我的怀抱。身后也有人把手掌轻轻抚在我的耳畔，我索性靠近他怀里，黑狐风氅把我牢牢裹住，暖暖软软的。
　　“答应你上元夜带你去看灯市的，又食言了，怨我吗？”福临的声音穿透嘈杂鞭炮，掠过耳畔。
　　“不怨，这样也好。”我自说着，也不介意他是否听到。
　　“我倒是越来越想念‘聚庆斋’的奶油元宵，宫里怎么都做不出那种味道。我答应你，西南战事一结，我就带你出宫去，好好吃遍它个大街小巷！”他微微俯身，靠近我，温言笑道。
　　哀伤大过心喜，许诺了那么多，都能做到吗，还有时间去做吗？

　　“格格儿，我回来了，累死奴婢了！”桃杏儿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进殿内，我丢下刚刚看进去的书，迎上去：“你可回来了！急死我了！”
　　我从翠胭壶里接了一碗她最喜欢的玫瑰露，递上去，她沾了一口，抚了抚胸，慢慢说道：“那个聚庆斋早关门了，据说是掌勺师傅去年殁了。”
　　我的嘴巴马上凹成一个圆圈，怎么会这么巧，“奴婢还没说完，格格儿先别紧张，”
　　这丫头越来越大胆了，哪有没事逗着主子玩的。她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笺子递给我：“呶，这是我问那厨子家人要来的方子，花了我十两银子呢！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不问他们要，他们也当废纸丢了，索去了，还真当自己儿是个宝贝了……”
　　桃杏儿一边饮露，一边不停的念着厨子家人，我不理她，清了清手，拿起笺子就要出门，桃杏儿才刚发现我根本没听她说话，放下翠碗，尾随着我：“格格儿，您叫御膳房的厨子做了不就结了，干嘛非得亲自下厨阿？”
　　我亲手做的，福临一定觉得好吃。

　　梨雪才刚消融，碧柳早发嫩枝。桃夭杏娇，粉红天暮。三月十五，正值万寿。我套上一身缃翠色俏丽宫装，垂了三两步摇饰钿，手捧珊瑚雕食盒，进了慈宁门。
　　“苏茉儿，快点把东西接着，贞儿坐过来，好久没见柳絮儿了吧！”苏妈妈接过食盒，摆在宴桌当中，伺宴太监们还在继续传膳。
　　我行过礼，走到柳絮儿身边坐下。太后一并太妃，蒙古格格等人在一起说笑谈着科尔沁的往事，佟妃拢着玄烨兀自发呆，我跟柳絮儿插不上话，就在一旁挤眉弄眼的调笑，“小小浣熊”这种话题，自然要小声讲来的。
　　“贵额娘，东果儿姐姐怎么还不来阿？”我俩天马行空把所有近况远况都详尽说完也开始发呆的时候，柳絮儿终于按耐不住，张口便打断正说到兴头上的太妃。
　　我笑她都是要当额娘的人了，说起话来还是嗲声嗲气，不过，这样的柳絮儿，谁都想把她抱到怀里宠上一宠。
　　“她阿，小家子格格，没见过大市面，在家里不定怎么焦心呢！不是说今天来见姐姐嘛，这会儿八成还在贝勒府梳妆打扮呢，害怕入不了姐姐的眼！”太妃说话总是带着很多夸张的手势，又是惹得大家一阵欢笑。只有我，笑不出来。
　　该来的总归要来，我始终后知后觉。
　　那个遥遥走来的玉漆白璧样儿的人儿，真的是她吗？
　　“孩儿给皇额娘请安！”博果尔与东果•济兰各执一柄碧玉翡翠九九如意，璎珞飘荡，沿着她素白的衫子滑曳至地。
　　“你们可是来给皇上祝寿的，倒先送起我来！”太后喜不自禁，吩咐苏妈妈收好如意，亲自站起来扶过他们：“这远远看去就是金童玉女一双，博果尔福晋，抬起头，给额娘看看，看我这个儿子配不配得上！”
　　她略抬粉面，笑靥如花。再加皎面似月，眉若远山，眸含秋水，真是般般入画。太后的假指正拖着她微翘的下巴，显得越发如凝脂般的白嫩。美的那么饱满，美到触目惊心。
　　我不该看，我根本就不该来。
　　“这生的真不像咱们满人格格，倒似江南的汉家小姐！嗯……我看着她倒是像一个人！”太后语调略带惊奇。
　　“我来瞧瞧，她像谁！”福临大步流星的跨过门槛，一身淡蒪色便袍，略带得意的笑道。他扫了一眼济兰，又看看我，但笑不语。
　　“你们瞧瞧，我早说了，东果儿姐姐跟贞儿长得一模一样呢！”柳絮儿大声宣布她的结论，又转向福临：“皇帝哥哥，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我见到贞儿的时候，就说她长得像东果儿姐姐，是不是，是不是啊？”
　　她见福临不答话，站起身去拉福临的袖子，福临只好无奈的点点头，随之投给我一个温暖至极的微笑，只是我，再勉强都笑不起来。
　　“不能说一模一样，倒真有五六分的像！听说济兰的娘家是汉人，说不准还真跟咱们贞儿有关系呢！”太后咬了一口小点，慢慢品完，才继续道：“大家都到了，皇儿肯定饿了，摆膳吧！
　　众人分坐宴桌四周，太后指着当中的奶油元宵：“这可是贞儿亲手给皇儿做的，皇儿好好尝尝！”福临夹了一只，轻轻咬下，奶汁四溢，偷偷在对面比了拇指，接连又吃了好几颗。我却敛眉垂眸，不肯多看他一眼。
　　“我跟福晋也有一件礼物要送给皇帝哥哥！小顺子，把袍子拿过来！”一个小太监抱着一件明黄色暗龙纹便袍走进来，济兰接过袍子随博果尔一起走到福临身侧。
　　“皇帝哥哥请看，这件袍子如何精美，这袖口，领口合着身上所有针眼都是福晋一针一线制出来的，整整三个月，她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呢！”博果尔指着边角丝绣，傻傻介绍着。
　　“哈哈，姐姐你看我这儿子呐，可就是长不大，明白的说是给皇上祝寿送礼，不明白的还当在夸自己儿媳妇儿呢！”太妃连连帮着博果尔解释，太后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只当是小两口鹣鲽情深。
　　“博果尔娶得如此灵巧的女儿，果然好福气阿！”福临笑着命吴良辅纳下锦袍，连声赞叹济兰手艺精湛，扬目睨了我一眼，本是爱昵十足，在我看来，却都是讽刺嘲弄，一时间看朱成碧。
　　“皇上快别夸她，本就是个心高气盛的主儿。再者说，济兰哪里比的上贞格格，样貌像了几分，算是她的福气了！济兰敦厚愚笨比不上贞格格的……”定是觉得这般夸我，我本该感激谢过，只是目光有意掠过我时，虽不晓缘由，想必也是料得到帕子背后的盈盈眼泪，利索的止了嘴，不敢继续下去。
　　“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玄烨小而有力的声音打破了我与太妃间的尴尬，他摇头摆脑背好诗经，又用大人的口气跟福临拱手说道，“这是儿子送给皇阿玛的生辰贺礼，皇阿玛觉得怎样？”
　　“玄烨，别胡闹！”佟妃娇眉一蹙，一把抓过小人儿，生怕他给自己招惹一丁点麻烦。
　　玄烨挣脱佟妃，一头栽进我怀中，仰着小脸看我：“额娘喜欢吗？”我侧过身子，攒了攒眼角，又掩饰般擦了擦玄烨嘴边的点心碎屑，轻轻点了点头，得了我的默许，他便得意的说：“皇阿玛最喜欢额娘，额娘喜欢的，皇阿玛一定喜欢！”

　　“把这个仕女屏给我换掉！”一进燕禧堂，抬头就看见我以前甚是喜爱的仕女湘竹围屏，那个婵婉生姿手执锦扇的，淡然的眼神像极了济兰。
　　小三九从没见我皱眉，更何况动怒，只得一声不响的换了紫檀嵌玉诗经纸围屏。
　　“换掉！”诗经，一定是她最初学会的汉文。我举起玉枕狠狠砸向围屏。小三九又抱来一扇刻灰填彩山水围屏。
　　“换掉换掉！拿一块全素的来！”碧水青山间，隐隐描着一只九九如意，分明就是她今日手持的那只。小三九又叫人换来一块淡月全素的，还是不能看，因为这块绸子，恰恰就似她身上的那块素白。
　　我操起剪子，抬起绣架就要剪下，桃杏儿一把抓住我，嘶声喊着：“格格儿，有什么不快您就说出来！千万别拿这个字幅使气，咱们万岁爷写的字您画的画儿，您已经绣了好些日子了！千万别！”“谁会稀罕！”我夺过绣布，甚至没有一刻犹豫，一剪刀下去，分裂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