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贞纪》喜小乐

19、落水

　　年下里，宫中大事小事，忙坏了太监宫女，主子们自然是不忙的。不忙倒也闲愁浓，于是主动跟慈宁宫的女官们一起整理各府福晋进给太后的新春贺礼，再把往年的贺礼整理分类一起入库，细致又繁琐。一时间见了那么多珍奇玩物，心喜居多并不厌烦。直到正月初八，整理工作算是告一段落。
　　当夜，我又梦到了那个梦。
　　皓月当空，暮云凝碧，我通身白纱罩体散下齐腰柔发站在空荡无垠的苍茫大地间，四周烟帘映月，余香未歇。凄然一人，风散绸发，冷，透彻心扉的冷。
　　“父亲！”“母亲！”“哥哥！”我费力喊出声音，甚至连回音都没有，只有我的声音瞬间融化飘散。幕天席地的白色纱曼曳曳垂地，层层叠叠，随风卷起又落下。
　　掀开纱曼，还是那个熟悉的背影，愁眉一展，手刚触到便停住，是冰的。再掀开，还是那背影，伸手去摸，还是冰的。白色纱曼被我一层一层掀开，四处飘散，滑过脸庞，柔韧良久。手涩涩停在半空，不敢轻易去触，因为面前再无纱曼可掀，月华初堕，肆无忌惮的洒在月白衫子上，我的手如柔荑般仿佛要与月白衫子融到一起，惠风布暖，是月光还是他？
　　我不敢再去扶他身子让他转身，次次想看他面貌，次次都会惊醒梦中。我略展双臂，轻轻从背后勾住他的背脊，侧脸靠上，细数他的心跳，他是那么瘦削，两个手臂就能完全被我环住，我等着他回眸，等着他拥我入怀，静静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醒了，依旧没有看到那个人，但他的背影分明就是岳乐，从小就被这个梦困扰，家生事故，门第倾颓，一夕之间，进入禁城，寄人篱下，它依旧魂牵梦绕的跟着我，至于岳乐，我想忘怎么忘得了？
　　赤脚下地，虽说烧了地炭，还是透凉，脚尖点地，走到窗前，窗帷轻企，骤雪初歇，遥望天地仿佛白昼，一饷消凝，凉风渐生衣袖。不敢多停留，怕再着凉生事。回到床前，趁着月光，一团鲜红铺在丝绸睡垫上，顾自笑了笑，竟多大了，来了月事还不知道，又成了从前，弄得满床都是。
　　一觉醒来，雪光娇媚，看光景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桃杏儿，桃杏儿！”我躲在被窝里叫桃杏儿进来。
　　“怎么了，格格儿？”桃杏儿站在床前，声音轻柔。
　　“什么时辰了，怎么也不叫我？”我不由欠欠身子。
　　“卯时刚过，还早呢，格格儿昨天起夜，今儿个没什么要紧事，贪睡半饷也不当紧。”这丫头真是让我由衷佩服，昨夜我就醒了一刻半饷，她就能知道，看得出她很关心我。
　　“不了，醒了就睡不着了。”我坐起身，伸了伸懒腰，朝她笑笑，指着床角一叠衣被：“你把这些拿出去扔掉吧！”
　　“是。格格儿再眯一会儿，奴婢马上过来帮格格儿梳洗。”说着，抱起一叠衣被出了门。
　　那些私人东西，我自是不喜别人去动，脏了就扔掉，不会让她们去洗，毕竟这样的失误也不多。

　　慈宁宫正殿，太后在拉着岳乐福晋话家常。
　　“贞儿给老佛爷请安，给安郡王请安，给福晋请安！”我肃了肃身子，就走到太后身后站好。
　　“贞儿丫头不要怯生，我这儿子你早见过了，这是儿子福晋，跟你皇嫂是表亲，都是我侄女儿，你也认识认识，我们科尔沁的格格儿难得生出她这种好性子。”我侧身欠了欠，她也笑着回我。见过她三次，第一次看清她的眸子，清澈透亮，面色居然也红润许多，不似上次清瘦，看来是她腹中胎儿给她带来了新的生机。
　　“额娘快别夸我，让贞格格儿笑话去了。”她脸上荡起一朵红云，越发好看了。
　　岳乐一直在旁边沉思，没说一句话，时不时看福晋一眼，然后再低头安心沉思。我看他，他自是不会发觉。福晋问了两句，我也就答了两句，剩下时间都是望着门外一株盛开的寒梅发呆。
　　“贞儿，这些点心是福晋亲自做的，我吃了点觉着甚好，你替我拿去给皇上尝尝吧！”她指着几上的凤纹八宝食盒。
　　“媳妇儿今儿个羞的脸都没了，额娘快别说了，这不过是自个儿没事瞎摆活，比不上宫里，让皇上别嫌弃才是啊。”她一边回着太后，一边不好意思的看向我。我也冲她吐吐舌头，情谊一下拉近很多。
　　“我这媳妇儿就是谦虚，众人皆知安王府的点心出了名的好吃，比御膳房不知好到哪去了，让福临也尝尝鲜，你先去吧。”我拿上食盒，走至岳乐身边的时候，看了他一眼，碰巧他也在看我。目光交结，耳根顿生热辣，加快脚步，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桃杏儿，你去乾清宫跟皇上说我要请他吃茶，告诉他我在禊赏亭等他，他若有事，晚一些也不要紧。”走进我的房间，刚巧看到桃杏儿在收拾东西：“对了，我上次做的桂花粉在哪里啊？”我的东西都是她一人操办，有时候自己也不记得在哪。
　　“放在碧纱橱里了，格格儿要请皇上喝茶，那日咱们积的雪水要不要也带上？”我猛然想起，前些日子刚下雪，我一时兴起，附庸风雅，叫了许多小丫头，拿了碗盆瓶罐，从竹叶，松针，梅花上采了雪瓣，说是以后有机会给太后喝茶用。
　　“那再好不过了。”我点头。
　　“绿漾，你去把那日格格儿采的雪水烧开，拿布套罩着保温，一会儿你跟着格格儿。”她伸头出去交代门外的小丫头，真是用惯了桃杏儿，这院里其他的丫头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手里拿着一枚精致的并蒂兰花小荷包，里面装着我自己做的桂花粉。当日，我看桂花要过了季，带来的桂花烘青也不似原先鲜艳，就加了玫瑰蜜，佛手柑，蜂王蜜，香草叶一起研磨成粉，本来是想做成妆粉敷面的，一次偶然泡水，觉得味道甚佳，冬日里饮来堪比夏天的梅子茶。苦没机会展示我的小创意，想着刚进宫那会儿欠了皇上一杯茶，总是忘记，如今借花献佛，岂不美哉？想着想着，差点笑出声来。
　　招呼她们在安白石小几上摆好食盒和茶具，我也没坐，倚着亭边的汉白玉栏杆，抱夏内有曲水流觞，亭前垒砌山石踏步，最妙在山石之间的湘妃竹，每枝头顶都有一髻儿雪，象足了带着帽子的小丑，可爱极了。站累了，坐在铺着暖垫的石凳上，仔细欣赏渠里来回游动的红金鱼，绿漾怕我烦闷，还拿了金鱼食儿给我，我时而撒下一把，也已经用光五包了。未时都过了，再不来太阳都要下山了。抱着手炉，还是觉得冷。桃杏儿只叫人过来送过一件白狐狸里鹤氅，自己也没过来，我也在琢磨着是不是还要等下去，又怕我前脚走他后脚来，怎好让皇上等我。
　　正犹豫着，忽然听到一阵吵闹，宫里这般喧闹绝对是没有的，我不禁往声音传来方向多看两眼。
　　只见一年长嬷嬷追着一个绿衣宫女跑向这边：“你这贱蹄子，长能耐了，我带你出来，你还害我！”老嬷嬷怒气冲冲。
　　“姑姑您误会了，我真的没有拿皇后娘娘东西！”跑到无路可跑，前面就是流杯渠了，小宫女转身跪下，声泪俱下。
　　“哼！我误会，如何是误会！皇后娘娘的贴身物件儿在你柜子里找到了，这可叫做误会！”老嬷嬷声色厉捷。
　　“姑姑，看在过世阿玛的份上，您就不肯相信侄女儿这次！”小宫女两行珠翠湍流不止，抬眼深深望着老嬷嬷。
　　“哼！你还有脸提你阿玛，我乌苏家没你这种女儿！”她冷冷笑道，这才看贴切，是坤宁宫管事的乌苏嬷嬷。
　　“姑姑不信，侄女儿在世上再没什么好活。侄女儿不孝，只求姑姑帮我照料额娘，养育之恩，来生再报！”说完，重重在地上磕了一记响头。
　　“姑娘，不要！”我话没出口，她就纵身跳入深渠。
　　我跑下去，还没站稳，横横盯了眼乌苏嬷嬷，她竟还不以为然：“她自己死了算她造化，拉回去还要幽闭终身，我也丢不起这个老脸……”果然是深宫之内无奇不有，这种话居然是从一个姑姑嘴巴里说出来的。“住口！”我不想听见她的声音，既然被我看到了，这个人我非救不可。
　　飞速卸下扁方，拿下下鹤氅，脱下花盆底。“格格，格格，你要干什么？”乌苏嬷嬷开始紧张了。我纵身一跃，裘衫锦袍立刻湿透，寒水疯了般的灌进来，我咬紧牙，欲潜下去找她，对于寻死之人，不求救不自救，一定沉下水底，我只能下去找找了。“快来人啊，贞格格落水啦！快来人啊！”“格格，格格您快上来啊！”乌苏嬷嬷跟绿漾的声音缠绕，这个独门小院不住人，平时很少有人进来，如今只能靠我自己了。摸到头发丝一样的东西，蓦然睁眼，果然是那小宫女，她嘴里还在吐气，我松了口气，一手拦腰抱着她，脚下踩水，自知体力已经严重超支，不能停下来，否则会一尸两命。她好像清醒过来，一时间有了求生欲望，跟我一起挣扎起来，好不容易看到岸边，下身一阵剧痛，下意识推了她一把，自己慢慢下沉，我动不了了，真的很痛。
　　“王爷！”一个轻柔女声传来，坚韧有力。
　　没有沉到水底，反而沉进一个温软有力的怀抱。

作者有话说

　　有人跟我说，贞儿喜欢岳乐好像有点突兀，是我的不对了，我一直以为我前面写过这个梦，结果发现没有交代过，今天前面第七章也稍作修改，现在应该好多了。
还有一点，我想说一下关于“幽闭”，为何乌苏嬷嬷说她侄女儿与其被幽闭不如自己寻死，原来“幽闭”在古代真的是一种酷刑，犹如男子的“宫刑”一般。
明代王兆云《碣石剩谈》里谈到“幽闭”：“木槌击妇人胸腹，即有一物坠而掩其牝户，只能便溺，而人道永废矣。是幽闭之说也。今妇有患阴颓病者，亦有物闭之，甚则露于外，谓之颓葫芦，终身与夫异榻。”残忍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