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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肖铮番外(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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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姬十三岁那年,燕王挑选良家子扩充后宫。明姬姐妹俩美名在外,自然也在候选之列。一入宫门深似海,燕王也不是什么有道明君,况且梅陇那么远,女儿这一走他这把老骨头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了。韩父不愿意让两个女儿都入宫,便找上了陆礼。
“明姬一心系在你身上,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拒绝她,但念在她曾帮过你的份上,你就假装和她有婚约帮她躲过这一劫,如何?你若实在不想娶她,我也不勉强你。”韩父颤颤巍巍地说完这句话。
陆礼已有三个月不曾回去,这才发现韩父头发已全白,佝偻着身躯,俨然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
陆礼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我答应。”
最迟疑的反而是明姬,可以嫁给陆大哥,她很高兴,可是……她顿了顿说:“可是姐姐怎么办?”虽然她想独占陆大哥,但是,她咬唇,逼回泪水,“陆大哥,你娶我和姐姐可好?”
陆礼一愣,斩钉截铁地道:“不……”话没说完,只见元姬从座位上站起来,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字字冰冷:“明姬,你喜欢陆礼就以为所有人都喜欢他吗?你凭什么以为我宁愿嫁给一无所有的他也不愿嫁给坐拥半壁江山的燕王?”
明姬愣住:“姐姐……”
“进宫就代表着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像你那么傻吗?”
明姬:“我……”她怎么忘了,姐姐自小就挑剔,衣食住行无一不挑,总是抱怨物质生活不够优渥,姐妹俩一起去市集,偶尔撞见坐着香车,被仆人簇拥着的大家闺秀时,姐姐眼里的羡慕从来不加掩饰。隔壁的赵姑娘穿了漂漂亮亮的白练裙来她们面前炫耀,姐姐回头就要求父亲给她买一套,父亲不允,她便哭死哭活,直到父亲妥协。
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事也许正是姐姐心心念念想要的。
元姬临走前,韩父老泪纵横,拉着女儿的手说:“元姬啊,不是爹偏心。而是明姬她太单纯,她若进了宫只会让人吃得骨头都不剩。爹知道你聪明,肯定能保全自己的。从前都是她让着你,但你是姐姐,你就让她一回,就这一回。”
元姬头也不回地走了。
元姬刚进宫的那几个月,韩父和明姬情绪分外低落,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也渐渐变得习惯了。
陆礼依然坚持学武。
陆礼跟着士兵训练了一年,然后去找林中尉:“可以教我武艺了吗?”
林中尉摇头:“你还是弱。”
第二年他去找林中尉又碰了个软钉子。
第三年他又去找,陆礼身高窜得飞快,在风沙雨雪里练了三年,他变高变壮也变黑了,早就不是当初文弱白净的斯文书生,浑身充满凛冽的气势。林中尉笑了:“你倒是有毅力,放着清闲的文职不做,非要学什么武艺。难道你还想上战场?得,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我学武吧。”
彼时明姬也十四岁了。到了该出嫁的年纪,韩父的意思是先把明姬和陆礼的婚事办了。
陆礼沉默了许久道:“我当时答应明姬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如果有合适的男子,我没有意见。她值得更好的。”他身负着血海深仇,她要的他给不起。
韩父叹息。
明姬满心都是陆礼,哪肯另嫁他人,她对陆礼道:“哥哥,我等你。反正我们还小。”
元姬进宫的第三个年头,韩父不行了,苟延残喘地躺在床上嘴里不住地叫着元姬的名字,可明姬托人捎给姐姐的信也如石沉大海一般。明姬在父亲床前哭得不能自已,韩父终是没能等到,临终前嘱托陆礼好好照顾明姬。
陆礼一一应下来。
明姬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缩在他怀里,泪流满面:“哥哥,我只有你了。”
陆礼紧紧搂住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明姬以为他不会回答,一颗心沉到海底时,他说话了,声音那样沙哑,透着无比的决心,一字一字:“好,从今往后我来照顾你,一辈子。”
元姬进宫后被封为黛妃,再后来便如传闻那样,她无所不用其极地踩着他人的尸骨一路上位,狐媚惑主,心如蛇蝎,掩袖工谗,祸乱宫闱,结党营私,残害朝臣……所有祸国殃民的字眼都加诸在她身上。
明姬始终不愿意相信那会是自己的姐姐,想着父亲尸骨未寒,姐姐却从未回来看过一眼,彻底让她寒心。
陆礼倒没感觉到太大的意外,宫廷就是个大染缸,任凭你再单纯如纸也会被染得失去本心,更何况是本就不算单纯善良的元姬。元姬是带着恨走的。当只能留下一个女儿时,韩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明姬,虽然元姬愿意进宫,但被撇下的滋味她恐怕是难以接受的。所以进宫一年多来,从未回家看过一眼,甚至连封信也不曾让人捎过来。
元姬的所作所为逼得明姬无法在这里呆下去。陆礼借着职务调动的机会带着她去了另一个地方,那里没人认识她,他们可以安稳度日。
韩父死去的第四年,陆礼开始张罗他和明姬的婚事,之前因为明姬要为父亲守孝,两人便迟迟没有成婚,转眼守孝期满,他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
离婚期还有七八天左右时,陆礼因为职务问题要回京述职,临行前,明姬将一封信交到他手上,道:“这封信是我写给姐姐的,我希望在我们成婚的那天可以看到姐姐,你既然去京城,那就转交给她好不好?”
陆礼摇摇头:“她不会来的。”连韩父的死都没能让她回来。
明姬说:“不来也没关系,你帮我打听一下,看姐姐过得好不好。”
陆礼无奈:“她贵为皇妃,又怎么会不好?”
陆礼到了京城,想起明姬的嘱托,虽然不愿,他还是将信交给了负责相关事情的官员,并且说:“这是黛妃妹妹托我转交给娘娘的家书。”
对方吃了一惊:“黛妃还有妹妹?”
陆礼心里吃惊,面上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一个远房表妹而已,应该是想攀娘娘这个高枝。”
对方叹了一声:“攀什么高枝啊。群臣一直对她意见颇大,这不,前几天冀兖两州的几万难民暴动,打出的旗号就是清君侧,除妖妃,群臣联名上奏恳求燕王处死黛妃。王上已经被说动了,黛妃恐怕过不了几天就香消玉殒了。”
陆礼说:“原来是这样。那我还是把这封信带回去吧。”他告了辞,转过身时突然顿住,一个可怕的念头冒出脑海。
——
这厢陆礼离去后,明姬独自呆在家中,闲着无事,绣绣花,养养草,日子过得悠闲自在。久不闻音讯的元姬突然出现在这个与繁华的燕都完全不可比的小城里,她一身华服,高贵优雅美丽,举手投足眼波流转间尽是迷人风情,令人不敢直视。同样的容貌和年纪,明姬就像一颗青涩的果实还在生长中,而元姬俨然已经开了花,且还是在盛花期。
明姬先是一呆,然后惊喜地扑上前去:“姐姐……”刚启唇,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来,“爹他、他、你为什么不回来?”
元姬眼眶微湿:“我知道,只是没法回来。”
两姐妹抱头哭了好一会儿,明姬拉着她进来:“姐姐,你是怎么找到我在这里的?”
元姬说:“陆礼是朝廷的人,找到他自然就能找到你。为什么要离开家乡,是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吗?”
“不不是的。”明姬咬了咬唇,“乡亲们因为姐姐的关系容不下我,陆大哥只好带我离开那里。姐姐,那些传言是真的吗?”
元姬沉默了下反问:“你觉得姐姐是那样的人吗?”
明姬摇头:“我不信。”
“那不就是了。”
明姬便不再问下去。
元姬又问:“你是要和陆礼成婚?”
明姬点点头,笑容明媚:“姐姐来得正好。”
陆礼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赶到家中,一脚踹开院门,大喊:“明姬!明姬!明姬……”一边高声呼喊一边疾速奔往屋中,不见明姬的踪影,只有元姬敛容坐在堂上,用怜悯的眼神睥睨着他。她身后还站着十来个侍卫。
元姬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六年不见,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蓬头垢面,只有一双眼甚为明亮。
陆礼一见这阵仗,心凉了半截:“明姬呢?”
元姬冷冰冰的:“我把她送进宫里了。”
陆礼捏紧拳头,愤怒到极点:“然后呢?”
“别激动呀”元姬轻飘飘的,“我进宫以后从没跟燕王提过我有个孪生妹妹。从小我就争不过她,明明是同样的容貌,旁人却只喜欢她,就连父亲也是,你也是。从来没有例外。我进了宫,风光无限,就算所有人都喜欢她,她还是没我过得好。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北部发生暴乱,朝臣为了安抚军心,竟然想让燕王杀了我好给百姓一个交待,燕王骑虎难下,我便替他想了这么个主意,让明姬替我死。从今往后我就是独一无二的。一个死人我还怕她跟我争吗?”
“你!”陆礼激动地冲上前却被侍卫拦住,他死死盯着她,恨不得掐死这个女人。他知道她天性凉薄,算计妹妹也在意料之中,可他依然低估了她的凉薄,竟然拿亲妹妹的命来换自己的安稳,转念又想,掳走明姬的人一定还未走远,一切还来得及,来得及。
他旋风般冲出去,跟随在元姬身边的十个侍卫随即跟了上来拦住他的去路。
陆礼大吼一声,和他们缠斗起来,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元姬是有备而来,他怎么可能打得过,解决掉五个侍卫后,渐渐露出颓势,腹部随即中了一剑,他滞了一滞,手臂又传来一阵钻心的痛,鲜血涌出来。他闭了闭眼,明姬,他的明姬,只要想到明姬,浑身仿佛又充满了无数的力量,他像木偶一样不知疼痛不知疲倦,撕拉一声衣襟被挑开,肩头又中了一剑,视线渐渐迷糊,他终于支撑不住跪倒下来,一头栽在地上。
他想他还是保护不了他想保护的人。八年前是这样,八年后还是这样,即使他在军中已无敌手,他还是保护不了。
再次睁开眼,霞光满室,军中同僚曹中尉守在床边,见他醒过来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你还好吧?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陆礼闭上眼又睁开眼,身上的疼痛那么明显。原来自己没死,呵,他怎么就这么命大呢,韩元姬怎么没杀他?
“我的剑呢?”一扭头,剑就搁在枕边,他以剑支撑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曹中尉拉住他:“你这是要去哪里?”
陆礼甩开他:“放手,我要去找明姬。”
“你都这样了怎么去找她?她去哪了?我帮你去找。”
陆礼没回答,走到门口时被门槛狠狠绊倒,顺势滚下了台阶,白色的绷带被撑开,晕出鲜血来。他起不来,便用爬的方式,一步一步往前爬,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道斑驳的血迹。
“黛妃”死讯传来时,陆礼正在赶往梅陇的路上,听说燕王一杯毒酒赐死了黛妃,安葬在松华山上的皇陵里。
他的明姬死了,死在风华正茂的十九岁。
她说:“我希望在我们成婚的那天可以看到姐姐。”见是见到了,可她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是个刽子手。
她说:“哥哥,我会等你的,一直等下去。”她等了那么多年,等到在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放弃仇恨的时候,等到两人可以共结连理的那一天,一切又如梦幻泡影一般瞬间消散。
陆礼彻底倒了下来,这三天来能让他坚持下来的信念就是明姬还活着,她还活着,可他竟然连她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就这样天人永隔。
他大病了一场,躺在床上脑海里都是她的一颦一笑。
“哥哥,原来你长得这样好看。”
“哥哥,我想我们一辈子在一起。”
“哥哥,我只有你了。”
“……”
八年的相处岁月,回忆起来却是那样短暂。他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呆在军中,陪伴她的时间竟是这样少。为什么他所拥有的最终都要失去?他才二十岁,却已历尽了人世沧桑。
明姬死后,陆礼改名换姓,肖铮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他的世界里没有“礼”,只有铮铮的杀气。他辞去官职,以杀手为职业,一直过着快意的江湖生活,只是他有他的底线,该杀的恶人他绝不会留情,不该杀的好人雇主出再多的金钱他也不会心动。更何况再多的金钱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
此后,燕国迅速地覆灭,韩元姬被燕王养在宫外,燕王死了,韩元姬想必是没死的,果不其然,她又出现在凉囯,只是没过多久,凉囯也覆灭了,黛妃听说也死于大火之中。
他没有相信,直到有一天他途径永安,听说了长安侯的未婚妻同黛妃长得一模一样,他扯起嘴角,目光森然笑容阴冷。
他信世上有长得相似的人,但一模一样的几乎没有。他坚信那是黛妃为了生存下来而的障眼法。这个女人怎么如此命大呢?为什么死的是明姬而不是她?
于是他掳走了她,以献美人为名,既可以杀掉黛妃,又可以刺杀陈帝。
可惜计划泡汤,他仍是没有放弃。他一直坚定地甚至盲目地认为商遥就是黛妃,即使商遥同他记忆中的黛妃的性格有很大不同,他也从未改变过自己的想法。因为她不认识他,如果是他的明姬,怎么可能会不认识他?
直到见到躺在京兆府的女尸时,他一直以来的盲目终于被打破,燕妃极肯定的语气说:“她就是黛妃。”
那一刻,世界轰然倒塌。
他去找商遥,商遥反复强调说自己不是明姬,明姬早就死了。但他眼神望过去时她又有些闪躲。他想或许她有难言的苦衷,他也就没再逼问。就算她不是明姬,她也是和明姬长得一模一样的善良姑娘,他希望她快乐,看到她快乐他会有种错觉——那是明姬在快乐,只要她快乐就好。
肖铮知道自己的存在会造成商遥的困扰,所以他离开了,再一次舍去高官厚禄,悄无声息地离开,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也终究当不了大将军了。
抛弃所有恩怨情仇
一把剑,走江湖。
快意潇洒。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一起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李白《侠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