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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终局(下) ...

  •   灵山树木繁茂,翠竹成阴,山壁陡峭。周围影影绰绰的群山像是睡意未醒的仙女,披着蝉翼般的薄纱,脉脉含情,凝眸不语。
      众人抬头仰望,那嵯峨黛绿的群山,满山蓊郁荫翳的树木与湛蓝辽阔的天空,缥缈的几缕云恰好构成了一幅雅趣盎然的淡墨山水画。山上云雾缭绕,山径蜿蜒曲折,像一条彩带从云间飘落下来。
      “这有结界。”檀梵放出法力去探查,眉心微蹙,这结界极为强大,甚至有隐隐的神力环绕。再次将视线放到山上,这地方绝对不是单纯风景好的一座山而已,定有些不为人知的辛秘。
      白子画向站在无垢右边的子衿点点头,子衿走到他身边。
      这结界之事,子衿从家中古籍中得知,而他则是乐萱向他提过。冷夜,经历无数战事砥砺,才得以扬名六界,成为上古时期的唯一战神,其强大毋庸置疑。他为守护自己爱人死后宁静设下的结界,即使知道方法,没有足够强大的灵力,也是办不到的。
      子画和子衿是白氏嫡系这一辈里最具天资的人,生带灵力,经过了千余年的修行,位列上仙之尊,灵力精纯而强大,合二人之力,当可以一试。
      金色的灵光,一道清冷,一道柔和,却出乎意料地契合,一并旋转环绕着向结界而去。
      就如灵力的主人,白子画淡漠,白子衿开朗,性格南辕北辙的两人却是最亲密的兄妹。
      透明的结界显现,和着两人轻吟的咒决,古老的字符渐渐浮现在其上,金色的灵力一点点缓缓消磨着结界的力量。
      “真是大胆。”冷冷的男声响起。
      来人的乌金短靴才在青石路上。他并未过分在衣着上修饰自己,通身黑色,只在袖口衣领处用金棕色绣着纹样。但仅凭浑身叫人难以逼视的气场,就让众人心生畏惧。男子步伐稳而不乱,却落地无声,待众人一眨眼,那身影已经完全站在了他们面前。
      生得一副极为冷峻的样子,看着就不似容易亲近之人,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子如寒冰般的冷意,气势凛然亦显威仪棣棣,看过一次便能记个清楚。
      子画和子衿对视一眼,默契地收回了手,严阵以待。眼前之人轻轻松松消弭了他们全力施放的灵力,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而从乐萱处知道得更多的白子画更是对此人的身份有隐隐的猜测,开口,“冷夜?”
      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微微挑眉,“看来乐萱上仙都告诉你了。”顿了下,语调愈发冷凝,“既然知道,便速速离去。看在你和这位女子与故人有关,我可以不追究方才之事。”
      白子画眼神深邃而平静,“我们既已经来到这里,便不会离开。”
      冷夜没有回答,看向子衿,“你呢?”
      子衿心下疑惑不已,众神早已寂灭,为何这战神还存在。但现在不是该想这个的时候,微微倾身,左手搭在右心上,是上古时代神界的礼节,“打扰司药神女的安眠非我们所愿,但诚如司药神女是您毕生所爱,我们也有自己的所爱,有自己所要守护的,无法退让,请恕我们放肆。”话语里是满满的歉意,却掩不住其中的坚定。
      冷夜露出一个冷笑,“凡间有一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过可惜两位都不懂得这个道理?”这样说着,极其澎湃强势的灵力爆发开来,地面裂开了条条缝隙,强烈的压迫感震慑着众仙。
      除开素来平静淡漠的子画和无垢,云淡风轻的檀梵,冷静从容惯了的东华和紫薰,从族中典籍中知晓些战神的实力的子衿外,众人的神色皆极端难看,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他们几乎是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警惕着。
      金光一闪,横霜和冰月刀已出现在主人手中。
      两人几乎同时出手,冷夜面不改色,手指微动,长剑已在手。
      战斗如火如荼,惊心动魄,光影如瀑,法力激荡。
      刀剑接触的‘哐当’声中,清圣的灵力相撞,一次次轰出耀眼的光芒。
      然而在场的人都看得明白,即使以一己之力与两位上仙对战,冷夜仍然游刃有余,子画和子衿明显是处于下风的。
      白子画看了子衿一眼,子衿撤刀回身,退到几步开外,从墟鼎里取出一只横笛,她亦是精通音律,最擅长的便是横笛,在这点上,乐萱都是不及她的。
      朱唇轻启,悠扬宁和的笛音在这山脚回荡,金色的灵力随着笛声涤荡开来。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此曲出自水域白氏一族嫡系代代相传的秘术‘浣溪沙’。
      合着精妙的笛声,白子画静下心来,轻声吟道:
      “芍药酴醿满院春。门前杨柳媚晴曛。重帘双燕语沈沈。花映绿娇初日嫩,叶栖红小晚烟昏。轻雷不觉送微阴。”
      体内的灵力逸散出来,与子衿笛声中的灵力渐渐汇聚在一处。白子画立在滔滔灵力中,金色的光芒在他的白衣上染出转瞬即逝的图样,快得看不清。横霜上金光闪烁,与天顶太阳相映照,这柄剑锋比正午最璀璨的阳光还要耀眼,所到之处片片金光随之凋零,含着若有若无的花香。
      对于白子画来说,许久没有这般酣畅淋漓的战斗了。
      浣溪沙是昔日水清上神和司花神女所创,在白氏嫡系代代相传。虽然强大,却因修炼条件极高,过程极困难,极少人能真正完全练成,掌握个七八成的都算少数。这一辈里,真正完全掌握的也只有子画和子衿二人。
      冷夜眼中闪过一抹赞赏。
      ‘满庭芳’、‘浣溪沙’、‘醉花阴’,昔日神界三大秘术,连天帝都曾为之侧目。能将‘浣溪沙’发挥至此,不愧白氏嫡系之名。
      注意到冷夜似乎有些出神,白子画灵力骤然激荡,法术光芒从他手中爆裂而出,环绕周身的灵力几乎在地上形成一道狂猛的飓风,澎湃灵光汹涌如浪,席卷半空,硬生生将浮到半空的冷夜拖回了地面上。
      地面上的冷夜停住动作,看着两人。
      他一生自负,昔日神界众神中,能让他看得上眼,也就只有那寥寥的几个。
      神界覆灭,他并无悲伤,甚至从心底感到报复般的快意。他对神界最后一丝旧情早已随着思樱的死而烟消云散。
      却为故友的离去感到遗憾。
      他原以为,此生不会再有人能入得他眼。
      不成想,碰到了这三个人。
      “没有亘古不灭的生命,但即使我们不在了,总有一天,能出现继承我们的力量,信念与梦想的人。”
      思樱临终时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
      冷夜唇边荡开淡淡的笑意,她的付出和牺牲终归没有白费。
      他自知不是个合格的神,亦不屑。
      这天下的安危存亡与他无关,他在意的,深爱的,从来只有那一个。
      然而,盛世太平,海清河晏,却是那个人最大的心愿。
      若是思樱有灵,爱着苍生大地甚于一切的她,岂会在乎这点身后的安宁?
      他想,他该尊重她的意愿。
      面上渐渐浮现出释然的神情,没再多说什么,挥袖解了结界,化作一道金光离开。
      “你们一定要赢。”空气中留下了这一句平淡简单的话语。
      子画和子衿面面相觑,他现身,就为了跟他们打一架?说这么一句话?
      众人一同穿过丛生的碧草和浅溪,沿着高耸的石壁绕上山腰。
      “在这儿休整下吧!”白子画下令。
      大家便各找了一处歇息,五位上仙以及子衿几人立在一处,“子画,方才那个人……”
      “上古战神冷夜,因为早早舍弃神籍,所以逃过了上古众神寂灭之祸,这里是他昔日的爱人,上古掌医药的神女思樱的归葬之地。”
      紫薰蹙眉,“思樱既为神女,必然该归葬在神界,为何会在这凡间。”
      子衿笑着接过话,“据说是司药神女公然违抗天帝法令,遭到严处,后又被剥夺神籍,不能被葬在神族之地,因而战神便择了这风景迤逦的灵山,设下严密结界保护。”耸耸肩,‘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所以他方才阻止我们进入这里,想必是不愿我们破坏他爱人的安宁。”东华道。无垢和檀梵也同意这个说法。
      “那为什么他后来又走了?”紫薰疑惑。
      子衿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据载,这位战神特例独行惯了,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子画颔首认可了子衿的话。
      这边几人交谈,幽若与火夕,舞青萝在一处,他们一位是仙尊唯一的徒儿,两位是儒尊的弟子,在长留地位差不多,平时的见面来往也比其他弟子多些,素来关系不错。
      “东华师兄必然战在最前面,幽若,你跟在他身边要小心些。”笙萧默叮嘱道。他不时会受自家师姐所托照看幽若,时间久了,加上这孩子又一向乖巧,不知不觉间,从一开始的受人之托就变成了真心疼爱。
      幽若笑着应了,“我会注意的,东华师伯也很照顾我,师叔放心。”
      远远独自一人站着的霓漫天看着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冷哼了声。
      除了尊上和几位上仙,以及师叔他们,有几个人是真心想来的,不过是做做样子。
      她此次带领蓬莱弟子出战的,是主动请缨的结果。父亲本意是由他来,她留守门派,她费了许多口舌才说服了父亲。
      可她心里清楚,虽然对父亲说了那么多看似理所当然的理由,很大一部分不过借口罢了,她来,一方面是不忍父亲奔波,另一方面则是有话想问乐萱上仙。
      正想着,周围的环境突然发生了变化,白茫茫的一片。
      有东西朝着自己飞来,霓漫天下意识地接住,低头一看是个海螺。
      “朔风留给你的。”她浑身一震,抬头看向声源处。乐萱一袭白衣,长发未绾,只简单用白色的发带绑成一束,即使妖神之力加身,也无法掩盖那通身的清圣之气。
      霓漫天紧握着手中的海螺,直直看着乐萱,“他人呢?”
      乐萱面色冷淡,“死了。”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霓漫天的世界瞬间地覆天翻,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她颤抖着却极力克制,“谁做的?”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活生生挤出来的,充满了愤怒和恨意。
      乐萱神色冷清,语气更是毫无波动,“归位罢了,他本就是炎水玉的碎片所化,那是他的宿命。”
      霓漫天突然大笑起来,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笑声中充满了讽刺,“归位?宿命?他是个人,不是那什么劳什子的石头,凭什么他就该牺牲?”胸膛剧烈起伏,也不管会不会惹怒了面前的人,就此丢了性命。
      乐萱盯着霓漫天,眼中终是泄出了丝动容,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一天。
      紧赶慢赶,在花千骨召唤炎水玉之前出现。
      看着花千骨,这个二师兄唯一的,倾力教导了多年的弟子,又看了看排成一排的神器,乐萱沉沉叹息了声,“原想着给你找点事做,便能让你不要想些乱七八糟的,受人挑拨。”
      花千骨倔强地望着乐萱,“我只是想为师父做点事。”
      乐萱摇摇头,“你满足的不过是自己罢了,以毁了他作为代价。”
      似乎是被惊到了,花千骨后退了步,“我怎么可能毁了他?对我来说,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重要。”
      嗤笑了声,“你是二师兄唯一的弟子,你所做的一切错事都会被归咎于二师兄教导无方,你让他如何自处?如何在仙界继续立足?与毁了他何异?”
      花千骨急急辩解,“我会说是我与魔君合谋的,绝不会连累师父。”
      乐萱心中叹息不已。
      “你是长留掌门首徒,你的一言一行皆代表师门,说出与魔君合谋的话,可曾考虑过长留的颜面,考虑过你师父的颜面。若是有心人借此污蔑长留与魔界勾结,该当如何?”紧紧盯着她,“这就是你的责任,你的担当?”
      花千骨怔住了,羞愧地低下头。当时她满心里只有帮师父这件事,哪儿顾得上这么多。
      乐萱见状,胸中的怒气稍稍平息,语带叹息,“人贵自知,这话不好听,理却是在的,不在你能力范围之内,就不要去逞强,做好分内之事便是你能为你师父做的事了。”
      也不等花千骨辩解,径直说了下去,“我能隐约猜出些你的想法,心有不甘可以理解,但你要做的是努力提升自己,而不是自作聪明去做多此一举的事。”语重心长中带着些严厉。
      花千骨沉默,嘴唇倔强地抿起,明显是不太服气的。
      “若是一切顺利,过不久,二师兄的灵力就能恢复。”花千骨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乐萱。
      话都已经说到这里,她要再不明白她被东方利用了就是真愚蠢,但她不是。
      看花千骨大受打击的样子,估摸着她这时也听不进自己的话,便不再管她,将视线转到朔风身上。
      “下定决心了?”朔风的身份瞒得过大师兄和师弟,却从来都瞒不过二师兄和她。
      “从千万年前就已注定,我的存在,只是为了给天下一个成全。”淡淡的话语。
      乐萱稍稍垂眸,纤长的睫毛掩去了其中中明明灭灭的光,“这世间,没有生灵存在的意义是单单给他人成全。”唇角含着一抹浅笑,“你是炎水玉的碎片所化,但经历这么多年,你已不是最初的你,而有了自己的灵魂。”
      “怎么可能?”
      “若不信,不如摸摸自己的脸。”朔风疑惑地碰了碰,却感觉到了点湿意,猛然拿下自己的手,颤抖地指尖上透明的水珠清晰可见。
      “石头是没有感情的,爱恨嗔痴,喜怒哀乐,统统是虚妄,可你却有。”顿了下,定定凝视着他,“你对她尚有眷恋,不是吗?”
      “没有我,她也能过得很好。”朔风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别过头去。
      乐萱笑起来,“当真毫无遗憾?”
      朔风没有回答,眼里的悲伤和痛苦却明明白白给出了答案。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神色染上了些惆怅,眼中却尽是温柔,“你还有机会。”
      朔风转回头,面上全是诧异,“师叔……”
      顿了下,“待归位后,我可以术法助你的灵魂与炎水玉分离,送你去轮回,但转世后记忆不复,你和她之间的所有,你都将不记得,你自己选择吧!”
      她没有资格替他做出决定。
      是怀着过往记忆彻底消失,还是放弃记忆重新开始。
      一切看他自己。
      朔风闭上眼,与漫天的回忆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初次见面时,争锋相对时,朝夕相处时,原来不经意间,已经有了那么多的回忆。
      要舍弃,何其艰难,然而……
      朔风一一走过神器,每触碰一个,便解开一个的封印,手慢慢变得透明,每解开一个封印,气息就更微弱一分。
      待解到第七个时,身子已透明的几乎快要看不见。
      他抚摸着手中的轩辕剑,“来到这世间走一遭,知道了什么是友情,什么是爱情,我不亏。”
      随后手指轻点,解开最后一个封印。
      浑身散发出巨大的光芒,朝着乐萱的方向掷出了个海螺,她接住,“师叔,拜托您将这个交给她,告诉她,即使再不记得,即使变了模样,我都定会去找她的。”
      说完这句话,朔风便光芒聚敛,化作星辰一样的颗粒在空中盘旋,同时,四面八方涌来了无数发着光的碎片,顿时漫天星光,无数碎片拼合在一起,组合成一块完整的流光溢彩的绿色石头,炎水玉终于归位。十方神器万余年后再次得以齐聚。
      乐萱将海螺收到墟鼎里,静静看着这一切,眼中没什么波动。
      结束是一段新的开始,对于朔风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师叔。”听到花千骨带着些畏怯的声音,乐萱将目光放回了她的身上,“千骨,在凡间,你这个岁数的都早已嫁人,为人妻,为人媳,甚至为人母,早就不能被称为孩子了。二师兄的确还可以庇护着你,但你总有出师的一天,总要独当一面,你该学着长大。”
      注视着花千骨,“我也不多说,你好生想想吧!”
      将所有神器都收到墟鼎里,“妖神之事我会处理好。不过弄丢了轩辕剑,二师兄定会被帝君治保管不力之罪,就像之前的紫薰和檀梵一样,你若想他不被连累,不声誉受损,就按我的吩咐去说去做,不要漏一个字,一个行动。”花千骨一听到关系到自己师父,忙不迭地点头。
      从回忆中抽身,“他让我告诉你,即使再不记得,即使变了模样,他都定会去找你的,等或不等由你自己决定。”说完,便收了幻术,令霓漫天回到现实中。
      乐萱和魔界的大军几乎是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
      天祁不在,魔军是由淮月在统领,她见到乐萱,微微俯身,“乐萱上仙,主上觉得这儿不够隐秘,在另一处等你们。不过用不着这么多人,滥竽充数罢了。”目光扫过众人,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乐萱神色一变,这魔君真真是好算计,可剑在弦上不得不发,终是开口,“我自是不介意,只是不知他们的意见了。”
      紫薰开了口,“子画,你们先去吧!”注视着淮月,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有些事,我必须亲自做个了断,是吧?紫晗。”
      淮月怔了下,已经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这个伴着她度过那段无忧少年岁月的名字,“紫薰姐姐想跟妹妹叙叙旧,欢迎至极。”唇角扬起,眼中张扬而肆意。
      一切都该在今日有个结束,对错是非不重要,唯有执念和恨意而已。
      檀梵看了下紫薰,又看了下各派领头人,“我也留在这里吧!紫薰待会儿恐怕分身乏术,总要有人在这儿指挥众人。”
      东华和无垢互相看看,“既如此,就由我和无垢跟着你去吧!幽若也跟着我。剩下的人就各派自行派出一个人也就够了。”
      白子画微微点头,又看了眼子衿,子衿笑着颔首。
      众人在乐萱的带领下,走过树林,在一片草坡上看到了一树梨花,生得比俗世里更为夺目,净如玉阶新雪,清似碧叶早霜。树旁是一间破败至极的屋子,只余几根横梁支撑,勉强看得出从前形制。梨树的枝条已长得穿入了梁间,用几簇新苞遮盖住了些许天光。
      乐萱走上前,在蛀朽的木柱前穿梭查看,在一根木柱前停下,抬手往木柱上一拍,霎时一阵震颤,木柱竟开始下沉,直到柱顶将至众人面前方才停止。顶上有一凹槽,形状恰如一枚圆环。
      乐萱拿出从族中秘地找到的手环。
      那是一枚极其精巧的银环,通体光华透亮,唯有一处刻着繁复的纹路,正是司药神女独有的图腾。
      将手环放入凹槽,就在嵌入的那一刻,地面又一阵轻颤,扬起了累年的尘土。而尘土之下,地底之门轰然洞开。
      “你们还可以后悔。”说完这句话,乐萱也不理会其他人,径直走了进去。
      后面的众人面面相觑,来到这里的几乎都是各派有头有脸的人物,自是不会现在反悔,不然颜面何存,日后如何统领门派,如何在仙界立足。
      道路很大很宽,两边还种满了各种花草,给本是阴森的地方增添了生机和暖意。
      “这是地下没有阳光,也没有雨露,怎能长出花草?”一人疑惑。
      乐萱用手摸了下身边的花草,清楚地感受到其中交织的灵力。
      思樱灵力天然蕴藏丰富的生机,因而被封司药神女,掌神界草木,有此效是自然。
      而这另一股灵力,则紧紧环绕着司药神女的灵力,缱绻缠绵。
      穿过长长的甬道,尽头是一道极大的青铜门,乐萱倾身成礼,在心中默默,“神女殿下,晚辈斗胆打扰您的安眠,一切罪过,皆由晚辈一力担承。”
      白子画和白子衿也同时行礼。
      三人直起身来,乐萱以灵力在空中画下一个图案,将其推送到门上。只听‘吱’的一声,青铜门慢慢从两边开启。
      出现在大家眼前的是一处世外桃源。瀑布飞流,漫山的奇花异草,清澈的小溪旁种满了桃花,微风拂过,桃花掉落在溪面上,顺水而去。
      天祁正望着一树桃花,听得声音,转过身来,“速度够快。”
      乐萱轻轻一笑,“毕竟魔君相邀。”
      “乐萱上仙如此给本座面子,本座是否该说句荣幸呢?”眉梢上挑,俊朗的面容上写满玩味。随后看了眼子衿,笑道:“没想到还有位与故人有关的人,不知如何称呼。”
      “白子衿。”子衿淡然回道。“本座倒是越来越期待了,不过这儿人太多了,先清清场吧!”随着话语未落,地面上忽而绽起许多紫红色的彼岸花朵,花蕊之中暗藏着无数剧毒的魔蝎,自地底无穷无尽地涌出,与此同时,周身俱是火红烈焰的魔鸟蹁跹而至,层层不绝,随着天祁张狂的笑声,海洋一般的将众人淹没。幽若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瞬时乱了方寸。
      “幽若,乐萱应当教导过你,临危不乱,才能抓住对方弱点,克敌制胜。”东华温朗的声音随之响起,瞬时布下的法阵牵制着地面魔蝎的动作。
      “是,幽若明白了。”听到自家师伯的声音,幽若顿觉安心许多,同样以法阵回击着地面的魔蝎。
      与此同时,无垢低声唤了一声子衿,而对方微一颔首,手中玉笛曲声清越,天空上升起金色的幕幛,阻隔虽然只是片刻,只见无垢缓缓腾空,长剑挥动,金色的光华不断闪动,纷纷上前撞上空中的魔鸟,烈焰中化作一片片飞灰,远处响起无垢淡淡的语声,“可惜少了点,还有么?”
      “两位上仙倒是好本事,不过其他人是摆设么?”语气中带着轻蔑。
      不欲与他废话,白子画手中横霜扬起,三道凛冽剑风迅疾划过,打断了对方的挑衅,而对方轻巧避过。
      “现在的人性子都那么急了么?”无奈的摇摇头。
      提了手中长剑,残影一般地缠向白子画身侧,更兼之手中一同射出的飞镖袖箭,漫花天雨一样不留空隙,一旦触碰必受伤损。
      神色自若,手中横霜骤然幻做百柄长剑,寒芒如雪,流星一般洒落护住周身,让凌厉的剑势与暗器无法欺近,“上古魔君不止这点实力吧?”
      “哦?倒是自信,那就请接招吧!”退后一步蓄势待发,待白子画收了剑势,天祁立刻随之变招,周身幻出无数残影,自四方将气劲横挑而出。
      “雕虫小技。”以灵力为鞭,完全没有受幻影的影响,将幻影中的真身卷到自己身畔,再以灵力猛地击退开来。
      天祁运起周身魔力,没有任何花哨地袭向白子画的方向。“娱乐结束了,长留上仙。”
      “是你在自娱自乐。”乐萱笑意盈盈,她至始至终都没有出手,只是停在同一个方位。神界秘传,唯天帝嫡系才能学习的五灵阵法,吟诵时间是很久的。身畔华光四起,金,木,水,火,土,五灵齐蕴,生生将天祁的魔力禁锢其中,缓缓地吞噬殆尽。
      乐萱本身身赋卓绝灵力,兼修五行,再加上云宁的神力和部分的妖神之力,以此发动的五灵阵法即使是上古魔君,也无还手之力。
      天祁望着乐萱和白子画,半点惊惶都无。
      他曾对乐萱说,他向来输得起,这话并非虚言,他从不屑谎言。
      但他们究竟有没有这个资格,眼中划过一抹狠戾,自然由他来决定。
      “呵呵……”天祁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接着竟是穿过重重阻拦,从阵法中突破而出,趁着乐萱维持阵法无力防御的时机利剑般穿透了她的躯体!
      “呵呵呵呵,我倒是想知道,长留上仙现在要怎么做?”漫不经心的语气。
      白子画一时拦截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消失在乐萱的身体里,一股极为可怕的预感忽得跃了出来,震得他脑中一片空白,骤然喝道,“你——”
      这股可怕的预感成了真。
      乐萱眼底再不复清明,妖艳的紫色在期间闪烁不定,张开口时,发出了叠叠的怪异嗓音。
      白子画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稳稳地站着,指尖却在发颤。
      “白子画,你如今还想要怎么动手?本座既然已经占据了这具身体,除非你能对付妖神之力,杀死她,绝无可能杀死本座,还是说,你想亲手杀死最爱之人?哈哈”
      张扬的笑声戛然而止。
      下垂的手毫无预兆地抬起,电光火石之际穿透白袍的躯体,本该作为武器的逝水竟违反规律的反向发力,将之禁锢钉死在原地。
      “你竟还有着意识?”缭绕在白裙周身的黑雾张弛着,掩不住诧异的嗓音。
      “…我怎能让你称心如意。”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说,紫红的色泽被强压下去,黑色的眼眸深处仍然闪烁着紫光,嘴角却翘起了一丝笑意。
      灵力化成利刃,连半秒的犹豫都没有,顺着主人心意,直刺进胸膛!
      这一式自戕之狠戾,饶是天祁也未曾想到,一声怒吼,“你……!”
      刺目的血迹已经染遍了地面的石砖,白裙的边缘也被染上了鲜红的血色,刺进胸膛的那利刃已经消弭无影。
      激烈的疼痛和伤势已经令乐萱有些支撑不住,她伸出微颤的手,似乎挑眉笑了一下,仍是那副温柔亲切的模样,唇边有血线涌下,顺着轮廓弧度滴落下去。
      悯生剑显现了出来。
      “……够了。”然而有一只手攥住了那主杀的神器,白子画蓦然震开那柄长剑,嗓音嘶哑的几乎辨识不清,重复了一遍,浑身上下都在不自禁地微微发抖,“够了,乐萱。”
      她被锁死在逝水造就的刑台上,血液顺着纯白的衣裙浸湿,蜿蜒而下,竟还能朝他一扯嘴角,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婉清澈。
      “……时间不多了,”她说,停顿了一下,似乎已经余不下多少气力了,嗓音低微,“我已快无法控制……师兄,松手罢。我岂能让你动手?”
      白子画死死攥着她的手腕,连气音都发不出来,火辣辣的疼痛感刺激着喉管,像是砂纸在磨砺着。万蚁噬骨万蟥啃肤也不过如此。
      胸膛中跳动着的心脏像是被人一点点碾碎,扯开,蹂躏的不成形状。
      即使到了这步田地,她最后的一个念头,却是不能让他亲手杀死他。
      温柔到甚至不愿将亲手弑杀挚爱的痛苦加诸于他。
      “……唔!”似乎再也压制不住,一抹异样的青灰自脸颊上一闪而逝,乐萱低垂着头,破碎的裙摆垂在地上,手痉挛似地暴起青筋,整个人都呈现出异样的情形,魔气和妖神之力冲天而起,自她体内疯狂地抢夺着,想要占领这具躯体。
      她近乎不顾一切地抬起手,还能控制住的灵力疯狂涌出,悯生剑凌空而起,却又在下一瞬僵住了,恢复了诡异的平静。
      魔气渐渐散去,天祁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即将消散,这一次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却并不愤怒。
      思绪不受控制地回朔。
      “我可以既往不咎。”倚在门边,看着白衣女子的背影。
      静晞注视着魔界阴沉黑暗的天空,诧异的语气,“你该恨我入骨才是。”
      天祁嗤笑一声,“输了就是输了。”顿了下。“难得有对手,就这样失去未免太可惜。”
      静晞怔愣了下,她转过身,与天祁四目相对,久久地沉默。
      心底有些许暖意升起,嘴角微微扬起,清浅但由衷的笑意,原来,哪怕到了今天,她也不是一无所有。
      “谢谢你,”停顿了下,“可我不能接受。”
      并不意外,扬起眉,“值得吗?你为天帝,为神界,为这天下苍生牺牲了这么多,到最后,他们却连容身之处都吝啬给予。”
      “无谓值与不值,端看愿不愿意罢了。”静晞摇摇头,“哥哥是天帝,他的一言一行都要为神界表率,自不能为我一人徇私,落下话柄,我也不会允许。”
      天祁突然笑了,“静晞,打个赌如何?”静晞挑眉,“怎么赌?”
      “就赌这天下总会为本座所有,人心和情感,本座都会赢。”
      静晞的回答,他早已忘了,总归是自信满满的。
      而他也确实输了。
      透着溢散的黑雾,定定注视着楚乐萱和白子画,嘴角有着释然的笑。
      他输得心服口服。
      周围寂静一片。
      有稠黏温热的血液自接触的地方不断涌出,悯生剑的剑身被涌出的血液染成了血红一片,再看不见任何光亮。肌肉被撕裂开来的响声穿透耳膜,每一滴血液都像惊雷般砸在白子画的世界之中。
      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悯生剑一寸寸抽离开来,溅出一片血痕后,像被丢弃的废铜烂铁似的哐当掉落在地,再无人理会。
      ——“生命终有尽时,我们之间的岁月已是凡人的几辈子,在最后还能有一段相守的时日,余愿已足。”
      那时候乐萱语调温柔轻缓,满腔的柔情。
      有雨滴打落在裸露的皮肤上,冰凉而生疼。
      积蓄已久的阴云终于开始落下雨点来,淅淅沥沥的,逐渐加大,豆大的雨点满布在这一片桃源之中,化作滂沱的大雨,洗刷着所有泥泞的痕迹。
      怀中的人还残余着些温度,湿黏的血迹将周围一片区域都染成了红色,连大雨都冲刷不掉似的。
      乐萱软倒下去,又被人一把接住,撞靠在坚硬的胸膛上,有一段时间都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视线涣散开来,像是瞬间陷入了某个遥远而美好的梦境回忆中似的。
      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落在对方身上,辨别清楚的刹那,她垂下的手指尖动弹了一下,似乎想摸一摸白子画的脸。已经混沌下去的意识重又聚集而起,竟有些恍然地低低笑了起来。
      “我们……都长大了啊!”她说。
      她梦境中的男孩和女孩,多年前的师兄和她。
      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来到……长留,遇上你,最后……能……带着……你的爱……离开,很……幸福。”
      “转告……幽若……还有……紫薰他们,得弟子……得友……如她们,是我……三生有幸。”
      滂沱的暴雨倾泻而下,大部分都浇湿在白子画的身影上,他笔直的脊梁弯曲下去,俯着身,以躯体遮蔽了漫天刺骨风雨,徒劳地试图挽留些许温度。
      整个世界都仿佛崩塌开来,天崩地裂之中,却又维持着极其诡异的寂静,在无声之中摧毁了他所有的温暖和情意,倾塌坍落。
      漫天的大雨砸落下来,无数雨水混合着咸涩的液体流淌下去,砸落在乐萱身侧的石砖上,只剩下冰冷刺骨的寒意,带走了所有的热度,浇熄了全部的希冀。
      “……”
      雨下的太大,暗幕占据着这片桃源般的天地,白子画手臂支撑在冷滑冰凉的石砖上,血迹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呈现出浑浊的水流,被手臂挡开,他将对方抱在怀中,被打湿的黑发一绺绺黏在冰冷的手上。
      明明遮挡住了雨,却仍然不断有什么滚烫的液体自眼角溢出,滴落在对方光滑如玉的脸颊上。
      明明早已做好了准备,可真的走到了这一步,仍是痛得难以承受。
      她是他此生所爱,真挚而唯一,他却从来都保护不了她,昔日如此,今日也不曾改变。
      最可悲的是,他心中明晰,即使一切重来,他与她的选择也绝不会改变。
      因为,他们的生命从最初就不曾属于自己,更不属于彼此。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着,嘴唇一开一合,听到自己的声音几乎淹没在雨声之中,什么都听不见。
      “……若有来世,”雨声淹没了整个世界,漆黑一片,他说,“若有来世,愿你生为普通人,平凡安稳,快乐无忧,再不要承担那些沉重的责任。若有……”
      若有来世,惟愿不必再沦落到如此境地,不必亲手杀死挚爱之人,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死在自己面前。
      乐萱看着他,分明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了,眼底却还残余了些微笑意,便是答应了。
      那场大雨,后来下了很久很久。
      东华,无垢,子衿一直没有插手,东华同时拦住了想要扑过去的幽若,他们的劫,终究要他们自己去历,旁人无法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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