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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很快暑假来临,这两个月对于香独秀来说是每年最难熬的,虽然不用顶着大太阳去上学,也不用在教室里闷得满头大汗,但仍然不好受。
      窗外知了叫得响,他像是被烤干了水分一样躺在地板上,穿着宽大的背带短裤,四肢平展,半晌觉得背后热了又翻个身。前面的电风扇吱呀呀转动,吹出来的风偏偏还是燥热的。慕容却好端端坐在他旁边看书,动也不动。
      终究还是没忍住,他又冲到了浴室扎进浴缸。
      “总泡在水里会着凉的,还要吃药打针。”慕容在外面这样说着,特地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暑假里慕容几乎每天都来辅导功课,即使香独秀对作业提不起一点热情,却还是被烛光下的鬼故事恐吓着断断续续写完了作业,顺带着下学期的功课也预习了大半。于是两人陷入了无所事事的状态,慕容倒是有看不完的书能消磨时间,但香独秀一闲下来却开始蠢蠢欲动想往浴室跑。
      香独秀的母亲听说慕容学的是钢琴,就撺掇着让儿子跟着学一些。本来他出生的时候,外公就送了钢琴当礼物,可惜他对音乐一直没有兴趣,那架钢琴也就在角落里布了灰。
      慕容坐在钢琴前,手指轻放在琴键上,一点点讲解键盘和五线谱,香独秀就坐在他身边,听得似懂非懂,两只脚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
      等到慕容用下学期音乐课的第一首歌来当例子的时候,他已经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
      “来试试。”慕容这样说着,侧过来从身后握着他的双手放上键盘,他的手指被牵引着按下第一个音,那声音不轻不重,但在午后安静的空气里却清晰到让他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慕容却停下了动作,站起身看了看院子里,老伯刚剪了花草,在树下乘凉,已经睡着了。
      于是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合上钢琴盖,牵着香独秀,面对面坐在地板上,阳光穿过窗户正落在两人之间。他就在隔了一层玻璃窗的斑驳光影中伸出双手来,手心向下。
      香独秀照着示意,轻轻按上伸在面前的手指,就像按上钢琴。他的手小,按在慕容的手指上,正触到中间的指节,莫名地不敢动弹。他不记得那首歌怎么唱,也不知道自己该按哪里,却感觉到慕容轻轻动了下无名指,他下意识往下一按,那手指就像琴键一样陷了下去,慕容随之轻轻哼了个调。
      接着是食指,小指……那双手不断变换着位置,指引着他慢慢地一点点地弹奏,低低的哼唱也自慕容口中溢出,断断续续的有些难以辨认,就像那蒙了一层玻璃纸的窗,透着温和又模糊不清的微光。

      等到他能顺利弹奏这首歌的时候,假期已经过去大半。实际上比起自己弹奏的钢琴声,他更喜欢慕容轻轻哼唱的声音。比起慕容后来让他学的曲子,他也更喜欢这支简单的曲,乐此不疲地在早晨,在夜晚,在慕容不在的时候一个人弹起这首歌,但在慕容面前,他总会错一两个音,慕容会看过来,有时覆着他的手指导,或者哼起正确的曲调给他听。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的傍晚。
      慕容准时回家,他照常跳下凳子跑到窗边,趴在窗边看着慕容高高瘦瘦的背影,注意到那松松系在背后的头发似乎比从前长了不少,于是他也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头发也长了一些,如果扎起来,还能勉强扎个小揪。
      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找根皮筋系起来的时候,他看见有个人骑着自行车停在了慕容身边,看样子是个邮递员,把一封信递给慕容,就蹬着车远去了。
      慕容却拿着信在那里站了很久,一片寂静里影子被夕阳拖得老长,在香独秀觉得有些奇怪的时候,低着头把信叠了下塞进口袋,才慢慢转过这条街。
      香独秀那时没听过学校里关于慕容老师一系列各不相同的家庭伦理虐心大戏,这封信也并没有引起他的关注。当时他甚至以为那邮递员又是个奇怪的追求者,按照慕容的习惯这信明早就在垃圾桶里了,因此还是照常打个呵欠,往浴室走了过去。

      第二天慕容还像往常一样,先例行检查了一下昨天曲子的练习情况,又开始教后半段。香独秀独自对着谱子慢慢练习的时候,慕容就坐在后边的地板上,腿上摊着一本书。
      但是今天的练习并不顺利,他的手指没多久就有些发酸,于是他转头看了看,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到慕容面前坐下。
      “手又疼了?”慕容这样说着,合上书,照常把他的手拉过来轻轻揉按。
      香独秀一手托着腮,哼唧着自己累,不想再练习。慕容这次居然没生气,反而说要带他出去兜一圈。自从去学校代课开始,慕容就很少有时间能和他一起玩了。
      他跳了起来,哼着歌迅速去把钢琴盖合上,又高高兴兴跑回来,只见慕容仍坐在地板上,正低着头摘下眼镜,眼睛低垂,睫毛也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微微合下。随着摘眼镜的动作,原本别在耳后的头发被带了出来,落在脸颊旁,身后绑着的发束也因他低头的姿势歪在肩上。
      香独秀想起班上的女生,头发滑出来是要撩回去的,于是他也从善如流地伸出手,把那几缕头发重新拢到耳后。
      慕容也不惊讶,只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又松了,你等会儿。”
      他重新解开皮筋,眼看又要像从前那样随便系在脑后。
      “让我来嘛。”香独秀殷勤地说,看到对方脸上露出的一点怀疑。
      “我还给班上同学绑过辫子的。”至于绑了之后玉蝶遥星一整天没理他这件事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转到慕容身后,正儿八经地将那一大片披在背后的头发拢在手上,浓密的头发一只手几乎抓不住,总有几缕从手边滑下去,重又落在慕容白皙的后颈上。他一边不厌其烦地把那些头发一根根拢起,一边看着慕容头顶小小的发旋,以及头发上被阳光折射出的细碎的微光。
      手指在柔软的发丝间穿过,他恍惚间以为自己的手掌正处于一片溪流,冰凉的水流从他指间缓缓淌过。他慢慢地一遍遍梳理,午后的燥热感居然有瞬间的远去。
      他不知道自己磨蹭了多久,等到他将头发一丝不落的握在手里时,穿过玻璃窗落在地上的阳光已经从他的脚边爬到了另一侧。慕容坐在那里,半个背已经落满了金色的阳光,但却仍然不动。
      他想这么热的天,头发蒙在脖子后面多不好受,于是便把头发扎高,在用皮筋绑束马尾的时候,头皮的撕扯感让慕容嘶了一声。
      事实上这个马尾梳得并不理想,略微歪向了一边,由于头发太长,还松垮垮地往下坠了一点。慕容却并不在意,伸手把发束往肩上一带,就站起身来。
      “走吧,太阳这会儿该降一点了。”
      还是那辆老式的自行车,香独秀被抱上车架,在一路上穿行的风里,额前的头发被吹得翘了起来。
      他心情很好地哼起调来,那是从前慕容骑车带他时总是哼起的歌。
      慕容少见地骑得缓慢,在这个小城的大街小巷里慢慢地穿梭,把那些他没去过的,他走过的地方,一个个都兜了一圈,甚至路过了学校。假期里学校大门紧闭,半个人影也无,慕容在校门前刹住了车,侧着头去看夕阳里不远处的教学楼,老旧的木质门,上面还有学生们的涂鸦。
      香独秀想的却是下个学期开学,他升了个年级,就该换慕容教他们班了。

      最后回到家时,天空半边还是落日的余晖,另一头已经泛起了深蓝色。香独秀从车上跳下来,正遇见鸦魂十锋他们几个往这里走。因为假期剩下时间已经不多,香独秀难得是他们之中唯一写完作业的,他们就抱着作业来,顺便抄抄。这种事当然不能被老师知道,所以一个个小孩子都露出有些紧张的神色,鸦魂和卸羽凤凰还好,十锋的脸已经开始涨红起来了。
      慕容却还是微微笑着,问了句来写作业啊,然后挨个儿摸了摸学生们毛茸茸的头,最后理了下香独秀翘得乱糟糟的头发,推着自行车走了几步,又想了想,说道:“我要走了,再见。”
      学生们立刻站好,中气十足地喊老师再见。

      第二天慕容没来,香独秀还窃喜着他一定是午睡过了头,然后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下午的澡。
      第三天,他在钢琴前坐了一下午,看着拖在地面的长长的窗户阴影。晚饭的时候才知道慕容已经走了,昨天早上跟邻居们一个个道了别,只说是家里有事。
      他想了想,又问妈妈:“那么愁大夫什么时候回来呢?”
      没有确切答案。

      香独秀一下子回到了几个月前无拘无束的状态,经常泡在浴室里,偶尔会和朋友溜出去玩,还是开开心心的,钢琴也没再动过。
      他有时还会跑去看诊所紧闭的大门,慕容仍然没有消息,愁大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直到八月的下旬,他从鸦魂家里出来,照常多绕一条街路过诊所门口,发现大门依旧关着,那门边的招牌却已经被卸下了。
      他跑过去敲门,没有人开,又跑回家去,家里只有老伯坐在门边。
      他问老伯愁大夫是不是回来了?
      老伯年纪大,说话不利索,断断续续听了半天,才知道愁大夫今天是回来了一趟,匆忙收拾了行李,退了房子,说是女儿生了重病,他要搬回老家照顾。
      行色匆匆的,连个联系地址也没留下。
      香独秀还想问他,愁大夫有没有提起慕容老师。
      但终究却什么也没说。

      那天他浑浑噩噩地泡在水里几小时,吃了晚饭又躺在床上,脑袋昏沉沉,妈妈开门进来看他,伸手摸在他额头上。他看着摆在房间另一头的钢琴,像是想最终抓住点什么,问道:“妈妈,你知道慕容老师名字叫什么吗?”
      一开始谁见着慕容都是叫“大夫”,后来就改叫慕容老师,他从未听过慕容的名字,也从未想起过要问,这么久了,留在他印象里的也只有慕容二字。
      妈妈想了一会儿,说了个名字,他却已经听不清楚了。

      他又开始做梦。这几个月里他总会梦见慕容,前些天尤其频繁。
      但今天他却梦见了一片浅蓝色的水域,他沉在那片不深不浅的水里,仰面看见日光照在上方的水面上,随着波纹荡开。他周身暖洋洋的,像是在冬日里被温水包裹,令他每个关节都放松下来。
      他的耳边有水流缓缓淌过,他能看见有气泡在身体周围升起,一个个忽的破灭,从里面挤出的却不是空气,而是他熟悉的钢琴声,还有风声,铃声,甚至脚步声。
      他几乎要在这么温柔的水域里睡着了,却忽然感觉到手臂尖锐的疼痛,立刻从水里坐起身来,水流哗一下从他的身上往下落。他大口喘着气,模糊的视线里却有人问他:“你怎么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坐在房间里,身上湿哒哒的,头上盖着块毛巾,头发还在滴水。坐在面前的却是慕容,正抓着他的手臂,黑暗中另一只手举着根蜡烛,脸庞在暖黄色的烛光下温和又暧昧不清。
      “洗澡洗这么久,头发快擦擦。”
      他愣愣地摸着头上的毛巾,看着慕容还是像以往说鬼故事那样,将蜡烛摆在两人中间。但这次看那嘴巴张张合合,他听见的的却不是让人背后一凉的鬼怪奇谈,只有简短的两个字。
      “再见。”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字眼,他却像是又看见了那个走远的背影。
      慕容的神色温柔平静,眼前的烛光越来越暗,像是随时要熄灭,他终于跳了起来,想捉住那双手,想说些什么。却在触碰到的一瞬间,那手指像是被按下的琴键,随着一声轻响,陷了下去。
      如同按下了一个开关,他的耳边又开始环绕起时高时低的钢琴声,他感觉到世界在不断旋转,往日里的一切零碎的画面闯进他的脑海。他想起慕容教他弹钢琴时落下的手指,听见慕容在耳边说“别又忘了”。转眼却又回到更久之前,慕容坐在他面前,手里拿着本书,说“忘记反而更好”。
      当这一片杂乱的声音终于归于寂静的时候,他的额上已经渗出了汗,眼前又换了个场景。
      他看见自己坐在钢琴前,琴架上落满了灰尘。他的手指按在键上,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怎么弹奏。
      窗外的树上正开着槐花。

      香独秀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他的额头上搭着块毛巾,妈妈就坐在床边。
      他知道自己又生病了,妈妈一定又要怪他泡澡泡太久。躺了一会儿,他试着坐了起来,胳膊上被打过针的地方还有点疼,却忽然感觉到什么,伸手往头上一摸,发现自己头发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的样子。
      “医生说你头发太长了,后颈容易捂出痱子,我就给你剪短了一些。”
      他哦了一声,看着角落里合上盖的钢琴,重新躺了下去。

      新学期伊始,香独秀在上学的第一天还是起迟了,老伯在门口催他赶紧去学校,他只敷衍地应了一声,仍不紧不慢地走在路边。拐个弯,走到那个诊所前,里面已经换了住户,阳台上挂着女人的裙子和小孩的衣服。
      有关慕容的事物在一点点被抹去,他也是个善忘的人,不过这么些天,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忘记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甚至也很少再梦见他,一切好像回到了从前。
      他走走停停,还打着瞌睡,在路上乱转,等终于走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开始上第二节课了。
      他慢吞吞走上楼梯,正要往自己的教室走,却听见了楼上的钢琴声。仍然是在那个音乐教室,仍然是熟悉的曲调。
      他立刻醒过神来,跑到音乐教室,只在窗口听着。

      那是慕容教他的第一首歌,是这学期音乐教材的第一课。
      但坐那窗边的钢琴前的,并不是慕容。那位休完产假的老师正坐在那里,修长的手指按在琴键上,慢慢地教下面的学生们唱起这首歌。
      他趴在窗边,耳边听着那钢琴声,嘴里也轻轻地跟着哼着调,手指还在一边缓慢敲击着。
      九月的风还是带着热意,吹得人眼皮子一直往下合。
      打个呵欠,他迷迷糊糊地想看清那老师起起落落的双手,眼前恍惚所见的却是慕容那如同琴键一样陷下去的手指。
      他想他一定是又做梦了。
      所以才会像从前那样,轻轻按上那双手。
      钢琴声响起来了,像是从前许多个下午所听到的一样悦耳。

      那也许是关于慕容的最后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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