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上 ...

  •   那是很久之前的初夏,在香独秀的个子刚到父母腰际高的时候,遇到了慕容。
      他那时和鸦魂他们约好了一起出去玩,然而前些天生了场病,爸妈不肯让他出门,上班前叫老伯锁了大门看好他。
      这当然是关不住他的。
      老伯搬了躺椅在前边院子里睡午觉,他看好了时机,悄悄打开了窗,顺着窗外那棵槐树爬了出去。
      树下有人说话,一个是前边街上的邻居愁未央,另一个站的近些,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对方垂着的睫毛。
      大概是愁大夫的朋友?

      这时节槐花正盛。
      香独秀蹲在树上,一手抓着上方的树枝,正准备爬下树,却有些不稳,手一用力误将手边槐花摇落下来,飘飘荡荡,正落在树下这人的头上。
      对方有些惊讶地拣起肩上的白色槐花,抬头看了过来。
      漫长的时光里香独秀已经渐渐忘记了他的长相,却仍然记得那双眼睛。头发上还落着槐花,睫毛在午后的阳光里泛着细微的亮光,本是颇带讶异的双眼在抬头对上他的一刻,悠悠地泛起一点温和的笑意。
      香独秀有些晃神,呆呆地看着他,手里还抓着树枝,一时间不知该说“对不起”还是“你好”。愣了许久,才发现这人已和愁大夫告了别走远了。

      那一整天香独秀都心不在焉,和朋友们到河边玩也不尽兴,被卸羽凤凰泼了一身水。晚上回家挨了爸妈一顿数落,到半夜还发了烧。
      这不是他第一次发烧,他在这阵昏沉沉的燥热里踢掉被子,却又觉得有人重新将被子拉上来,一只冰凉凉的手在他额上摸了摸。
      他预感到自己又要被扎一针了。
      从前生病愁大夫会拿针筒扎他,久而久之他一直有些怕医生。
      然而这次手下得更重,他被胳膊上的刺痛惊得睁大眼睛,手臂下意识一缩。
      “别乱动。”
      他睁着眼睛,脑袋却仍然是混乱的,他看着眼前这个低着头面目模糊的人,看着昏黄灯光下那别在耳后的头发慢慢从肩上滑下来,心想愁大夫的头发什么时候这么长了?
      第二天起来他还是有气无力的,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在床上,妈妈帮他穿好外套,絮叨着说愁大夫昨天回老家了,幸好还有个懂医术的在,否则大半夜的往哪里找医生。
      “你可要好好谢谢那位大哥哥。”
      哥哥?原来不是姐姐吗?

      在他的印象里女孩子才会留长发,慕容却是个例外,头发垂在肩上,一丝不苟的白衬衫,模样斯文干净,特别招女孩子喜欢。
      愁大夫不在,附近唯一的诊所暂时关闭,慕容借住在愁大夫家里,据说曾经学过医术,看个感冒发烧头疼摔伤的抓个药不是难事,就偶尔暂作了看病的医生。附近的大姐大婶老太太,无论有事没事喜欢往小诊所里跑,不看病只闲聊。
      也托了这些碎嘴的福,才知道慕容是个大学生,专业学的音乐。
      那年代大学生还是个稀罕物,小城里有户人家儿子考上大学,还请人吃酒呢。香独秀也见过那个大学生,正和人谈恋爱,蹬着脚踏车载着个穿连衣裙绑麻花辫的女孩子,叮铃铃从门前骑过。
      都是个子高高,穿着白衬衫,袖子挽起,走路上都要叫人多看一眼。
      香独秀有时候在窗口远远看着慕容走过的背影,以及那比班上女生都要长的头发,会不由自主摸摸自己颈后软软的短发,心想要留多久才能这么长。

      大概是被大妈大婶们缠得烦了,慕容在听香独秀母亲说请他来当家庭教师时,显得松了口气。
      与其说是当家教辅导功课,倒不如说是来看管孩子。
      香独秀看着乖巧有礼,实际上并不容易管束。上课会听睡着,作业也懒得写,偏偏成绩优秀,老师责怪他还会理直气壮说太简单了浪费时间,各种由头五花八门。久而久之老师们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人来上课了也就不去管他。
      但更让人头疼的是没有时间观念,上学路上无论花花草草还是飞鸟蝴蝶,都能让他看着发呆,迟到一两个小时。这也就算了,洗澡也能洗半天,而且喜欢泡澡,在浴缸里睡着也是常有的事,因此常常受凉生病,从小身体就不太好,还屡教不改。
      他的父母工作忙,老伯年纪大,不好照顾他,就请了看着清闲也会点医术的慕容,但并不抱有能把他习惯改好的希望,还担心他把老师气着。
      事实上他很喜欢慕容,从知道慕容要当自己家庭老师开始,他就一直处于躺床上打滚的状态。他甚至为了多和慕容待一会儿,打算把自己午后例行的两小时泡澡时间推迟到晚上。
      周末下午慕容过来指导功课,香独秀就端端正正坐好,模样比上学时候还要显得认真好学,看书时偷偷打量慕容看书的侧脸,有时会拿着他其实懂的题目请教。
      等到慕容终于发现他错的题目难度差异很大,明显是刻意的之后,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看他,但却什么也不说。现在想想,那种眼神大概是在看着一个费尽心思引起大人关注的幼稚小孩吧。

      香独秀的好学没坚持多久就恢复了本性,开始在慕容补习时打瞌睡走神,连慕容布置的作业也忘记写。连续三次没完成作业后,慕容终于板起脸。
      “你的作业怎么又没写?”
      “忘记了。”香独秀老实回答。
      “知道这是第几次了吗?”
      香独秀歪了下脑袋,沉思了一会儿。
      “不记得了。”
      “哦,洗澡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这种问答模式实在太熟悉,学校里的老师也总是这么说,几年下来耳朵要起茧子了。所以香独秀也很自然地为自己辩驳:“当然是因为我比较喜欢洗澡啊,作业这么烦的事我为什么要一直记得?”
      他振振有词:“难道老师不希望我忘记烦恼的事吗?”
      慕容第一次直面他异于常人的逻辑,居然没发火,倒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的不错,人本就应该活得快乐些。”
      又叹息一般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心记得自己喜欢的,而那些痛苦的……忘记反而更好……”
      他慢吞吞说到这里,忽然笑了笑。
      “看来你是想说我给的作业很烦?那就做到不烦为止。”
      然后布置了三倍的题量。

      那段时间香独秀几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作业危机中,却仍期待着周末的到来,从前是为了能舒舒服服泡一下午的澡,那时却是为了和慕容相处的时间。需要上学的日子里,他也会在放学回家时刻意多绕一点路,路过诊所的门前,慕容就坐在里面看书,手边一个搪瓷杯,偶尔注意到他的脚步声,还会抬头对他笑一笑。
      他有时会希望多一些时间,更接近一些。
      如他所愿,没多久学校里的音乐老师就修了产假,慕容是音乐专业的,被人推荐过去代课,可惜教的不是他这个年级。
      幸好音乐教室就在他这个教室的上面,有时候能清楚地听到楼上传来的钢琴声,还能隐约听到慕容的歌声,用钢琴伴奏,他唱一句,学生们有些不齐的童声就跟一句。
      他从这时才知道慕容学的是钢琴。
      每到楼上的音乐课,他就会万分精神地从桌子上抬起头来,不是听台上老师的课,是为了楼上的钢琴声。他本来连自己的课都不知道要上哪门,却清楚地记得楼上音乐课是在每天的第几节。
      同桌的玉蝶遥星第一次看他忽然不睡觉认真听课,惊讶了半天,后来只要他一抬起头,她就知道是楼上慕容老师的课要开始了。
      有时慕容的课在最后一节,他会晚几分钟出来,只当是凑巧碰见从楼上走下来的慕容,然后一起回家。
      戴着眼镜的慕容看起来斯文温和,骑着老式的自行车,要载他一程,他不乐意坐后座,就被抱到了前边高高的车架上,摇摇晃晃坐不稳只得扶着车头。慕容就坐在他后边,挽着袖子的手臂从两边合过来握住车把,就在他的手边。
      坐稳了,慕容这样说着,蹬了下自行车,就晃晃悠悠开出了校门,一路上叮铃铃穿过人群,穿过夕阳下的街道,穿过深长的小巷,耳边是微微的风声,慕容垂下的头发就轻轻挠在他的脸颊边。
      那个夏天他几乎被环绕在名为慕容的梦里,充满了钢琴声以及被溶在风里的铃声,一切静谧又温柔地如同沉入了一片安静的水域。

      慕容当了音乐老师之后,似乎更加招女生喜欢。一个个不到他腰部高的小孩子围在身边抬着头睁着大眼睛,嘴里老师长老师短,就算不是他教的班级,也有女孩子过来学唱歌,还有的在体育课上摔了跤,也要来朝他抹眼泪。
      慕容似乎对小孩子没办法,只得耐心地蹲下来,掏出随身带的创可贴,给小姑娘膝盖贴上,又嘱咐她回去抹点药。
      卸羽凤凰趴在教室的窗上,看着不远处走廊里围满女生的情景,嘴里啧啧酸了几下:“他可真受欢迎。”
      又转过头来挤眉弄眼:“哎,他对你也有这么好吗?”
      香独秀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揶揄,只哦了一声,抬起膝盖,面有得色:“上次家里摔的,慕容老师可关心着呢。”
      他膝盖上包着严严实实的纱布,不知道的还以为摔成什么惨样,实际上不过破了皮出点血。
      当时他怕疼哭得太厉害,吓得妈妈赶紧找了医生来,慕容一看不过是蹭破点皮,但也还是配合着好声好气哄着他,给缠了几圈纱布。

      实际上不止女人,他甚至也见过有年轻男人来纠缠。
      有次老师拖堂放学迟了十几分钟,他急忙忙跑出教室,心想恐怕已经走了吧,但到了校门,才发现慕容还站在对面路边,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低着头跟他说话。
      说些什么他听不见,只见慕容还是一身白衬衫,戴着眼镜手里拿着教材,脸上保持着惯常的礼貌的微笑。像这样的笑容他见过,慕容在跟诊所的病人和学校里的老师说话时总是这样微笑,又客气又斯文,但并不可亲,倒是带一点冷淡的距离感。
      慕容看上去明显有些不耐,只用笑脸应付着,直到对面那男人说了什么,急切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他脸上勉强保持的礼貌笑容立刻消失,好像有点惊讶地看了看对方抓住不放的手,又眉毛一抬,嘴角扯出一点要笑不笑的弧度来。
      这种神态香独秀再熟悉不过了,他每次下午补习捱不住天气热,抹着汗要去洗澡的时候,慕容就会露出这种微妙神色,倒也不拦着他。只是晚上的时候他就得被迫听一些稀奇古怪的鬼故事,声情并茂还点支蜡烛搞气氛。久而久之他就不敢了,只要看见慕容一扬眉毛看过来,就知道这是要生气。
      虽然不知道究竟说了什么,但只要慕容不高兴,那当然不是什么好人,搞不好还是变态呢。于是他抓紧背包带颠颠跑过去,攥着慕容的衣袖抬起头说:“爸爸,我们不回家吗?”
      对面的男人露出一种混合着心碎怀疑难以置信的混乱神色,慕容却面不改色摸摸他的头发,说:“乖,这就走啦。”
      这时候校门口还有不少小孩子在附近,他俩也不管,真像对父子一样牵着手往家走。
      第二天小学生里就传说香独秀当众叫慕容老师爸爸,一定是上次脑袋烧糊涂了连人也认不清。但香独秀原本就是个行为出格的奇葩,课堂上大喝一声“热死了我不管我要洗澡”或者“啊家里浴室水龙头没关”然后一溜烟跑回家的行为都见怪不怪,所以这段小事没过几天也就被群众遗忘了。

      然而这件事的焦点却转到了慕容身上,原本当他是单身的女生们都开始暗暗揣测起他有没有女朋友,或者说已经结婚生子?
      后来有人说慕容在老家有心仪的未婚妻,学校里顿时咔擦咔擦心碎了一地。
      但几天后又换个说法,说慕容老师反感包办婚姻,也并不喜欢他未婚妻,因此离家出走,才借住在愁大夫家。否则一个大学生,怎么可能不上学来这里代课呢。
      听到这个消息女孩子们面带喜色,甚至连部分男孩子都松了口气。然而女生们没多久又开始多愁善感,哀叹起慕容老师婚姻不幸,那时候电视上正流行民国爱情剧,她们大概是想起了那些两情相悦却被父母棒打鸳鸯不得相守的男女主人公,想着也许慕容老师是有意中人才会不接受未婚妻,为此不惜与家人决裂,远走他乡……一群女孩子在课后凑在一起,纷纷为自己的臆想伤心不已,默默拭泪。
      对此香独秀全然不知,大多数课上他还是无聊得要命,偶尔上课发呆往窗外瞧,有时会看见慕容站在学校的公用电话亭里,往里面投了个币,拿着话筒默然许久,却终究还是挂上了电话。
      他不知道同学们那些关于慕容的流言,也不太明白慕容为什么拿起又挂掉电话,只是没心没肺地,照常迟到照常上课睡觉,每到楼上响起钢琴声就醒过来听。

      他总是撑着脸颊脑袋放空,无意识地分辨着楼上的脚步声,漫无边际地想象着慕容上课的情景。
      ——啊,这是站起来了……这是走到了黑板边写字……又慢慢走到了学生旁边……
      ——现在回到了钢琴前坐下,那双手应该要重新按上了琴键了吧……
      ——果然,钢琴声又响起来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