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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九十三章 ...

  •   第九十三章
      翠屏山脉峰峦群聚,有一山峰名为“聚仙”,聚仙山脚直插大江,周围常年云雾环绕,奇特缥缈,峰巅苍翠、陡峭,巨峰壮观,高耸好似直入汉霄,初春时分,随着青山的绿木日渐复苏,鸟语渐透,山顶积雪面积逐渐变少。尽管如此,远远望去,逼人的山势依然让人有“高处不胜寒”之感。
      聚仙峰之下有一猎场,名为‘聚鹤’,位于群山环抱之间,周围清泉流石,鸣鸟野兽出没,是为山灵奇物聚集之处,也是达官贵人游猎玩乐、军武训练的场所。
      “聚仙峰”山脉的中部,一条瀑布仿佛劈山而出,潺潺的流水沿着百丈山壁飞流而下,击打在巨石上,水花飞溅,落入寒潭。
      巨瀑野郊,莺声衔春,道旁花开烂漫如锦,却是草木繁茂森然,人迹罕至之地。
      突然,一阵马蹄声响起。随着一声马的嘶鸣,但见惊起飞鸟一片。
      视野中,一男子乘马而来,疾风略过道旁,卷歪了一片野草、野花。
      那人身量颇高,着一身红底外罩黑纱的宽大衣袍,腰间别着一把长剑和一个酒葫芦,广袖博带,随风翻飞,与身后随意散开的黑发,落下飘逸的痕迹。
      行至瀑布前,君钰翻身下马,百丈瀑布在身前哗哗作响,巨大的冲力像是随时要将人卷进去。君钰比常人略显得高挑的身形,在这般巨大的瀑布冲流前,仿佛显得十分脆弱、微小。
      云皓皓、水茫茫,天穹望极,俯视而下,一个人在广阔的天地间,只是如一粒尘沙般得渺小。
      “铮——”君钰倏然拔出腰间的配剑。
      长剑通体血红,宛如凤凰泣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冷酷的光芒,君钰翻手间,血剑挽出一朵花痕,好似曼珠沙华,闪瞬即逝,长剑飞向瀑布。
      血剑穿过巨大的水瀑,准确地插在石壁上一个幼童手印大小的凹陷处。
      “咔咔咔……”石壁震动,巨大的瀑布像帘幕般缓缓拉起,一个两人高的洞口赫然出现。瀑布像是给人当中劈开,水花向两边洒出几丈高,宛如两座小型拱形水桥,好不壮观。
      君钰纵身跃起,朝漆黑的洞口飞身而去。
      “咔咔咔……”来去不过不过几个弹指之间,水幕便恢复了原状,瀑布依旧汹涌潺潺,若非是那马匹还在远处慢悠悠地吃着草,平静的山林就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瀑布后是一条密道,密道之外,有着一个山清水秀、塞绝外界的村落。
      此时春华烂漫,群山环绕之下,开满了桃花和梨花,大片大片的粉与白,远远望去,云霞蒸蔚,令人目酣神醉,东风一吹,花瓣簌簌飘洒,君钰在池塘边随手一伸,就接了一掌心的花瓣,如梦似幻,仿佛仙境。
      这里,住着十几户人家,都是当年月氏留下来的活口——君钰也是在最近几年,才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世外桃源”。
      当年,林谦为夺取江山,对月氏进行了残忍的灭族屠戮,林谦却又因为私心,在这个隐秘的地方筑造起了一个居于世外的月氏部落。林谦留下的这点余地,也是希望来日玉笙寒可以回头——但是,玉笙寒却再也没有回过头来看过他一眼。
      玉笙寒这般孤傲性情的天才,若真是对林谦没有爱意了,又何来如此漫长的恨意?
      可两相爱恨,此心、再难归于一意。
      林谦居于江山社稷之主的至尊位置,手掌乾坤,玉笙寒又和君氏还有来往,林谦自是知道玉笙寒他人在何处的。可林谦叱咤风云、风流一生,心中却犹有愧疚、柔软,也不再曾遵从心中的执念,未曾行使强权而派人再去打扰过玉笙寒。
      相离之后,各居天涯一方,终以各自的道途而寿终。
      若会笑声还似哭,方知生与死同途。
      如此,也还算作“两宽”。
      君钰收了一些飘落的花瓣,和族人打了招呼,就往村落的后山而去。玉笙寒留下的坐骑白虎,它如今依旧自在活着,见着君钰,就亦步亦趋地跟着过去了。
      后山巨大的山壁之下,有一个几丈高的洞口,远远观之,暗黑的洞口隐隐约约透着几丝雾气。
      拨开入洞时扑面而来的寒气,君钰运气,向山洞里走去。白虎跟到洞口,却似乎不愿意进去了,它甩着修长的尾巴,在君钰消失的洞口徘徊了一会儿,就追着飞过的蝴蝶自顾自地跑开了去。
      山洞内到处是泛着微光的晶体,除了入洞时候的暗黑,越往内部,越是亮堂。
      走了一段路,在一个水帘前停下。
      水帘内是一个圆弧状的空间,一汪清潭在墙壁的映衬下微波粼粼,清潭中央有一个的圆弧形的“孤岛”,寒雾缭绕里隐隐约约中见孤岛中央摆着一张青玉大床,一人双目紧闭地坐在上面。
      寒玉床上的那人穿着一身银叶装饰的紫色衣衫,三千华发用一根丝带随意地半挽着,垂落在他清瘦的背部。那如雪苍白的华发根部,顺着床沿散开,铺了满床。
      那人闭着眸子,静静打坐,暗红色的新月纹路,仿佛血染一般,深深印在他的脸颊上。在寒冷的雾气下,他身上像罩上了一层冷彻的白霜,他英俊的面容在这几个月,快速衰老了去,皮肤不再如青年般的光滑细腻,但他落寞冷酷的面部轮廓依旧优越,他那么端坐着,仿佛一尊精心雕琢过又被磨砺粗糙的雕塑般。
      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当年给林云下蛊的那个人,莫夕风,他和君钰一样流着月氏同族的血液——他把自己的一身武功都传授给了君钰。
      这两年,君钰的武功恢复得极好,又融合了莫夕风的武功,自是更精进于从前。君钰走路几乎达到了无声无息的境地,他沿着寒潭走近的时候更是刻意缓了步伐,在离玉床两丈之处,一把清冷的声音却还是让他停了步子:“你终于回来了。”
      那声音里无悲无喜,平淡的声线在山洞的空旷下带了回音,如同秋天的冷风吹进单衣,让人不由感觉一寒。
      “是啊,我来了。”君钰看着寒玉床上容颜衰老的莫夕风,看着他眼角加深的细纹,和那头枯萎的白发,平静地回道,“我来赴你的约了。”
      “那是我的荣幸,大美人。”莫夕风睁开那双鹰眼,沉毅的目光转过君钰腰间挂着的“凤血”配剑,勾起唇角:“你很守时。”
      “我一直如此。”
      “是啊,我知道的,所以我才会找上你。大美人,你身上好香啊……”
      君钰掏出随身的一个香囊,丢给莫夕风。
      莫夕风打开香囊,对着里面掏了掏,抓出一把粉白的花瓣,莫夕风见此,微微一笑,道:“这花开得真好……”莫夕风轻轻一吹,花瓣纷飞,在冷雾朦胧中,落下轻盈的美丽。
      君钰道:“你真的很喜欢花儿。”
      “你不喜欢吗?”
      君钰但笑不语。
      君钰这次来,是来满足莫夕风的心愿:来给他莫夕风一个解脱。
      便也是指,杀死莫夕风。
      莫夕风体内寄宿着的血纹虫,它是可以控制宿主的身体“再生”的,也就是说,纵使莫夕风被人一剑穿心,他也是无法死去的——血纹虫增强了莫夕风的生命力,同时,血纹虫也和莫夕风竞争着身体意识的支配权,一般而言,血纹虫是无法压倒莫夕风的神志,而去控制莫夕风的,可长年累月的时光下,莫夕风也总会有受伤衰退、意志衰弱的时候,就总会有那么几次,受到血纹虫的“反噬”而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血纹虫在极寒的环境下,就会变得行动极其迟缓,每当莫夕风的身体不受自己意识支配的时候,他就会找一个寒冷的地方修养练功,直到自己的身体又一次进行新生重塑,自己变得更强,而压倒体内蠢蠢欲动的血纹虫。
      君钰和林琅曾经到过江南,在那千寻山下雪谷的山洞里,君钰所看到的那些壁画和奇怪的丝状物质,就是莫夕风去修养、练功而留下的。
      ——故而,要杀死莫夕风,不但要废掉他的功体,割掉他的头颅,更要杀死他体内的寄宿蛊虫,血纹虫。
      而要彻底杀死血纹虫,就是在宿主被割掉头颅、死亡之后,血冷尸僵的情况下,将宿主和血纹虫一起冻在极寒的地方。血纹虫无法修复宿主的身体,等它没了宿主的血液和体温供养,自然会在寒冷中跟着死亡的宿主一起衰弱、灭亡。
      君钰走近了一些,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了一口,问道:“要喝点吗?”
      “好。”
      莫夕风接过酒葫芦,喝了一口,叹道:“百年韶光,一恍如梦……临终前,我无病无灾,还能喝着这等美酒,真是人生幸事。”
      莫夕风又喝了几口酒,看向君钰。
      君钰与他对视,歪了歪头:“怎么了?”
      “大美人的头发全黑了以后,更好看了。”
      “是么。”君钰倏然一笑,雅致若神。
      君钰闲闲站在冷冷的白雾里,身上隐隐透着几分仙气,他身上那罩纱衣的红底广袖袍子,将他修长的身形、衬托得极是高雅沉稳,红黑的颜色又仿佛血染出来似的,带着几分妖魅般的邪气。
      一面若神,一面似魔,妖媚横生。
      “是啊。”莫夕风凝视那张脸,君钰一头浓密的墨发披散,丝滑地垂至腰间,带着几分率性任意的旷达,发下那双漂亮的眸子却沉静敏锐,酝酿着波光潋滟的灵动,君钰略微丰润的唇,凝起那惯常的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优美得像绯色的玫瑰花一般妩媚艳丽。莫夕风看着君钰,顿了顿,不正经地叹道,“哎,当皇帝真好,什么都能抢过来~早知道当年我也该跟着四王起事,当几天‘土皇帝’玩玩。我要是能天天对着这么一个知书达理又温柔贤慧的大美人,我都不知道我每天的心情能有多快乐!”
      “前辈见笑了。”君钰闻言,谦逊地道,“如今我的面貌和众人一般无异,行动很是方便些,这都要多谢前辈的传授了。”
      “哈,不用,这本也是我的私心。大美人什么都好,就是作风被你的师父教得过于拘谨恭谦了些。”
      君钰道:“这倒不是家师的缘故,我年少的时候,也是常有自傲、任性。”
      “哈?哦……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如今的你,自是和少年时候的心境、行径大不相同。大美人驻颜如花,我的确忘记大美人你的真实年纪了。”莫夕风的目光迷幻,顿了顿,又道,“中原人常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死在你这样的大美人手上,想想,更算是我的幸事。我没有你需要的筹码可以和你交换了,大美人,你人美心善,我可不可以再求你做一件事。”
      君钰无视莫夕风话语里对自己的调戏,泰然处之:“前辈,你说。”
      “在我死了之后,能把我的骨灰带去乐游山吗?”
      君钰不解地看着莫夕风。
      “萧忆安他葬在那里,我想在死后,能和萧忆安葬在一处。”
      “他是谁?”
      “他是我的爱人。”莫夕风眸子倏然黯沉,眼睫下垂,落了阴霾。
      君钰沉默,他曾经听过玉笙寒所说,如若要练成龙心决而至臻境“长生”,便需要人体为祭,让血纹虫寄宿,从此之后这个人便走上“断情绝爱”的路,他会渐渐失去正常人的五感,练成龙心决的最高层次,就可以至“长生”的境界,而这具身体的主人,会强大到几乎无懈可击,可他也很难再以情感触觉来感受这个世界,几乎只剩下了“理性”。而一开始,被血纹虫寄宿的这个人,定然是要先杀死自己最亲密、所挚爱的那个人,否则,他也熬不过血纹虫的“反噬”。
      君钰接受了莫夕风的一些授武指导,却并未选择练就龙心决而追求“长生”这条路——寿命长短,天命所定,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世事变化无常,又岂知哪日不会有“朝生暮死”如蜉蝣的意外?
      这几年,君钰的身体和武功恢复得极好,可武力,不过是君钰保护自己、自立于世的工具。
      而这几年,林琅学着克制自己的欲望,对君钰乖顺体贴了许多,君钰倒是得了一些自由和额外的欢悦。君钰本也没什么太宏大的追求,个人也不过只是维系家业、随遇而安而已。“断情绝爱”,而服用操控自己躯体的蛊虫血纹虫,成为血纹虫的奴隶,这种“长生”臻境对君钰而言,是他所不需要、也不屑的。
      莫夕风道:“中原人说的‘生不同寝,死愿同穴’,据说人在死亡的时候,灵魂就会生出来,我想要和他合葬。”
      人之将死其言也真,君钰自然知道莫夕风此刻所说,定然是他心中所念,只是……
      莫夕风这样处事实在、强悍又长命的人,为什么也会相信这样灵魂复生的谶言故事呢?
      君钰感到不解,面上却不露情绪,他静静看着莫夕风,听人继续说。
      “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会迷信这种‘传说’……你不喜欢小皇帝吗?”
      “前辈……”
      “人的言行是无法掩饰的。你爱他吧,所以总是这样随小皇帝任性作为——小皇帝再老成,也才不过活了三十个年头,毕竟还年轻,他对有些事情,未必看得透,他也未必能处理周全。”
      “……”
      “我也是人,我也会有脆弱的地方……我后来才明白,什么生活才是我想要的。”莫夕风年少的时候,不懂什么是自己真实想要的,他只以为长辈、师父告诉自己该做的,就是荣耀的。他为了完成师父的命令,练功而夺取基业,去欺骗了对家少主人萧忆安。他甚至为了练功,而杀了萧忆安。莫夕风苦恼过,质疑过自己对萧忆安的欺骗和弑杀的行为——萧忆安是那样言行至纯的一个人——当时莫夕风的师父告诉他,他们所做,是对的……没有过去多少年,莫夕风什么都有了,可又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经过一些事情后,莫夕风终于意识到什么门第偏见、立场荣光,都不过是为人所趋的东西。
      “什么荣光,什么霸业,现在想来,真是可笑……他是那样好,我为什么要违背我的直觉而听信长辈的话,去毁掉他的一切……那也是温暖我的一切……他说要跟我去周游列国看遍各地的繁花——可后来只有我去了——他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无法抑制心中对他的这份‘贪念’,我这颗被血纹虫寄宿的心,早就不会再跳动,可他的人早就在我的心中生了根,他的爱早就让我的贪念在心中开了花……在被血纹虫折磨的每一刻,我都在想,我到底为什么非要走上那么一条血路,我为什么要那么对他……”
      君钰默然,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衰白、神色充满风尘沧桑的垂暮之人,眸子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我只是,希望灵魂可以离他近一些,重新活个不同于如今的命运。”
      天寒日暮,寂寞山路,车轮碾过嶙峋的石块,发出老旧的轱辘声。
      眼前一队士兵,押送着五辆囚车,从北地边境往东南方向前行着。
      囚车前三辆分别关着三个成年男子,后两辆关着一个趴在栏上的少妇和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
      囚车长宽不过三步见方,没有任何遮风挡雨的布置,囚车内的人已被关押了好几日,在寒雨加身、风刀侵袭下,个个都是衣衫褴褛、灰面憔悴,而不堪入目。
      其中,被关押的那少妇,她的腹部高高隆起,显得十分肿胀、僵硬,那腹部和她消瘦的身子形成强烈不相称的对比,也更衬得她形容枯槁,其秀美的容貌被尘埃附着,面孔显出没有血色的青白,以及几分土黄。诚然,她已是一副将死未死、不成人样的情态。
      ——前两日,她再承受不了押送小兵的夜夜凌辱,腹中已经成型的胎儿在凌辱中被流掉了,那些年纪幼少的小兵无牵无挂,他们的行为相对更是随心所欲而恶意,轮流在她身上发泄完,又玩弄了那个死婴,之后,他们就将她丢回了囚车,胎盘至今也并没有从她腹中被分娩出,故而她的腹部叫人看着依旧肿胀得好似有孕在身。
      她名顾盈楠,出自锦州永城的大家族,顾氏。她的父亲,有七位经过纳娶礼仪的夫人,她的母亲在其中排行第三,而她也恰好是她母亲生得第三个孩子——她母亲所生的前两个孩子,也都是女孩。
      她自小没有受过什么尘世风霜,也没有受过什么家族里秉持传统的父辈真切的关爱——他们一向觉得族中有婴儿堕地,生是男身则为尊者,因为男身之人可继承门户;而生为女身,则成了他们眼中的卑陋之姿。故而,因为那些高高在上、古板严肃的长辈们的迂腐,她生活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高高的墙院内,盲目无知地学习着“相夫教子”的礼法德行。故而,从小感受不到父亲、乃至母亲真实形象地位的她,是从来没有对这个世界有过健全的认识。
      有一日,她偶然接触到了永城之外二百里青田县的一个家道中落的破败书生,她听着那个书生跟她描绘的理想和生活,她恋慕上了那个口才极佳、似乎什么都会的男人,萌生了“探索”外面的心。她没有听她那个高高在上的父亲的命令,去嫁给那个素未蒙面的贵族子弟。在她那个懦弱顺从的贵族母亲出于盲目慈爱的帮助下,她逃出了家族,下嫁给了那个清贫的书生。她和那个书生,有了夫妻之实后,她的父亲因为儿女众多,也就不再管“忤逆”的她,只当作没有了这个失身于人的“丢人”的女儿。
      她以为她是逃出了那个父亲构建的冰冷“牢笼”,可是她却迎来了更深的“牢笼”。她的丈夫在婚后却像变了一个人,婚前一开始的温柔知心全然不见了,他开始对她的话不再听入耳中。那书生本就一介清贫的破落人,原本的生活就只够糊口,她也只能跟着丈夫去下地干活、纺织劳作,以增家用——纵使是她怀孕了以后,每日也依旧如此操劳。可渐渐的,她的丈夫却越来越对她动辄不满、挑剔,在她生了两个孩子以后,她从家中带来的嫁妆财物也终究是花光了,他的丈夫开始嫌她没用,她的丈夫甚至质问她为什么不能求她的父亲容纳他做女婿,这样他们也不用再过这种贫寒的日子了,乃至于后来,他常常会为了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对她辱骂、动手。
      再后来,她的丈夫因为附庸上司,被牵连进一庄案子中,因为她的丈夫撰书中的一些文辞,触怒了当朝的皇帝,得罪了一些大人物,她的丈夫被边关的将领找上家门,就地腰斩。而她,落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她的两个年幼的孩子很快随着丈夫一起被杀,她锒铛入狱,身上所承受的无尽折磨也不过是还在进行中。
      可乱世之中,如她这般毫无还手力量的底层囚徒,身如浮萍,不过是那些问鼎天下的尊贵者手上被猎的温顺小鹿罢了,丧乱的世道,稍微有些权势的人要踩死她,跟踩死一只蚂蚁又有什么区别,又何来人再会将她当做人而稍微怜悯于她?
      少妇靠在栅栏上的脸随着行路,摇摇晃晃,她想到逝去的孩子以及其他家人,不由从干涩的眼里又落下一行泪来。
      蔡介醒来的时候,恰好通过栅栏缝隙,瞧见了少妇悲恸异常的面容,那一瞬间,眼前少妇和自己胞妹蔡婧年少时在火场里的面容重合了起来,蔡介心中一震,想要伸手触碰,可被喂下了软骨散的身体毫无气力,蔡介又脑后受创、失血过多,思维一片模糊,也只能勉强睁开眼睛,在囚车极度颠簸而摇晃中直愣愣地看着少妇凄楚的模样。
      许久,蔡介艰难地把脸转向了栅栏外的其他地方,车道旁遍地的荆棘,随着车轮滚滚,从眼前向后迅速退去,丛下的野草芷芳馥郁,夹杂着春季特有的清冷苦味。
      眼前熟悉的故土山景,叫蔡介心神一动。
      可是还没等到他冷静下来思考,就被远方传来的一阵马蹄声踏乱了思绪。
      从马蹄的声响听来,人数大约不到十骑,夕光之中远远望之,那队人皆是身着铠甲、背负良弓、腰配长剑的骑兵模样。
      不过须臾,那队骑兵就到了眼前,可见他们座下马匹健壮优良,而骑术精湛。
      囚车停下,为首的押送官吏和骑兵首领交涉了一番,就有士兵把蔡介的囚车打开,将他从内架了出来,拖到了那骑兵首领面前。
      “哼哈、哈?多年不见,还认得我吗?”
      金红的日光照射在那骑兵首领的铠甲上,折射出冷寒的锋芒,让向光的蔡介感觉晕眩,而视线模糊,难以定格出那骑兵首领的模样。
      那人似乎也不着急,握着缰绳,好整以暇地居高睨视着蔡介。
      蔡介闭了闭眼,又抬首竭力辩认,浮光朦胧里,渐渐映出一张熟悉略带风霜却依旧俊秀的面容。
      “柳子君?”
      蔡介沙哑如被石子卡着的嗓音,让柳子君听着极为愉悦,他勾着一边的嘴角轻笑道:“是我啊,多年不见,你现在的形容可真是凄惨……”
      只见柳子君看着蔡介的眸子轻蔑难掩,顿了顿,他又用调侃而得意的语气补上刚才未完的话语:“又下贱啊!”
      长时间劳顿和折磨让蔡介精疲力尽,很难说出反击的话语。
      “活着好啊,活着真好,我活着什么都能见到了,高高在上的你,大概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以这落魄下贱的阶下囚姿态在我面前吧,哈哈哈哈……”柳子君的容颜在铠甲下熠熠生辉,清秀的眉宇间多了几分肃杀的冷峻感,他看着蔡介凄惨的模样啧啧了两声,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补道,“听说你在越地这几年,被人试药改造了身体,亲自和人生了一个杂种?啧啧——哈,不过那杂种好像已经死了?”
      蔡介昂着的头瞳孔一缩,随后眸子眯了起来,他一双鹰隼般的眸子盯着马上的人,面若冰霜。
      “很生气吗?那太好了,以你现在的模样,你能奈我何呢?”柳子君与他直直对视,嘴角始终挂着轻蔑的嘲弄:“你的妹妹,已被废黜,现在的你,还有什么能和我高傲?”
      “……”前几个月,蔡介就听说了他的妹妹蔡婧涉及进豫章王林彰造反的案子里——只是当时的蔡介并不确定消息内容的真假,如今看来,这个消息恐怕是真的,林琅他应该对蔡家动了手,只是不知道他的妹妹蔡婧如今是怎么个状况……
      “……你妹妹被废以后,整个人疯疯癫癫的,可真是可怜啊……你这个哥哥听了,居然也没什么表示,你的心,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冷了……啧啧……”
      蔡介面不改色,努力凝聚意识,沙哑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柳子君哼笑一声:“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一个你朝思暮想的人啊——‘一从别后各天涯’,昔日你让那军妓给你抄那段‘一剪梅’,当真一语成谶……”柳子君看了一眼天边火烧似的晚霞,神色不明地笑道,“这飞光流霞,真是极美~”
      “……他?他怎么会想见我?”蔡介知道柳子君说的是君钰,可君钰他对自己明明……
      “如果不是他的命令,我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接你呢?你,不想见他么?怎么,数年不见,你是已经‘变心’了——你以前不是那般迷恋他?哪怕是愚蠢到不惜代价、鱼死网破也只为求个和他的春宵一刻?”柳子君看着蔡介眼里的错愕和退惧,唇角勾得更深,“还是说,经过几番风云变化,你已经无颜再面对昔日的‘情人’?”
      “他寻我做什么……他不是说和我黄泉路上不相见、不、我不想见他……”
      柳子君见他面容失态,开心道:“那可由不得你——”顿了顿,柳子君手一挥,就有士兵就将蔡介绑了,装进麻袋,抬到了柳子君的马匹之前。
      “他要看到你这副模样,想来也很有趣,哈、哈哈……”柳子君拍了一下横在马上的“俘虏”身躯,嘴角翘起,眸子也弯得更厉害了。转头,他扫了一眼那几辆囚车,又对押送囚车的解差道,“你们这些不知轻重的东西,居然把顾家那女子折腾成这模样,没想过元奇之杀了她丈夫孩子却不杀她是为什么?真是些没眼色的东西,我看你们是想死了——你,自己去领军棍吃——还有你和你,找个大夫给她瞧瞧,她要是病死了,你们都没好果子吃!——回城。”
      柳子君在校场求见君钰的时候,君钰正骑在马上,蒙着那双漂亮的眸子,拉弓搭弦对着天上,辩声而射出了那一箭。
      柳子君看着那支箭以惊雷之势划破天空,贯穿三只飞鸟的身体,又看着那飞鸟坠落,陡然鼓掌而发出了叫好:“一箭三雕,侯爷的箭法真是出神入化!”
      君钰扯下面上的黑缎,握着缰绳上前,居高看他:“你回来了,克丽丝在机关营里改进了一种强弩,你要不要试试效果?”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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