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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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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两年之后,沈婉元见到聂静义的第一句话是:“哎呀,你不当土匪啦?”
聂静义穿着一件英伦黑色呢子大衣,头戴高帽,左手拿着一根象牙柄红木手杖,右手攥着一副雪白的手套;他皮肤苍白,鼻梁挺直,所以显得眉眼格外的黑白分明,远远一看,精致俊美得近乎诡异了。
帽檐投下一小片阴影,掩盖住了他的半张脸。沈婉元瞧不出他是个怎样的情绪。“我如今在方督理身边当秘书长。”
方督理者,同样是绿林出身,两人倒是臭味相投。沈婉元心思简单,当即嘻嘻笑道:“厉害啊,做官啦!”
聂静义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婉元道:“电影要开场了,一起看么?”
聂静义顿了一下,随即挥手屏退左右,做出一个虚扶她的姿势:“好。请。”
沈婉元看着他这副标准的绅士做派,颇为感慨。当年她遭遇他时,他还是个剃光头的愣头青,拿着一把过时的柯尔特手枪,就敢把她劫到土匪山上去,劫完之后,觉得她漂亮,又开始进行求爱,搞得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电影院幕布刷的落下,雪亮的光束从头顶投进来,沈婉元余光瞥见聂静义摘下帽子,露出一头乌亮锃亮的短分头,心里不知为何空落落的。
她那会儿并不想跟土匪谈恋爱,就很直白地拒绝了他。聂静义闻言,情绪低落极了,用脚尖踢着小石子道:“为什么啊?”他满脸迷茫地摸摸自己的脸:“我又不丑。”
沈婉元道:“我的未婚夫会作诗,时常写一些罗曼蒂克的诗文念给我听,你会么?”
沈婉元的未婚夫名叫罗舒,是商贾子弟,却长了一颗剧作家的脑袋,整日沉迷言情小说不可自拔。沈婉元与他交往,有一大半时间,都是在鉴赏他新创作的爱情故事。沈婉元对他没有感情——对他创作的诗与小说,更没有感情,此刻搬出来,只不过想让聂静义死心。
聂静义作为土匪山的大当家,天生一股倔劲,当然不会死心。回房苦思冥想了一下午,他挥手叫来二当家,命令他即刻下山去买诗集。
二当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大当家怎么忽然有了做诗人的兴致。掂着银钱四下打探一番,他恍然大悟:大当家怀春发情了!
有了明确目标,诗集就好采买了,二当家雷厉风行地从山下县城拉满一牛车的情爱诗集,一股脑全倒在了大当家的院子里。
“义子——义子——”二当家双手作喇叭拢在嘴边,“诗集来啦——”
聂静义咽了两口唾沫,蹲下身翻看诗集,他紧张极了,紧张到二当家嘴上占他便宜,他也没空去在意、去呵斥了。
聂静义捏着手中的小册子,面目冷肃,仿佛面前不是诗集,而是一架格林快炮,下一秒他不是要去念诗求爱,而是要一机枪把沈婉元突突打死。
(二)
二当家习惯了聂静义的表里不一,撺掇道:“大当家的,去吧,没事儿,这是我找来最好的情诗集子,沈大小姐听了保准爱上你!”
聂静义没念过几年书,有些犹疑:“万一我……念错了怎么办?”
二当家不以为意地一拍手:“那你先让寨里的师爷念给你听听嘛!等你念熟了,你再去找沈大小姐念呗!”
聂静义深以为然,当场抱着一摞情诗集子,去找师爷学习朗读。师爷对他的发音、感情、气势、造型,全方位做出了独到的点评。一夜过去,聂静义在诗朗读的造诣上,彻底地脱胎换骨了。
正式读诗的那一天,他换上寨里最体面的哔叽长袍,戴上师爷的细框圆眼镜,佯装文学人士。他几天没去看望沈婉元,后者闲得发慌,已经沦落到去窥探蚂蚁搬家,见他来了,惊喜地喊道:“可算盼到你了!”
聂静义怔了片刻:“你盼着我来?”
沈婉元道:“你有趣,人又和气,我当然盼着你来和我说说话。”
聂静义怔得更加厉害:“我和气?”他垂下眼帘,小声地嘟囔道:“我一点也不和气……我是土匪,杀过人……”
沈婉元没听见后半句,笑眼弯弯地道:“反正我觉着你顶和气,你虽然绑我来,但从没有为难过我,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要不是长时间见不到父母,我几乎要以为我是来山里旅游了哈哈!”
聂静义回过神,明白了,这位沈大小姐自幼被娇宠过头,不见棺材不落泪,乃是一个实诚的缺心眼。他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不理解自己刚刚在期望什么——期望沈婉元慧眼识英雄,瞧出他有一副别致的灵魂?
笑意一点一点地渗进幽黑的眼睛里,他心中却不感到愉悦。他是土匪,永远上不了台面,同样的,也不会拥有灵魂,更不会显得别致。
场面过分安静,沈婉元寂寞地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呀?”
聂静义想起来意,低声说道:“我念诗给你听,好不好?”
沈婉元诧异地瞪圆了眼睛:“你——念诗?你……会念诗?”
聂静义目光缓慢而坚定地在她脸上走了一遍:“为你学的。”
沈婉元来了兴趣,搬了一根小凳子坐下,撑着腮帮子:“好呀,那你念吧!”
聂静义的眼珠子走到了她的嘴唇,那是很柔嫩、很鲜红的一张嘴,如同初春迎风招展的花骨朵。他忽然就心生柔情,很想俯身下去亲吻她,但又不敢面对沈婉元紧随而至的生气表情。他喜欢她,喜欢到害怕她生气。
怀揣着满腹心事,聂静义开口念道:“沈婉元,我的荞麦枕头坏了,又没钱换新的,你将会是我最佳的……荞麦枕头!”
沈婉元:“……”
沈婉元鼻子一皱,眉毛一扬:“这啥?”
聂静义言简意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