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会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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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苑悬于兰垓山腰，往上没有路，尽是断崖峭壁。往下的路，已被作乱者封死。兰垓并非要塞，关口石壁石门修筑时只求美观，不求坚固，加上只有护卫，没有真正的士兵，经不起长久攻击，到了晚上，两道门户已被捣垮。所幸兰苑外有一道深沟，吊桥撤起后，将对方隔在对岸，暂时阻住了攻势。
从暖房窗户可以看到对岸黑黝黝的树林中，有星星点点的寒光闪烁。风一一看了一眼，重新弯下腰，入神地摆弄架子上的几盆兰花，对险境浑若未觉。
咣当，身后传来碰撞声，他转过身，看到暖房地面一块石板被顶起移到旁边，露出泉道，钻出一个人来，湿漉漉的头发，公主亲卫服色的薄棉袍湿成青黑色，抬起头，却是全然陌生的面孔。他的目光变得有些黯然。
那卫兵灵巧地跳到一旁，从洞里又拉出一个人来，仍然是陌生的面孔。两人顾不上行礼，趴在洞边，探进手臂，继续拉人出来。
他不愿再看，移开目光，不觉攥紧一株兰花，挺秀的茎叶在他手心中揉成一团，渗出暗绿的汁液。他的心也像被攥紧，挤压到最深最敏感的地方，是空空落落的失望。这失望却不敢表露出来，因为它源自太大的贪心。
这时，又一张湿漉鹿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头发像一团海草乱蓬蓬地滴滴答答淌水，脸上有两道泥污，脸颊和嘴唇失去血色，一向美艳的容貌显得朦胧灰暗，犹如来自梦境一样不真实。她咬着唇，定定看着他，一瞬不瞬。
“你不走，我就来陪你。”不再有锋芒和试探，不再有较量和计算，她的语气平和温柔，是姹紫嫣红落尽后的一星绿芽。
兰花断茎从他手中飘飘洒洒落到地上，他的心像从冰天雪地中骤然浸入温泉，刺痛酸胀酥痒，丰富细致的感觉一丝丝被唤醒。内心中，有重重的壁垒在坍塌。
他开口，惊觉自己的声音竟如此颤抖：“越儿，对不起，我们这就走。”
拉起她的手，她却不动，摇着头微笑：“我们爬到一半的时候被发现。我让她们把泉道炸塌封死。现在没有退路了。”
这时，对岸响起轧轧声，亮起许多火把，一座巨大的云梯巍巍伸起。看来不用多长时间，云梯就可搭好。
风一一的脸色一变，揽住蕴章公主，满脸痛惜和歉疚。她的脸埋在他怀里，语气如常：“不要紧，我和你在一起。”说完，扭头吩咐几名随她而来的亲卫：“你们去找开阔处燃放求援烟火，我和国公单独留在这里。”
踱到窗前，远方的火光映到她的脸上，染上流霞绯红。
“一一！”
风一一看着她，不作声。
“一一，当年由我娶你，是我和姐姐事先商量好的。”
风一一仍然静静望着她，目光沉静，波澜不惊。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她轻声问，“但是，我对你的心，没有一分假意。”
“现在为什么说这个？”
“还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她坐下，双手捧着脸，陷入回忆，“那一年，我六岁。”
六岁时，她的乐趣是摆脱从人的跟随，把东躲西藏当成游戏。那一天，她爬上书房的柜顶，正觉得无趣准备下来，突然听到母亲走进来。她害怕被责骂，趴在上面一动不动。
“我至今没有女孩儿，也不想再生了。”她听出这是姨妈的声音。
“这还不容易？你从宗族中挑个好的过继。”
“真要是好的，人家的亲娘也不舍得啊。”
“我来下旨。”
“那么，我要越儿。”
“什么？”她和母亲同时惊呼，只不过她没有出声，但心嘣嘣跳得整个柜子都在震动。
“我一听越儿的声音就欢喜，觉得她就像我的亲生孩子一样。”
“我不能答应你。”
“我为了你，什么都没有要，你就这样回报我？”
“姐姐，你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大局。”
“呵呵，你刚才还说要下旨。原来只有你生的女孩儿是宝。”
“真儿和越儿性格迥异，但资质都很好，将来的事很难说。”
“哈哈，难道你不怕她们重复我们的故事？”
风一一挨着她坐下，抱住她，她的脸上满是童年遗留的惊吓。“一一，你想像不出来，姨妈的冷笑一声声刺在我心中，我从来没有听过她那样笑。她们还说了很多事。你知道吗？”她的眼睛骤然睁大，“那一年，姨妈又得到过一棵朱草，当时她已经失明了十七年，可想而知那棵朱草对她来说有多么珍贵！可是太医制药时，却发现那棵朱草已经被蒸熟，失了药力。”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我害怕看到母亲和姨妈露出那样的表情，害怕听到她们那么尖利地互相伤害。而且，我总在担心，也许母亲是错的。我对姨妈很愧疚，对姨妈的每一分好，都是在为母亲还债。”
她开始抽泣，“从那一天起，我不愿意听到别人称赞我，我想深深地躲起来。如果我小时候笨一点，顽劣一点，便不会引得她们争吵。”做一个坏孩子，是多么容易啊。她用力摆头，想摆脱那一天带来的无数恶梦。
“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害怕，我怕说了以后，你还是那样对我，我会忍不住恨你，不小心伤害到你。”
“现在呢？”
“因为时间不多了。说了以后，无论你怎样对我，我也来不及恨你，更没有时间对不起你。”
原来，过去种种只是因为有太多的时间。
看着对岸的云梯越伸越高，像一只伸向夜空的巨型手臂，两人开始闲聊。
“幸好你把泉道拓宽。”温泉由山顶引下，砌了石道，埋在地下，直通山下。引来温泉，是蕴章公主的主意。但拓宽石道后，风一一才长期住在这里。
他侧过脸，看着她，该怎样说呢？有些艰难：“我习惯留一条后路。”兰苑虽好，但正在山腰，只有一条出路。从小到大，他从来不喜欢处于绝境的感觉。很欣喜地发现，自己自然而然就说出这句话，并不羞愧。真正的裸裎相对就这样轻易降临。
她将头枕在他肩上，“你为什么不走？”问完，她吃吃地笑，笑自己的贪心。然后，甜蜜地眯起眼，等待他的回答，仿佛窗外的巨兽只是一个玩具。
“因为……”他慢慢地说，一个字一个字从痛楚中破蛹而出，“我不能再继续。”狼狈逃回公主府，和她继续进退默契的游戏？伴乐的节奏单调沉闷，一直会延续到时间的尽头。他在泉道外犹豫很久，始终迈不出那一步。他宁愿最后一次试探她，赌上所有。
“一一、一一、……”她纠缠般重复他的名字，杂夹着满足的叹息。
“越儿，我害了你。”
“这样挺好的。”她咬着手指头，神态像个孩子，“他俩很能干，会把孩子照顾好的。别的也没啥好担心的，那些政事我都是闹着好玩儿。你妻子是个顶没出息的人呢。”
“我对你冷淡，你也不怪？”
“不怪，我看得懂，我全知道。我只是不敢……原谅我！”
两人紧紧拥抱着，对岸轧轧的声响好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会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