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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孤鸾 ...

  •   天夏国富庶安定,民生富足,官府对农工商学各行均甚优厚,农牧、冶炼、纺织、制陶、印刷等百业繁盛。
      丝织业中,有一户姜家,居于周城,素以织锦闻名,锦庄遍布九郡,生意兴隆,几代以来富甲周城。姜家独有的堆绣锦更是皇室贡品。该锦流光溢彩,织锦纹面的花纹凸出,如同堆绣,故得此名。纺织之法是姜家的不传之秘,又极费人工,因此极其名贵,以寸论价。南北富贵人家无不以身着堆绣锦衣为荣。
      姜家本代由姜焕执掌。她今年四十有六,育有两女一子,长女姜计德,次女姜计知,儿子姜青鸿。两个女儿已娶婿成家,长女在周城府中任职,次女协管家业。儿子年已二十八,仍在闺中未嫁。
      姜青鸿年少时,执意不肯出嫁,日子久了,年岁既长,加之他于治理家业颇有天赋,又格外勤奋,姜焕干脆不再催逼,由得他打点家中生意,手中权力渐渐竟比妹妹还大,业内皆知姜家有位“当家公子”。
      这一日,姜家主母姜焕端坐议事厅中,脸上满是焦虑,眼中布满红丝,丝毫不见平日的慈祥平和。
      她的下首坐着幼女姜计知,右手捏紧衣角,神情也是极为不安。她抬眼偷瞟母亲一眼,安慰道:“娘不必太忧心,各位道长都说了,孤鸾之灾虽是凶险,化解却不难,只等大哥赶回来,依道长所说的法子,即可化险为夷。”
      姜母烦躁道:“我本也不信虚妄之说,如今看来,倒是我愚昧,害了姜家。这祸害一日大甚一日,若损了姜家基业,我怎对得起先宗?”
      姜计知离座凑到母亲身旁,抚着母亲背脊,柔声道:“娘,钱财不过身外之物,亏折些许,也不算什么,千万莫为此急坏了身子。”
      姜母叹道:“你这孩子虽是聪明,却过于洒脱,所以我一直不放心将生意交给你,没想到……”停了一下,又焦躁道:“计德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姜计知不禁瞪圆眼睛:“娘,你冷静一点,姐姐出门不过两个时辰,如此之短的时间,要为大哥找一户合适的人家,谈何容易?”
      姜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蹙眉沉思。
      月余前,姜家锦庄连接发生奇祸,愈发愈频,愈演愈剧,而且发生于各地,事前无兆,事后无痕,竟不似人为。累计已有十一件,财帛损失逾万金。
      发生三起祸事后,姜家觉出异常,姜公子四处奔波查勘,消瘦许多,仍不得要领。在此期间,又连接发生三起祸事。姜母亲自出马,一边勘察现场,一边寻访能人异士。求教了几位道长,却听到一个令人惊骇的说法。
      这几位道长听完姜母描述,又详问了她家中情况,不约而同判定这是孤鸾灾。依她们的说辞,今年岁犯孤鸾星,是大凶之年,凶戾之物纷纷现世,令人间所积戾气暴增数十倍。男子久居不嫁,孤戾之气长年聚累,已成祸端;久享娘家福分,折损己福,福薄者命弱,无法克邪,反而引得周遭戾气以他为缺口,渲泄而出,为祸世间。此时祸事尚小,只是财物受损。若不尽快化解,恐有血光之灾。化解之法十分简单,一是化戾,必须将姜公子速速遣嫁,二是补福,出嫁时不得带分文嫁妆,而且妻家愈穷愈好,最好是赤贫之家。
      姜母初闻此说,不以为然,加上姜青鸿极力辩解恳求,她便存了侥幸之心,派他继续查清真相,又令各处锦庄加强戒备。不料无济于事,起先六起灾祸不过是锦缎莫名被污,柜银失踪,此后五起灾祸竟是织房坍塌,织机损毁,昨晚又发现两箱待贡堆绣锦莫名碎为丝屑。
      姜母心惊胆战之余,痛下决心,决定即刻依道长们的说法,遣嫁儿子化解此灾。她连夜传信召回儿子,今日一大早又打发长女到城中去寻一户极贫的人家提亲,只等儿子回家,便带去拜堂成亲。

      姜计德清晨出门时,心中已有了方向。
      昨晚发生贡锦被毁之事,她便知道大哥出嫁之事避无可避,她唯一能做的,是为他找一户合适的人家。为此,她辗转一夜未眠。她在周城府衙累年任职,对该城十分熟悉。周城百姓营生以纺织、酿酒为主,这两个行当利润丰厚,因此城中富户和小康之家极多。即使家中没有产业,也可到织房和酒坊帮工,至少衣食无忧,若勤苦俭省些,过个十几年,还可赚出一份家产来。因此,真正贫苦的单身女子并不多,沦入贫困都有孽因,有的是因又懒又馋,有的是因重疾缠身,有的是因性情乖僻,她又怎忍心将大哥嫁入这样的人家?她在脑中将城中贫户一一过筛,灵光一现,猛然想起再恰当不过的一家人来。
      这户人家姓姒。姒乃周城中大姓,支脉繁多,良莠不齐,既有名医、富商,也有众多平常小户,然而,沦落到如此地步的,却只有这一家。家中仅有父女二人,父亲姒白筱幼年双亲亡故后被远亲带到外地为佣,十余年后,携幼女回乡,称妻子去世,无依无靠。姒氏宗祠怜悯他身世多舛,开恩拨给他一处极小极破的宅子容身。他没有手艺,只得做些简单活计糊口。幼女随父姓,单名一个宛字,到周城时才五岁,安定之后,一直在周城官学上学,靠着官学贴补的纸笔粥水,勤读不辍,听说十分聪明沉稳。
      有了人选,她安下心,合上眼眯了会,待天蒙蒙亮,便赶紧出门了。
      到了周城官学,学生正在上晨课,她托老师找了姒宛出来。姒宛穿着洗旧的青衫,头发以布带束在脑后,干净整齐。她已由老师处得知姜计德是周城官员,见面忙行了礼。
      姜计德将她带进一间无人的厢房,掩上门。姒宛一直静静随在她身后,此时,抬头沉静地打量了她一眼,又微低下头。姜计德将她上下打量几遍,见她容貌灵秀,衣着朴素,举止大方,虽出身贫家然而教养良好,与心中预想一样。静了片刻,开口道:“姒姑娘,实不相瞒,我有一件要紧的急事相求。”
      姒宛抬起头,黑亮的眼睛中只见好奇:“姜大人不妨直言。”
      姜计德将前因后果扼要地说了一遍,姒宛眼中的迷惑越来越浓。她最后说道:“因此,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大嫂,而且就在今晚。”
      姒宛震惊地睁大眼睛,过了片刻,才恢复平静的神态。
      姜计德凝视她,说道:“姒姑娘,对你而言,这是一门极好的婚事。你意下如何?”
      姒宛淡淡一笑,笑意中有无奈:“依姜大人所言,在下确实没有回绝这门亲事的理由。在下何德何能,有幸与姜公子为偶!只是斗胆相问,在下可有选择的余地?”
      姜计德按捺下心中泛起的一丝愧意,对面前比自己至少小十岁的少女说:“你有很多选择,但明智的答案只有一个。你若做了姜家媳妇,我可保荐你免秋试,明年直入春试,如果你拒绝……事态紧急,请你谅解我情急之下,会采取不得已的举措。”
      姒宛似是早料到她会这样说,笑容依然平静:“我若参加秋试,定会通过。姜大人是在拿我本会得到的东西来要胁我?”
      姜计德笑了:“世上没有什么本应得到的东西。”
      姒宛点点头:“确是如此。看来我只有答应你了。”
      姜计德叹口气,苦笑道:“我其实并不想胁迫你,不愿你因此而看轻家兄。他是个好男子。”
      姒宛恭敬而冷淡地说:“那是自然,他是姜大人的哥哥。”
      姜计德的心头不由一痛:“家兄唯一配不上你的只有年龄。倘若日后你为此而纳侍,姜家绝不会为难你。但是,我恳请你尽量善待家兄。”
      姒宛嗤地一笑:“姜公子跟着我,自然是吃不饱穿不暖,这也可以算得上善待吗?”
      姜计德无话可说,摇摇头。
      姒宛直直望着姜计德,语声仿佛深深叹息:“既然令兄一直不肯出嫁,姜大人确信他愿意嫁给我吗?”
      姜计德的声音变得强硬:“此事关系重大,家母不会再纵容他。”
      姒宛抿嘴一笑。姜计德心头抽痛,眼前的少女看上去并不如昨晚想像中可靠,她过于精明,眼神犀利如刀,却垂下眼帘加以掩饰。真要将大哥托付到她的手中?

      黄昏时分,姜府侧门外,姜计德和姜计知满面焦急,不时向路上张望。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到一骑掣电飞尘而至,她们立即面露喜色。青衫白马,轻纱蒙面,回来的果然是她们的哥哥姜青鸿。
      待到姜青鸿落鞍下马,姜计德却低声埋怨道:“未嫁男子,怎可如此招摇地骑马。”男子出嫁前,为防磨损贞珠,对骑马此类活动理应避之不及,纵使不得已骑马,也应侧坐缓行,是以她生此怨言。
      姜计知拉住姐姐的手,轻声道:“别再责备大哥了,快带大哥去见母亲吧。”
      姜青鸿拍去身上灰尘,温言解释道:“母亲召我急归,我怕误事,因此才骑马赶回来。”他上午接信后,一路疾驰四百里,滴水未进,嗓子哑了,语气却依然温和亲切。
      姜计知望着大哥,脸上闪过难过的神色,略带哽咽道:“母亲正在议事厅等着你,我们快去吧。”
      议事厅灯火通明,姜母神情凝重,除姜老爷和两位姑爷外,厅中再无其他人,端茶的小厮都在厅外远远候着,气氛甚是怪异。
      姜母见到儿子回来,径直问道:“鸿儿,你奔波十几天,可查到什么头绪?”
      姜青鸿摘下面纱,跪拜答道:“母亲请恕儿子无能。” 他身形颀长,容颜俊雅,虽经多年磨砾,却毫无风霜气息,反添成熟之韵,更显风姿绰约。
      姜母不由叹息一声,说道:“鸿儿,孤鸾灾之说,你还不肯信吗?”
      姜青鸿的脸白得可怕,俯身于地,低声道:“儿子全听母亲安排。”声音平静,但他的亲人都听出了其中的绝望和悲哀。
      姜母柔声道:“计德已为你说妥一户极适合的人家。姑娘今年十四岁,现在官学里念书,家中只有父女两人,家世清白。姑娘聪明上进,待你嫁过去,我们会安排她的前途,你不会吃太多苦。”
      姜青鸿的脸色白到极点,反浮出一丝笑容,声音颤抖:“多谢母亲安排得如此周全。”他性情温和,平素从不发火,愤怒之极,也只是微笑。
      姜母见此,心中不忍,宽慰道:“鸿儿,人不可与命抗。娘知道你的难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你莫再任性了。”
      姜计知插言道:“哥哥,我们也是为了你好。男子岂可久居母家?此举虽是为了化灾避祸,对你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与姜青鸿相差七岁,自幼对这位哥哥就十分敬爱,今日此事,惟恐他不乐,因此插言劝解。
      姜计德瞪着妹子,说:“大哥弄成今天的局面,你逃不了责任。若不是你成天躲在书斋,琢磨星星月亮,母亲又怎会将家中一大摊生意压在大哥身上。从今天晚上开始,你就接手家中产业,把心思好好放进来。”
      姜计知顿时容色惨淡,道:“那才是生不如死。”
      姜青鸿恍若未闻,怔怔地看着母亲,仍在笑,眼中却有了泪光:“母亲打算何时将儿子嫁出呢?”
      姜焕犹豫片刻,方道:“事出仓促,不能以常礼行之。好在不需嫁妆,娘已与你岳家议好,今夜便可成婚。你两位妹夫已为你赶制出了一套嫁衣。”
      姜青鸿的笑意更浓,捂住胸口,语声因胸口滞闷而断断续续:“原来都已安排好了。很好!很好……“
      姜焕脸上有不忍之色,待抚慰他几句,突然,一个家丁慌张冲进来,高叫道:“不好了!南城织锦房着火,只救出了两部堆绣锦机,成姐、赵姐受了重伤,还有十几个织工也受了伤。”
      堂中各人无不脸色剧变。南城织锦房专织堆绣锦,共有十部锦机,日夜开工,工房内均是姜家手艺最好、资历最老的织工。适才提到的成姐、赵姐年近四十,为姜家织锦已达三十年,不料竟惨遭横祸。而那些锦机更是珍贵无比,此时也焚毁大半!
      姜母面罩寒霜,疾言厉色地下令,吩咐两位女婿立即为青鸿换上嫁衣,由姜计德护送完婚。发完命令,便带着姜计知和一干家仆匆匆赶往南城织锦房。
      两位姑爷忙把姜青鸿扶进内堂,姜老爷默然随后。嫁衣的华美绸缎在烛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彩。
      姜老爷对二姑爷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又指着堂中备好的一桶热水,对姜青鸿说:“你简单擦洗一下,还有事情得准备。”一边说,一边从腰中暗囊取出一个小巧的暗红色漆盒,拨开盒盖,转头吩咐大姑爷:“你待会儿送嫁时,要格外小心,万万不可出纰漏。”
      大姑爷看到小漆盒中的物事,脸色顷刻煞白,战战兢兢地恭声答道:“遵命。”眼角却瞟向姜青鸿,眼神倏忽转换,恍悟、慌乱、怜悯,末了,终于勉强挤出一抹笑意,鼓足勇气,正眼看着姜青鸿,那笑容分明是想让姜青鸿安心。
      姜青鸿木然站着,容色惨淡,心底涌出无边的悲凉。令他窒息的力量四面八方向他压迫而来,他曾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老去,但他错了,而且父亲手中的小盒子已将他在娘家最后的尊严击碎。大妹夫最后露出的笑容总算令他感到一分温暖。他闭上眼,黑暗之中,深吸一口气,解开衣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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