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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番外:九鬲篇 ...

  •   我自知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早已不该苟活于人世,当降魔剑直指我咽喉的时候,一个娇小的身影却是出现在我面前:“不要杀九哥哥,九哥哥他不是坏人,九哥哥跟他们不一样……”
      我生来白发,从娘胎里一出来,接生婆就疯了,人家找上门来,说我是异种,给接生婆施了妖法。两家交手,娘亲被打断一条腿。那年,我刚刚坠地。
      村民辱骂,避我一家如避瘟疫,请来法师在院中做法,逼迫我们搬离村子。一天夜里,娘亲突然按住我脖子,哭着说着对不起。奄奄一息之际,娘亲翻了白眼,魂归西天。那年,我将满一岁。
      赶上一年大旱,田地颗粒无收,为让我饱腹,爹爹将家里仅剩的余粮让给我吃,自己饿晕了过去。借粮无果最终潜入粮行,被人捉住,绑在族堂前处以火刑。大火漫天,迷了我的眼,惊起了一声雷,大雨倾盆而下。那年,我五岁。
      为了维持生计,爹爹做起了打柴的营生,担心留我一人在家受了欺负,便携我一同进山。沉迷于在地上画画的我全然不知身后垂涎的猛虎,爹爹大骇,冲过来想要救我,猛虎却避开我直直咬住了爹爹。抓起地上的镰刀照虎头上劈了下去,诡异的蓝光夹着鲜血溅了开来。爹爹被咬断了喉管,断断续续地说完“九儿啊,你命硬,爹爹不在,也是放心的”便咽了气。那年,我九岁。
      我是他们第九个孩子,又是第一个孩子。之前的八个不晓得是兄还是姊,却一个也没能成。终于见我顺利生下,爹爹便希望再添子嗣,于是我就成了九鬲。看着地上爹爹逐渐冰凉的身体,我竟然落不下一滴泪。暮色降临,野兽成群,十步开外围满了数不尽的幽绿色眼球,阵阵粗喘自它们喉口发出。握着镰刀的手紧了紧,再紧了紧,阴森的寒风拂过,背上一阵冰凉。草丛发出细微的声音,幽绿眼球近一点,再近一点。
      一道绿色光亮破空而出,席卷着枯枝碎叶滚滚而来,强大的气流逼得我抚手遮住眼睛。耳边一阵哀嚎,以及穿过丛林腾腾的撞击声。
      “找个合适的地方葬了吧。”语气平和,声音却威严,让我无法抗拒,顺从地点点头。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脸,一袭黑衣衬得更是庄严神秘。
      “以后便跟着我吧。”亲手埋葬了爹爹,他立在一旁不曾开口,见我一直跪着不动,便踱步到我面前。“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因为我会照顾你,我会让你变强。”“我不需要。”“你需要的。”
      眼前一个恍惚,等醒过来时,我正躺在一个黑色宫殿里。殿上的男人抚眉眯眼,缓缓开口:“感觉如何?”
      突然间体内剧痛散开,如成千上万只蝼蚁啃咬,四肢百骸乃至发梢无不感觉痛苦难忍,我掐着手指,指甲没入息肉中,却是浑然不知,头痛欲裂,即使我再怎么狠狠拍打都无济于事,目光瞅见大殿中央的石柱,直直冲了过去,不论死活,我只想要快快结束这份痛苦。一股内力袭来,我从石柱旁弹开,男人起身,一个瞬移,双脚便落在我眼前。从牙缝中憋出一声轻笑:“我就说你会需要我的,怎么,以后便跟着我,如何?”
      一粒黑色丹药出现在眼前,那一刻我全然丧失了理智,恨不得立马扑上去。“诶,别急呀,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猛一阵点头,男人终是将丹药扔到我面前。
      在暗无天日的宫殿里过了不知多久,商越留给我一页残卷,上面的功法只是最后几个阶段,前面的全凭我自己推敲。终于,商越推门而入,说要带我去个地方。行至爹爹坟前,两人终是缓缓落下。再次看向那一摞土堆,已然隐在荒草之中,我已记不得我当时的心情如何。身边突然升腾起一股强大内力,面前土堆应声而破。耳边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这么久了,就拿它做第一次试炼吧。”似乎是对我的宣判,而我丝毫没有抵抗的能力,怔在原地久久不得动弹,面前那个腐败的尸体,被尸虫啃咬着的尸体,是我的父亲。
      “我没有多少时间在这里看你表演,别忘了,你的命还在我这。”
      掌中内力涌动,翻手念咒,面前一缕魂魄出现,附着到那具尸体上。那是我第一次施展傀儡术,试验品便是我的父亲。商越对那次很满意,奖励我一枚解药,不,与其说奖励,施舍可能更合适。那年,我十岁。
      之后的我,便时常出没在乱葬岗,墓地群。下至乞丐,上至天子,但凡尸体,全然不拒。每天与尸体为伍,除了腐尸味,我再嗅不到别的味道。我讨厌那味道,更畏惧死亡,午夜梦回,常被一群骷髅按住脖子。我逃不掉,体内的蛊两年便会发作一次;我也死不掉,常常游离至阎罗殿前却被驱逐。终于,我认命了。那年,我十五。
      一次外出执行任务,不慎被人使毒,那是西域特有的毒物合和散,之前我曾跟袁荼讨来剧毒服下再从山崖跳下,结果却是昏迷三日又醒了过来,当我听到是合和散的时候,我竟心里一阵庆幸,多希望那便是我生命的终结。然而事与愿违,我被一个乡野郎中救下,三日后还是醒了过来。后来看到郎中家丫头被体内寒气侵蚀,便出手施了道封印,对上他们惊喜的笑容,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有感情的。那年,我十九。
      我本以为我终将行尸走肉般直到寿尽方能解脱,一抹白色身影却突然出现在我的世界,改变了我的生命轨迹。那日返回魂觉谷的途中,见一白衣女子与教中小魔混打在一起,明明她可以应付的,袁荼突然出手扭转了局势。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却分明不忍看她就这般死去,终究还是出手。这件事惊动了教主,那晚我便在蝼蚁的啃咬中熬了过来。或许之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好好的活着,忽然觉得或许一切都是为了遇到她。那年,我二十。
      后来去皇宫中传信于陌阳,返回的时候那抹身影竟再次闯入眼中,隐在屋顶暗处,就这般静静地看她舞着剑,腾起的白色长裙映着月光,如绽放的白莲花,我从未见过这般美妙的景象。我一直觉得或许是在黑暗中待得太久,所以才会对白色这般痴迷。不论怎样,暂且这般以为吧。而岳宛城一战,却俨然成了对立面。我在她身上施了咒,那是让傀儡们不敢接近的咒,我不敢想象她间接死在我的手下。他们的目的是降魔剑,她没必要在这里殒命,但终于见到曲紫对她步步紧逼,鲜血沾染上白衣,竟然是那般凄惨,心脏莫名地痛了一下。曲紫不瞑目的双眼狠狠地瞪着我,直至轰然倒地。我杀了她,我的同伴;为了救她,不知道她于我而言是什么人。
      天不作美,亦或者命数注定,不论我怎么处处想要护着她,终究还是无法改变事情的发展轨迹,亲眼目睹诛仙剑刺入她的身体,那一刻,我的心跳骤然停止,恍若它,亦是死了。
      回到魂觉谷,我的眼前尽是那朵沾满鲜血的白莲花,紧皱的眉头,煞白的脸庞,挥之不去。体内再次被蝼蚁啃咬,无情的蚕食着我的每一寸血肉,每一根筋骨,每一道血脉。疼吗,疼,但心更疼。好不容易才为自己找到的活着的借口,逝去了。
      那一夜魂觉谷遭遇灭顶之灾,手握降魔剑的柳辰一副迷醉的样子,却是整个魔教的噩梦。那宏大的黑色宫殿随着烈火轰然倒塌,周身被烈火炙烤着,迷醉拖着熊熊燃烧的降魔一步一步靠近,我笑了,我心心念盼着的这一日终于到了,虽然有点晚,却终是到了。降魔直指咽喉,我第一次感觉到幸福降临:“来吧,痛快点,就解脱了。”降魔怔了怔,迎上柳辰疑惑的眼神,探出手,想要握住燃烧的降魔,突然蹿出的娇小身影将我与降魔生生隔开,我恨,明明我离解脱那般近,却为何要出来阻拦。
      “不要杀九哥哥,九哥哥他不是坏人,九哥哥跟他们不一样,不要杀九哥哥……”
      我怔住了,柳辰亦怔住了。良久,他的眼神黯淡了,扔下降魔,整个身体顺势倒了下去,浸没在血水中。周围死一般的沉寂,唯独火的声音。
      我并没有带月儿在身边,而是寻了户好人家托付。当初救她只是为了表示对郎中的谢意,何况我这个浑身充斥着死人气息的魔鬼。离开魂觉谷,商越已死,除了体内的蛊毒,我终于自由了。凭着自己的修为,我返回人族,干起了驱鬼降妖的营生。人人知我是大法师,却不知我是罪孽深重的魔头,只有我在背后才会一阵自嘲。
      我已经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只要有人找上门来,我便统统承接。那一日,我完事后回屋,途经一片树林,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缓缓道:“出来吧。”听到身后双脚落地的声音,我回过头,面前的男子却是让我一惊。那是一张稚嫩的脸,亦是一张熟悉的脸。许是看出了我的错愕,男子几步踱至我面前:“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一个晃神,突然笑了出来,是啊,面前这男子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若真是他,即便修为精进,也绝不至于倒着长。男子对我这番反应自然是愈发疑惑,开口问道:“你笑什么?”再次看向这张脸,我认真回应道:“你很像我之前的一个朋友。”“你确定是朋友?”男子再次靠近我几分,语气拔高。我怔住了,明明只是个孩子,说话的语气却丝毫不差,我不禁仔细凝视起面前这个孩子。“走吧,先带我看看你现在的状况。”语毕,便自顾自朝前走了。即便我再怎么不信,但他已是变相的承认了他的身份,至于为何是现在这般,不是我该过问的。
      昏暗的烛火不时跳动着,映得他的面忽明忽暗,沉默过后,他先开了口:“看来月儿不曾看错你。”我没有应声,他继续说:“当初岳宛城一战,本以为再也不可能见到邀月了,后来因为寂灵前辈,我被送入混沌之域,你惊异于我如今的模样,也是混沌之域的原因。”他坐在我对面,语气平和,就如同诉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进入混沌之域岂是易事,莫非当初所谓的闭关,根本就是殉情。抬眼看着他,我当然知道他对邀月的心意,包括当今的皇帝也是,而我又曾为她做过什么,她是那般的圣洁,是我从来都不敢亵渎的女神。但,“那她……”终究还是忍不住说出声来。他的眼神一紧,吐出两个字:“一样。”一样,那也就是说,当初的他们是一同走出混沌之域了,也就是说,如今她又在这个世界,呵呵,明明只简简单单两个字,但那颗沉寂很久的心脏,突然就开始跳动了,这种感觉,真好。那年,我三十六。
      送他至门口,两人再没有什么可说的话,我们是朋友,我希望是这样。看着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我终于忍不住体内的疼痛,翻倒在地上,豆大的汗珠滑过耳鬓,顺着脸颊滴落,这样的痛苦我其实早就应该习惯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次痛感都会较上次更甚,当初柳辰屠了魂觉谷,很庆幸,我在商越的密室内找到仅有的几颗解药。蛊毒两年一发作,最后一枚解药两年前服下,如今,似乎我只有死路一条了。我不甘心,若今日并没有遇上柳辰,若我依旧不知她还在世上,就算被啃作枯骨那也死不足惜,可老天却偏偏跟我过不去。
      “如果我不回来,你是打算就这样了结吗。”质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视线模糊,映入眼中的是双黑色云纹靴。竭力克制着不发出声响,我不想自己软弱的样子被别人看见,缓缓抬头,却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他转到我身后,突然蹲下身来,内力外露,一股温和的能量在身后升腾,身上好几处穴位被封住,一个趔趄,就被倒挂在肩头。“别忘了你是罪孽深重的魔头,别想着这么轻松就得到解脱,你还得活着赎罪呢。”□□上的痛感得到缓解,不知是否痛得累了,我竟沉沉睡了,耳边的风呼啸而过。
      寂灵看我的眼神并不友善,这我当然能够理解。扫视一下四周,“别看了,那小子把你送到就走了,还叫我无论如何都得将你治好。”寂灵一阵吹胡子瞪眼,见我没反应,好像更生气了,“真就搞不明白了,像你这种作恶多端的魔头,柳辰怕是着了你的道了,当初屠了魂觉谷,唯独留下你,如今还这般帮着你,唉!”呵呵,为什么?其实我也说不清。
      清理蛊毒需要付出的代价绝对是难以想象的,何况已经存在于我体内二十多年,早已是与血液融为一体,要想彻底清理,需得施换血术,若两个时辰内不能清理干净,那终将化作一具干尸,另外,一身魔力也会一并废弃。寂灵将情况陈述一遍后,叫我自己考虑考虑。“不用考虑了。”寂灵刚转过的身子一顿,回过头来一脸惊讶:“你可想好了,我不敢保证法术就定会成功?”“嗯。”
      静静地躺在床榻上,血液在功力的作用下,如血雾一般自体内蒸腾,在上方渐渐汇聚成一个血球,寂灵不断注入内力,血球有规律地运转着,越汇越大。身体似乎被抽干一般,困意席卷而来,视线开始模糊,意识已是无法凝聚。这个过程并没有多大的痛苦,身上的皮肉却是正在一点一点干瘪起来,看起来皱巴巴的。上空的血球也是开始变色,外围一层黑色包裹着,终于,困到极致,合上了眼。
      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我们一众人齐聚揽月楼,饮酒和诗,琴乐四起,衣袂飘飘,潇洒快活。饿了,果园里摘些仙桃,渴了,楼前瀑布倒挂。一袭白衣,墨发如云,清浅步子,款款而来。
      “四妹,我来抚琴,邀你一舞,可好?”
      辗转醒过神来,四周焚香,整个屋子萦绕着一股清香,感觉心思神明,身轻体盈。翻一下身子,想要睡得舒服一点。正对上屋里端坐在椅上的寂灵,双眼紧闭,周身元气聚集,我便不好打扰。他似乎已经觉察到了,睁开双眼定睛看我一会,突然开口:“倒是有几分根骨,若收来我座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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