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風字壹號

139、请命

　　1943年1月，庆江。
　　寒冬，薄暮，只些许工夫，天边的光亮便悉数退去，只余几道绯色的残影。
　　百里骏漠然瞥着逐渐变得深蓝的天空，将第九根烟蒂丢在地上踩灭。他身后收拾整洁的宅院便是杜若飞的家，此时天色渐暗，屋里已然亮起灯火。
　　“百里先生，是您吗？夫人喊您进屋呢。”院门打开，裹着棉衣的管院探出身子。
　　百里骏盯着这家伙，没言声。
　　“小骏呐，来了怎么不知道进屋啊？也不吱一声，我听老钟说门口有个人像你，这一看，可不就是么。”玉花的声音越来越近。“赶紧进来，外面这么冷，当心感冒。”
　　“我找处座。”百里骏动了动发僵的脸。
　　“找你大哥那就进屋等嘛，他一天没个准时候回家，你在外面还不冻坏了？多大事还非得在外面冻着等？”玉花见他不动弹，气道：“你是想急坏嫂子吗？”
　　百里骏没办法，便随嫂子进了院，但他执意不进屋，只在房檐下待着。
　　玉花干着急没办法，便道：“我给你大哥打个电话催他快些回来。”
　　“不要提我在这。”百里骏接道。
　　玉花见百里骏有心事，想必是与杜若飞闹了别扭，也不再多问，赶紧打电话去了。
　　百里骏将目光投向院外黑黢黢的街道，今天，不论如何也要堵到杜若飞。
　　晚上约莫七点半左右，街角晃过道灯光，一辆轿车驶了过来。院门开，深色的轿车稳稳停在院子正中。
　　杜若飞下车关门，刚吸了口外面的新鲜空气便见一道黑影立在台阶上。“我就知道是你。”他盯着那一动不动的影子冷淡道。“你嫂子平白无故的怎么可能头晕难受非得叫我回来。”
　　“不是我的主意。”百里骏答道。
　　见杜若飞依旧握着车门把手，百里骏上前把司机从驾驶席扯了出来。
　　司机见这情形，以为是百里骏搞偷袭，但见处座没什么反应，便识趣离开。
　　“我不是让你回去吗？怎么还待在这，你这是违抗命令。”杜若飞严肃道。
　　“我现在还不能走。”
　　杜若飞闻言很是不快，“能办的事都办了，开庭也带你去了，你一天到晚纠缠不休究竟想怎么样？！”百里骏已经在他身边苍蝇般转悠了整整两天，今个下午他刚把人轰走，转眼这小子就堵到自己家门口。
　　“枪决是什么意思。”百里骏不理会他的愤怒。
　　“你这是在质问我吗？”杜若飞瞪着他，这个混蛋说话越发没礼貌了。
　　“没有。”百里骏压低了语气。“只是不明白。”
　　杜若飞扫了眼周围，抬脚登上台阶，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百里骏紧随其后进了屋。
　　一进门便见玉花站在厅内，杜若飞打量她一眼无奈道：“看你也没个头晕的样子。”
　　玉花笑着接过他的外套：“小骏不是外人，有话好好说，可不能生气。”
　　杜若飞不再搭理她转身上楼去了。
　　百里骏停在玉花面前：“谢谢嫂子。”
　　“谢什么，你大哥就那个脾气。”玉花笑道。
　　书房内，杜若飞靠坐在软和的椅子上，百里骏隔着书桌立在他对面。
　　“枪决是什么意思。”他不怕杜若飞发火，依旧揪着方才的话题，他在这站了半日就是为了这问清楚这件事的。
　　杜若飞此刻顶烦他这纠缠不休的劲头。“法庭判决。”“消息很灵啊，谁告诉你的？”
　　“我去五处问的。”百里骏回道。
　　“哼，真行。”杜若飞不由哂笑五处这帮欺软怕硬的东西。
　　“法庭上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凭什么判死刑。”
　　“嚷什么，又不是我判的。”杜若飞白了他一眼，这小子是想让全楼的人都听见么。
　　百里骏不服气地盯着他。“可你是处长。”
　　“处长之外还有局长、部长……”杜若飞与之对视，处长也决定不了所有的事。
　　“他杀的是叛徒，这有什么错。”
　　“这就不是杀人的事。”杜若飞皱了皱眉，头侧的神经一阵阵钝痛。“是经济，是钱。”
　　百里骏露出不解的眼神，他还以为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
　　“展光照是顶风作案，赶着他倒霉被抓正着。上面是想杀一儆百，明白吗。”杜若飞的眼中满是晦暗。
　　“处座，谈起钱，各部门有几个人敢说自己是干净的，内勤、总务、财政、司法……放着那么多明目张胆的经济问题不查，为什么就揪着一个小破站长不放？！杀一真能儆得了百么？！”
　　砰！杜若飞拍案而起。
　　百里骏自知失言，定定看着愤怒的处座。谈起经济问题，国督局各处一个也跑不掉，尤其是掌控着庞大情报系统的一处，没钱如何养活这么些人。
　　窗外湿冷的北风呼啸着，杜若飞承认自己是恼羞成怒，百里骏说的是实话，但面对如此现状，除了继续挣扎着维持，又有什么办法呢，瞎子都看得出来，整饬纠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杀鸡儆猴也只是徒劳。“谁教你这样说话的。”
　　“……是我不对。”
　　“一句不对就完了？”
　　百里骏顿了顿，旋即狠抽了自己十几巴掌，直到杜若飞抬手示意他停下。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这当口我不适合出面沟通这件事，过度干涉司法并不是上策。”他看着百里骏脸上的那些红印。展光照这件事就像是块巨石，拖着它过河，他不敢保证自己不被坠下水底淹死。
　　“如果顶风作案的是我，您会不会也像今天这样丢卒保车。”百里骏的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这个问题问住了杜若飞，如果是百里骏犯事，他会……
　　“他只是一个寻常的站长。”杜若飞给出自己的答案。
　　百里骏明白这其中的言外之意：展光照不配他冒着溺水的危险去拉上岸。“可对于我来说，不是这样。”
　　“我找人帮他辩护，让事实真相公之于众，让他早些结束审讯的折磨，这些还不够吗？”
　　“我想让他活下去。”百里骏脱口而出。
　　杜若飞沉默了两秒。“我也不想让手下人牺牲，尤其是以这种方式牺牲。但他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今天的结果，在他做那些事之前就该是心有觉悟的。”
　　“每种刑罚都足以让人生不如死，遭受了这么些，代价应该足够了罢。”百里骏觉得自己的嘴唇有些哆嗦，展光照身上的那些伤让他难以抑制内心的愤怒。
　　杜若飞不应声，就算事实如此，但这从不是轻判的理由。
　　“百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儿女情长了。”杜若飞叹了口气绕过百里骏准备离开书房，他不想再继续这个令人心累的话题了。
　　“大哥。”
　　身后咚的一声闷响吓了杜若飞一跳。他转身看去，百里骏已然长跪在地。
　　“你这是在逼我。”杜若飞知道百里骏一直对展光照心存好感，否则不会处处帮衬，但他没想到百里骏竟然为了展光照给自己下跪。记忆中，只有当年他来找自己认错求原谅时才有此举动，这些年这家伙无论捅多大娄子被骂得多么惨都没这么干过。
　　“他是被我拉进这行的，出任站长也是我推荐的，出了今天这样的事我有责任，我没教好他。如果要处置，请连我一起。”百里骏垂目低声道。
　　“每次都是这一套。”杜若飞憋着口气，抬脚蹬了过去，“每次都是这一套！每次都是这一套！”他踢了百里骏肩膀几脚，一不留神用力过猛差点没站稳摔个仰八叉。
　　百里骏见他后仰赶紧起身上去扶。
　　“起开，不用你。”杜若飞晃了两下终于站稳。
　　百里骏默默退回去重新跪好。
　　“不用跟我装可怜！”杜若飞喘着气，刚才这顿折腾令他心跳加速。
　　“看在他抗日立过功的份上。”百里骏抬头恳求道。“把他一削到底，扔在我这做个底层的情报员，再不提拔，行么？”
　　“唉，这个展光照到底哪点值得你这样为他说话。”杜若飞抓了抓脑袋，真是想破了头也想不通。
　　百里骏正色道：“我只带出过一个合格的学员，我不想就这么放弃他。”
　　“……我知道了。你起来罢。”杜若飞摆摆手，“下楼吃饭，吃完想办法看怎么跟局座提这个事。我豁出这张老脸了。”
　　“多谢大哥成全。”百里骏叩首。
　　“你啊……我自己儿子的事都没这么管过。”杜若飞摇了摇头，转身开门出去了。
　　百里骏站起身，他忽然觉得心头轻松了许多，这件事至此终于见了些许曙光。